「『Coco』是網名, 這女孩的真名叫王嘉可, 二十五歲, 研究生畢業剛一年,在三十三中當音樂老師。網上的照片和視頻, 來源是她手機連著的『雲盤』, 最早直接發到了一個叫『小草原』的app上, 據我們瞭解,這是個有社交功能的應用軟件,圖片、視頻都可以發。『小草原』會自動給用戶發的圖片打水印。然後被人截圖保存以後, 轉發到了其他社交媒體。」
於嚴帶著兩個陌生的警察來到了楊家,點名要找楊逸凡問話。
說話的男警察三十來歲的樣子,沉著臉, 五官活像在冰箱裡凍過, 除了嘴, 臉上其他地方紋絲不動。他的眼神黑沉沉的, 看人的時候摻著打量和戒備, 就像動畫片裡審問耗子的黑貓警長。
被當成耗子審的楊逸凡冷漠地吹了吹新做的美甲:「關我什麼事?我又不認識她。」
街坊們平時接觸的都是於嚴他們這些派出所小民警——民警們偶爾過來調節個矛盾、尋找個走失老人什麼的, 跟院裡的大爺大媽們混熟了,有時還會被熱心群眾扣住,強行介紹對像——楊逸凡很不適應這種上來就拿人當嫌疑人查的態度。
於嚴連忙在旁邊打了句圓場:「這兩位都是我們上級領導,這次的事輿論壓力大,我們壓力也大。您說這大過年的,好好一個大姑娘沒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是吧?說話著急了, 或是語氣不太好,大傢伙體諒一下。」
黑貓警長冷冷地說:「你倆互相加過微信,還同屬於一個活躍的微信群,你說你不認識她?」
「帥哥,那群裡有四百多人,網絡社區也是社區——你們家全小區的人你都認識嗎?每個跟你問過剛買的黃瓜多少錢一斤的路人甲,你都能背出人家家譜嗎?」楊逸凡一聳肩,「行吧,那你還挺牛逼的。」
黑貓警長差點給她懟出「飛機耳」:「你什麼態度!」
楊逸凡提起胳膊肘,搭在自己身後的沙發背上,翹著二郎腿回答:「你什麼態度,我就什麼態度。」
「別別別,」於嚴分開這二位,又對楊逸凡說,「楊總,我們翻這個失蹤女孩用的各種社交媒體,發現她偷偷保存了好多你拍的照片。她剛進大學就關注過你的私人博客,還摘抄很多你說過的話,應該算是你的一位小崇拜者,能不能請你仔細回憶一下……」
老楊大爺插嘴:「凡凡,你好好跟人家說。這麼大的姑娘丟了,家裡得多著急?」
楊逸凡翻了個白眼,還是配合了:「我一個朋友做代購,給她帶了一雙鞋,約定的收貨付尾款,一直沒給錢,聯繫也聯繫不上,元旦的時候還盜了我的圖在朋友圈炫富回留言,一提尾款就裝死,我也是前兩天才知道這事的,你們查查她財務情況吧。」
黑貓警長問:「這個人經常展示不符合她個人收入水平的高消費嗎?」
「我不知道她收入多少,」楊逸凡懶洋洋地說,「也不清楚什麼水平算高消費,不過那種花幾百塊錢買地攤貨的,一般也沒臉跟我們混。」
一句話好似萬箭齊發,地把周圍一幫人都射成了刺蝟。
於嚴拍了拍胸口,笑呵呵地試圖緩和氣氛:「幸好國家給我們發制服穿,不然我可能就是每天穿抹布上班的男人了。」
黑貓警長不為所動,逼視著楊逸凡,他說:「我還有個問題,1月5日那天晚上,你在哪?」
網上刪帖刪得沸沸揚揚的「燕寧盛宴」就是1月5日。
楊逸凡眼神冷了下來。
於嚴連忙小聲對黑貓警長說:「苗隊,還有老人在呢,等會出去說……」
