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場幾人團團圍著桌子, 三雙眼一起盯在悄悄的小本上, 有半分鐘,他仨誰也沒吭聲,心有靈犀地想:「令堂這腦子裡是生了什麼癌?」
好一會,甘卿才輕輕地開口問:「是你……媽跟你說,要報仇?」
悄悄先是遲疑著點點頭, 隨後又搖了搖頭。
喻蘭川:「到底是不是?」
甘卿抬手按住他, 想了想,又問悄悄:「你的輕功不錯, 跟誰練的?」
悄悄寫:我媽媽。
她似乎不知從何說起似的, 停頓了好一會,沖閆皓比劃起手語,閆皓的手語未必過了專八,倆人比劃一會, 大眼瞪小眼一會,連手語再腦電波,無聲地交流了好半天, 看得外人一頭霧水。
閆皓這才抓了抓頭髮,硬著頭皮開了口,「喵喵」地說:「那……我替她說吧……她說三十年前出事的時候, 幾個丐幫前輩都被楊平拖住灌了酒, 楊平派人去挨家挨戶通知,埋伏的行腳幫就是這時候趁機綁走了人……她的大舅舅就是其中一個報信人。」
悄悄打了兩個手勢。
閆皓:「哦,她說她媽是苦出身, 從小就是大哥養大的,兄妹倆一直相依為命。」
甘卿:「美珍姐跟我說過,楊平串通行腳幫,報信人其實是給綁架犯開路……」
悄悄連連擺手。
甘卿:「怎麼?」
閆皓結結巴巴地解釋道:「不、不是的,悄悄說,她大舅舅跟幾位長老關係都很好,跟她爺爺還是同門師兄弟,第二天才知道頭天晚上出了什麼事,那次他送完信就走了,因為天太晚,連人家門都沒進,就在門口說了幾句話。」
三十年前,行腳幫的綁架犯通過某種方法,悄無聲息地進了幾個丐幫骨幹的家,綁了人。
幾位骨幹家裡既不做買賣,大門也不是常打開,半夜三更,該有的警惕還是有的,所以從張美珍到甘卿喻蘭川,一致同意,行腳幫的綁架犯之所以能成功,就是因為楊平跟他們暗中勾結,利用受害人家屬對報信人的信任,騙開門,這才能偷襲。
「照你的說法,報信人是無辜的?」喻蘭川說,「那這麼一來的話,楊平也無辜啊,你還砍他幹什麼?」
悄悄明淨的小臉上又露出那種復仇女鬼似的怨毒,這個小姑娘天生長著一張楚楚可憐的少女臉,所以變臉之快、反差之大,看著就格外觸目驚心,像個皮膚下爬滿了陰翳的驚悚娃娃。
「楊平不是無……」她在本子上寫,字跡像尖刀刻在石碑上,「辜」字比劃了半天沒寫出來,字越描越黑,她就像控制不住自己的手似的,在本上塗了個烏漆抹黑的大黑圈,讓人一看就知道她心裡在祝福楊平早升極樂。
「別著急,慢慢說,」甘卿想了想,「當時丐幫出了這麼大的事,肯定要徹查,這事從頭看——你爺爺他們幾個人是被楊平叫走的,報信人是楊平讓去的,我不知道別人怎麼想,反正當年如果我在場,我會覺得太巧了,楊平很可疑,但是丐幫的人並沒有懷疑。」
閆皓替悄悄說:「因為楊平第一時間痛哭流涕地站出來,說都是自己非得那天攢局,害死了那麼多人,而那幾個報信人都像她大舅舅一樣,平時人品口碑都好,跟受害人也很親近,怎麼也不可能同時背叛吧。」
外人陰謀論起來,往往會說得有鼻子有眼的——比如張美珍就有一套完整的猜測,但如果其中一兩個關鍵環節不成立,這陰謀就成了紙糊的,顯得單薄了起來。
正像喻蘭川說的,如果報信人沒有嫌疑,那楊平也等於間接地撇清了自己——他只是攢了個局,好幾位忠肝義膽的好朋友跟他一起攢的,能有什麼問題呢?
