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閃開!都閃開!家屬!來一個家屬跟車!老人有藥物過敏史嗎?平時有慢性病嗎?」
「我……沒有。」楊逸凡跪在地上, 耳畔儘是喧囂, 擠得她腦漿都快凝固了, 方才完全是憑著本能做心肺復甦,也不知道做得對不對, 這會手腳抖得厲害, 沒能站起來。
一隻蒼白的手伸出來, 攥住了她的胳膊肘,那手上皮膚已經鬆弛,指尖依然有蔻丹, 指甲幾乎要穿過厚厚的冬衣刺進她的肉裡。
張美珍把她從地上拎了起來:「起來。」
「慢著,」一個淨衣打扮的丐幫老頭站出來攔,這人嗓門奇大, 開口像敲鑼, 一百一的小院彷彿容不下這麼大的音量, 生生讓他嚷出了回音, 「閨女, 你是不是應該先把打狗棒交待一下。」
張美珍冷哼一聲:「田展鵬, 你不覺得自己丟人現眼嗎?」
「丟人現眼的不是我,是誰誰知道!」
救護車上的急救員回頭大喊:「你們到底有什麼事非得現在說?」
「先讓人過去!」
「打狗棒……」
「不肖……」
「打狗棒!」
「聖物……打狗棒……」
楊逸凡被嘈雜的聲音吵得頭痛欲裂,就在這時,張美珍像給小學生掛鑰匙似的,在楊逸凡脖子上掛了小塑料包,不等她看清包裡有什麼,就伸手在她後背一推:「快去。」
田展鵬是丐幫四大九袋長老之一, 穿著件油光水滑的皮衣,胸口象徵似的打了個麻布片的「補丁」,仔細看,居然還沒捨得直接往上縫,是用別針別的!
黑燈瞎火間,他老人家就像一顆粘了樹葉的驢糞球。眼看楊逸凡竟然無視他,伸手就攔。
就在這時,突然有厲風呼嘯而來,田展鵬下意識地縮回手,那東西擦著他的手落到地上,跟石磚撞出了清脆的金石聲——張美珍手裡不知什麼時候亮出了一根九節鞭!
九節鞭很長,毒蛇似的盪開了一大幫圍在一起的丐幫弟子。
誰也沒想到這老太太一言不合直接動手,差點被抽鞭子的這些人個個驚詫莫名,嘈雜的人群竟一時安靜了下來。
楊逸凡終於脫了身。她剛一跳上救護車,那車就「嘰嘹」一聲跑了出去。
風聲、叫罵聲、議論聲、醫療器械聲……以及反覆被提及的「打狗棒」繞著她的耳朵逡巡不去。
楊逸凡手肘撐住膝蓋,雙手摀住耳朵,用力將兩鬢垂下的長髮往上搓去。
一個急救員對她說:「四五十歲的人要是有胸口後背發麻、胳膊疼胃疼之類的症狀都得格外小心了,何況這麼大歲數的!老人說不舒服的時候,家人沒注意嗎?」
楊逸凡茫然地抬起頭。
他沒說過。
她也沒時間聽。
她有那麼多事要操心——要危機公關、要應付警察,她有一個公司的人要養活,要防著競爭對手落井下石,合作的品牌方都在等她解釋……爺爺什麼都不懂,跟她說的最多的一句話永遠是「你差不多就行了」,好像她幹的是什麼需要懸崖勒馬的壞事似的。
什麼叫「差不多」?
各大品牌每年都爭奇鬥艷似的推出新品,時尚的浪潮捲起週而復始雪白的泡沫,他們製造出的美麗商品就像稍縱即逝的花,在狂歡中誕生、繼而馬不停蹄地過時。
人們發出的聲音就像捲過麥浪的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每一條路走到最後都是窄路,無數人往上擠,無數人掉下去。聲淚俱下的哭訴常常從四面八方傳來,讓人身在其中,有種十面埋伏的危機感,好像到處都是死胡同。
而時代如同蠢蠢欲動的火山,隨時準備把前路燒成斷崖,沒有人拿到安全通關的攻略,只能反覆告誡週遭,「你要變成更好的自己,才能以不變應萬變」——這相當於是廢話,因為「好」的定義如此寬泛無著,鬼知道什麼叫「更好的自己」。
所以只能一再炮製幻影,光鮮的皮囊是「好」,精緻而奢侈的東西當然也「好」,每年讀書不破百不配叫「好」,詩和遠方才是高級的「好」……然後大大小小的「好」被拋向四面八方,供人們追逐得塵囂四起。
人人都在跑,誰敢停下來,誰敢「差不多」?