誰知「老人」楊大爺耳朵一點都不背:「小於,怎麼回事?」
「我們在王嘉可的雲盤裡找到了大量照片,」黑貓警長說著,從懷裡摸出一個手機,翻出幾張照片,「其中一張照片上拍到了一個人,我想楊女士應該認識她?」
那幾張照片拍的是大廳的自助甜品區,燈光閃爍,環繞桌子或立或走的人都是盛裝,營造出某種衣香鬢影、紙醉金迷的氛圍。
桌邊有個人正在拿果汁,可能是感覺到了什麼,回頭看了一眼鏡頭,露出大半張臉——正是楊逸凡本人。
黑貓警長:「熟嗎?」
楊逸凡往後一靠,雙臂抱在胸前:「這是一個朋友公司成立十週年組織的慈善晚會,當然,慈善只是噱頭——但也沒什麼吧?當晚十點我就走了,至於他們幾點散的,散完還有什麼活動……他們沒邀請我,我也不清楚。怎麼,穿著衣服站在餐廳裡喝杯果汁也犯法了?難道還有別的照片拍到我了?」
黑貓警長冷冷地說:「那我們就該邀請您去尿檢了。」
「啊……」楊逸凡先是愣了一下,隨後她捏了捏眉心,一點也不嚴肅地笑了起來,「嘖,有些人真是太不體面了。」
「這件事還在調查中,將來我們還會來找您,到時候還請您多諒解。」黑貓警長額角跳起了一根小青筋,「刷」地一下站起來,「另外,楊女士,貴司早期為了發跡,編造過很多聳人聽聞的故事,當真實事件炒作,藉以鼓吹高消費的生活方式,吸引關注,從中賺了巨額的廣告費。後來跟風這麼幹的人很多,您是引領風潮的,我佩服您的市場嗅覺和炒作能力,但是也希望您能對自己造成的不良社會影響有個反思。」
「苗隊慢走,」楊逸凡才不理他那套,笑盈盈地起身送客,「您這個姓真好,跟您特別配。」
她「光當」一下關上門,把警察們關在了外面,臉上渾似畫上去的笑容還沒消失,一回頭,就看見老楊面色不善地盯著她。
老楊大爺重重地把打狗棒往地板上一戳:「楊逸凡,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躺著也中槍好吧?」楊逸凡不耐煩地衝他擺擺手,「八竿子打不著的網友,就因為去了同一個晚會上玩,還得被警察盤問——我去公司加班了。」
「加什麼班!」老楊幫主臉上掛著寒霜,「剛才人家為什麼那麼說你?你每天都在忙什麼?回來,楊逸凡,你給我說清楚!」
「哈,」楊逸凡披上外衣,笑了一聲,「就這種小破公務員,一個月拿仨瓜倆棗的工資,沒本事賺錢,還拿自己當個人物,心裡不平衡唄,又仇富,凡是他買不起又配不上的生活,他都看不慣,我哪知道他什麼意思?」
「你說得那叫什麼話!」老楊大爺短短的白髮茬被她氣得集體站直了,「我早跟你說過凡事有度,要知道適可而止!就你那些狐朋狗友每天互相攀比……」
「靠自己的努力,過自己喜歡的生活不對嗎?」楊逸凡不耐煩地打斷他,「我沒有教過那些小女孩說『你要把自己捯飭得漂漂亮亮,將來想方設法傍個大款包養你』,我敢說——我這輩子從來沒有說過一句這樣的話!我教他們正視自己的野心!喜歡名牌,自己省吃儉用攢;喜歡口紅,自己做兼職、打零工賺錢買。這有什麼毛病?年輕人不該努力嗎?不該奮鬥嗎?都跟你一樣『淡泊名利』,拿一點退休金在家啃饅頭,社會就能好了?」
老楊大爺:「君子固窮……」
「是啊,君子固窮,小人才『窮斯濫』,」楊逸凡毫不吝惜地從衣架上扯下自己鱷魚皮的包,「所以自己廢物就找個牆根好好反省,少探頭酸別人貪慕虛榮,丟人現眼!」
老楊大爺:「咱們家世代在丐幫,沒求過富貴,你得凡事無愧於心。」
「爺爺,」楊逸凡一腳跨出門框,忽然回頭說,「照你這麼說,我爸就是個不求富貴、又『固窮』的君子人了吧,那你怎麼覺得他心術不正,還跟他斷絕關係了呢?」
老楊無言以對。
楊逸凡說完,嗤笑一聲,轉身走了。
老楊想追出去,被她氣得前胸後背一陣發麻,緩了半天,才歎了口氣,慢吞吞地走進樓道裡,正好看見楊逸凡把自己的小跑車開出來,「嗡」的一聲,絕塵而去。
這個世界變得太快了,塵囂四起,言語喧天。老人們從年輕時根深蒂固沿襲下來的觀念被各種思潮反覆沖刷,即便是手握打狗棒的楊幫主,此時也覺出了恐懼。他有時候有很多話想對年輕人說,可是老了,慢得不單單是拳腳,往往他一句話沒說完,這些受過良好教育的年輕人們已經機關鎗似的懟了他十句,每句話都讓他啞口無言,疑心自己是不是真錯了。
他在樓道裡站了一會,慢吞吞地回屋,挨個打電話給燕寧的丐幫骨幹,讓他們幫忙留意找這個叫「王嘉可」的失蹤女孩。
甘卿大年初三就回去開店了,她在家也沒什麼事做,這個人除了拿小刀片削東西以外,根本沒有其他的興趣愛好,上網玩一會就膩了,沒事只好窮折騰——炸了一鍋油餅和一鍋酥肉,差點累殘一個抽油煙機,差不多全樓都送了一遍,還有剩。
地板一天擦兩遍,美珍姐姐說,她再不去找點事幹,地板就快被她擦破皮了。
「歡迎光臨。」甘卿正在招待客人,聽見門響,頭也不抬地送了門口一句。
門口的人「嘶」了一聲:「這什麼玩意?」
星之夢門口掛滿了滴膠的小掛牌,來人個子太高,沒留神撞了一頭。
甘卿一抬頭:「小喻爺,又代購啊?」
喻蘭川沒理她,皺著眉看那些掛在門口的滴膠牌——上面是一水的「一夜暴富」。
「開門撞上暴富,小喻爺,你今年要飛黃騰達啊!給你打五折,十塊摘一張走,新年討個好綵頭。」甘卿笑瞇瞇地說,「說不定有富婆倒追,你就不用還房貸了。」
「有你這麼個……鄰居我也飛不起來,」喻蘭川嘀咕了一聲,「低……」
「俗」字還沒說出來,店裡的另外兩個顧客就插了話。
「夢夢老師,我要!」
「我也要!」
「誰不想往臉上抹金箔呢?」
「做夢都想擼一擼鑲寶石的鞋子和包包……」
「唉,咱倆也就這點出息了,貧窮限制了我們的想像力。」
「暴富以後,你們就該不來我這小店了。」甘卿幫兩個少女把滴膠牌包裝好,遞過去,「我就快失去你們了,寶寶們。」
「寶寶們」聽了這樣吉祥如意的夢話,心花怒放:「萬一真實現了,你這就得排大長隊了,夢夢老師——人間活財神……夢夢老師,我怎麼覺得過完年以後你變甜了?」
跟代購偷師的甘卿笑而不語,跟顧客們「寶來寶去」了好一會,甜得那兩位寶寶又買了不少其他的東西,這才暈暈乎乎地走人。
甘卿送走了客人,一看時間,快到吃午飯的點鐘了,隔壁天意小龍蝦的鍋已經「呲啦」作響地忙活起來,味道彷彿透過門縫鑽了進來,她心不在焉地隨口問喻蘭川:「你又想要點什麼啊寶寶?」
喻蘭川:「……」
「咳……」甘卿看著他彷彿被雷劈過的臉,回過神來,尷尬地乾咳了一聲,「呸,說順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