楊逸凡忽然覺得安靜得不同尋常,她遲鈍地想了好一會,才意識到原來是手機沒在身上,可能是方才衝突的時候擠丟了,也可能是兵荒馬亂一天、隨手落在哪了。
她不習慣地在身上摸了摸,沒找到手機,卻注意到了張美珍掛在她脖子上的塑料小包。
打開一看,裡面是一卷現金。
對了,她出來得急,連錢包也沒帶。
讓人耳鳴的嘈雜聲遠了,她捏著這一卷紙鈔,和一個生死未卜的老人相依為命。
燕寧的夜色終於空曠下來。
但主角退了場,一百一的院裡卻並沒有因此消停。
田展鵬怒不可遏地指著張美珍說:「我們丐幫的事,你個行腳幫的老妖婆攙和什麼?」
張美珍一提九節鞭:「老娘樂意。」
「田長老,別跟她廢話了,打狗棒!」
田展鵬哼了一聲,轉身朝自己的跟班們說:「自打老喻盟主過世後,老幫主又受他們蒙蔽,這院裡就烏煙瘴氣、什麼妖魔鬼怪都往裡鑽,我幫聖物絕對不能落在這。既然老幫主有心無力,那打狗棒理當由我們代管!」
他一句話落下,捧臭腳的人無數。
田展鵬振臂一呼:「上六樓,我們去請打狗棒!」
不等他的跟班們叫好,張美珍雙手與扯九節鞭:「敢?」
田展鵬冷笑:「都這把年紀了,本想給你留點臉,你自己不要!你年輕時候就手段百出,上趕倒貼沒人要,就去勾三搭四,髒的臭的睡了一溜夠,老來變成老寡婦,還對我們老幫主糾纏不休。」
張美珍毫不在意地一笑:「『髒的臭的』?喲,你這不孝子,怎麼說你爸爸呢。快說幾句好聽的,清明節燒紙,媽不跟他告你的狀。」
田展鵬:「你找死!」
他不知從哪抽出一根鐵棍,朝張美珍掄了上去。一時間「叮光」一陣亂響,樹下的木頭棋盤被九節鞭掃了個邊,竟當場裂開了。這二位都是古稀之年,動起手來居然是飛沙走石,與此事無關的圍觀群眾們目瞪口呆,一時也不知道該不該報警。
丐幫其他三個長老在旁邊束手干看著,一點也沒有要幫忙的意思,唯恐別人說他們以多欺少似的。老奸巨猾的趙長老揚聲對田長老說:「老弟,這就交給你料理了,我們去請打狗棒。」
田展鵬手裡的鐵棍被九節鞭纏住,險些脫手,聽了這話,當場氣成了一枚葫蘆。他大喝一聲,青筋暴跳,死死地攥住鐵棍,一腳揣向張美珍的肚子。
張美珍抻直了九節鞭擋住他一腳,自己也踉蹌著往後退了兩步:「你們還敢私闖民宅嗎?」
趙長老一團和氣地說:「不敢不敢,我們請了打狗棒就走,絕對不敢碰幫主屋裡一點東西——你們幾個,去找幾個塑料袋來當鞋套,別踩髒了老幫主家的地板。」
張美珍:「站住!」
田展鵬:「你才給我站住!」
他趁著張美珍轉身的時候,一棍子朝她後背掄了過去。
就在這時,一根長條的東西橫插/進來,「堂」一下彈開了鐵棍,田展鵬虎口一麻,還被撲了一臉灰,他「呸呸」兩聲,定睛一看,那居然是一條長把掃帚。
喻蘭川把從門口傳達室撿來的掃帚往地上一戳,很文明地掃了兩下,解開了襯衫領口的扣子:「故意傷害,您想好了嗎?以您這歲數,有期徒刑可相當於是終身監/禁了。」
田展鵬:「你是什……」
趙長老一愣:「你是……小喻爺?」
「嗯,」喻蘭川一點頭,「秋天開會的時候見過您一面,還聊過幾句,趙大爺,您身體不錯?」
「托福。」趙長老一笑,沒把這小青年放在眼裡,「改天一定找小喻爺喝茶,今天我們丐幫有些內部事務,就不打擾了,弄出這麼大動靜,也對不起街坊們,我們上去請了打狗棒就走。」
喻蘭川奇怪地一挑眉:「楊幫主要把打狗棒給你們,還勞動諸位親自上樓取?」
趙長老說:「打狗棒本來就是我們丐幫的東西,楊幫主現在人在醫院,一時沒法出來主持事務,打狗棒當然由我們幾個代管。」
「哦,屬於丐幫。」喻蘭川一點頭,閒聊似的說,「丐幫什麼時候註冊的,都變成法人了?」
趙長老眼角一跳。
喻蘭川:「要不然……關於打狗棒的所有權,你們還簽了個合同?」
「小喻爺說笑了。」
「沒有,我不喜歡半夜三更喝著西北風說笑,」喻蘭川越過丐幫眾人,逕自走到樓道口,往那一站,「除非你們拿出關於合法共有打狗棒的文件,不然半夜三更私闖民宅拿東西,這可是入室搶劫,警察在路上了。」
「小喻爺,」趙長老假笑著說,「武林家務事,驚動公家,不好吧。」
喻蘭川:「這麼大陣仗的『家務事』?」
「小喻爺,別拿這套嚇唬人,」趙長老壓低了聲音,「打狗棒寄存在歷代幫主手裡,退位歸還,不信,你問老幫主,他敢不敢說那是他的私產?警察來了又怎麼樣,難不成還能因為一根棒子把我們抓起來?今天這打狗棒,我們要是非要不可,小喻爺,你誰也攔不住,都在燕寧,都是同道中人,抬頭不見低頭見,我知道你是文明人,別弄得大家臉上不好看。」
喻蘭川一笑,語氣微微軟了一點,跟對方商量:「老楊幫主還在醫院,打狗棒又沒長腿,大家弄成這樣,何必呢?趙大爺,等兩天不行嗎,等他醒過來,說給誰,我請假替你們把聖物護送過去,行不行?」
趙長老歎了口氣:「小喻爺,不是老趙不給你面子,實在是你們這樓裡,又是萬木春餘孽,又是行腳幫舊人……就是我答應,我手下的弟兄們也不答應啊,您也體諒一下。」
「我記得盟主令裡都沒有給衛驍定罪,怎麼到您這,鐵口一張,萬木春就『餘孽』了?」喻蘭川臉色冷了下來,「今天晚上這民宅,您是非闖不可了。」
趙長老沒吭聲,身後幾個丐幫弟子一擁而上,要從喻蘭川身邊擠進樓道。
喻蘭川猛地把掃帚往下一壓,塑料長桿正好砸中最前頭的人的膝蓋,那人踉蹌半步,隨即被橫過來的掃帚頂了下去,順便帶倒了一個同伴,剩下兩個人一個被掃了腿,一個被掃帚桿打出了鼻血,懟下了樓梯——長而輕的塑料桿在喻蘭川手裡打了個旋,橫在樓道口之間。
他居高臨下地掃了一眼丐幫的烏合之眾,感覺自己不跟兩位以上的對手動手的誓言,恐怕要就此掃地。
自古「俠以武犯禁」,喻蘭川以前覺得這個說法跟他沒什麼關係,卻原來總有一些事,要靠動手說話。
「寒江七訣」傳到這一輩,除了防猝死,可能還是第一回正經八百發揮它的另一個功效——讓傻逼聽人說話。
「這種野蠻行徑啊,真是文明的恥辱。」他想。
喻蘭川隔著人群,彬彬有禮地沖趙長老一點頭:「那您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