之後發生的一切,肯定都是不幸的巧合。
悄悄平復了片刻,寫道:我大舅舅說「他利用我」,說了幾遍。給我媽留了一封信,讓她送到我爺爺那,爺爺看完以後帶著她趕回家去,發現大舅舅已經上吊了。後來,我媽就跟我爸一起,被爺爺送到了鄉下。
兩個家破人亡的少年人,在陌生的環境裡,自然而然地走到一起。
然而,別的少年人是情竇初開,互相分享青澀的怦然心動,他倆是相依為命,互相分享甩不開的血海深仇。
悄悄寫:後來有了我,我天生不能說話,我爸媽就商量著要好好過日子,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他們倆留下一個人照顧我,另一個人繼續去追查,我看過我爸給我媽寫的信,他說他什麼都沒有了,只剩現在這個家。我這個樣子,一定是報應。他們約定了三年,三年之後就好好回來過日子,上一輩的事不管怎樣,就讓它過去,可是……
可是,他沒回來。
甘卿往椅子背上一靠:「我有一個觀察,不知道對不對。」
喻蘭川立刻扭頭看向她:「嗯?」
甘卿沉默了片刻,欲言又止地擺擺手:「沒什麼。」
她想,一些命運特別坎坷的倒霉蛋,沒事最好多反省反省自己,不要總是瞎感慨當下、展望未來——這些人難道就沒發現嗎?像他們這樣的人,每次說出「我什麼都沒有了,只剩……」這個句型的時候,就快要失去「只剩」後面的東西了。
深淵下,還是深淵,螻蟻的命運哪有什麼下限?
甘卿彎起眼睛,沖悄悄笑了一下:「你接著說。」
悄悄寫道:我爸一天一天地沒有消息,我媽也越來越不好。她每次跟我說話,都先深吸一口氣,擠出一個笑臉,再故意把聲音壓得很低,靠這個來提醒自己穩定情緒,她從來沒跟我大聲說過話,可是我小時候總是做一個噩夢,夢裡我溫柔的媽媽總會突然變成兇惡的鬼臉,追著我,要掐死我。
兒童的眼睛,就像小貓小狗的嗅覺,能分辨出大人埋在皮囊下、還以自以為藏得很好的喜悲。
當她失去一切,卻牢牢地被一個殘疾孩子拴著,死都死不成的時候,表演得再若無其事,心裡的毒也會順著呼吸往外流,除非斷氣,否則瞞不住的。
悄悄:有一次我又做噩夢,害怕極了,爬到我媽屋裡,卻看見她披頭散髮地呆坐在那,突然用拳頭往牆上砸,砸得白牆上都是血。我以前也見過牆上有血,可她都說是打蚊子留下的。我當時害怕極了,坐在門口哭了,她聽見聲音,就把我抱起來,一邊搖著我、哄我睡覺,一邊說就算不做人,也要報仇。
可她睡不著,那女人顫抖的手就快要勒死她了。
這女孩身上有種很分裂的氣質,一會像一塊純潔無暇的水晶,一會又活像個磨牙吮血的鬼娃娃。
大概她就是一面天然的鏡子,忠誠地反射了她母親白天和夜裡的兩副面孔。
喻蘭川敲了敲桌面,十分煞風景地打斷了其他人的百感交集:「等等,我還有個疑問,假設報信人是無辜的,那楊平勾結行腳幫,綁架長老家人的事,到底是怎麼操作的?不會真是靠撞大運吧?」
悄悄眨著無辜的眼睛看著他。
「你也不知道?」喻蘭川頭大地說,「你不知道,就直接拔刀砍人?」
悄悄低下頭,好一會,在小本上寫:我聽見行腳幫的張舵主說的。
張美珍跟甘卿回憶青蔥歲月的時候,居然都沒注意到旁邊有這麼一隻小貓妖,悄悄也真是天賦異稟了。
悄悄的眉目豎起來,又寫:否則那個楊老頭怎麼會驅逐自己的親生兒子?
閆皓很尊重老楊幫主,聽她又出言不遜,就制止道:「悄悄……」
悄悄雙手要飛起來似的,給他打了一串手語。
甘卿:「她說什麼?」
大概不是什麼好話,閆皓憋紅了臉,用力搖頭,不肯轉達。
喻蘭川一擺手:「你愛怎麼想怎麼想——不過這次是你運氣好,楊平自己作死,沒給你捅婁子的機會,下次再這樣,沒人能撈你了,再過倆月就滿十八,到時候你可是連從輕發落的理由都沒有了,我麻煩你們都消停點,好好活著不行嗎?」
悄悄被他訓得不敢抬頭。
喻蘭川:「還有,喜歡小動物是好事,但是好事也得有分寸,以後不放心領養人的人品,你可以不給他們,或者乾脆實行熟人介紹制度——別、再、讓我聽見『高空入室不偷盜』事件了,私闖民宅犯法,一個家用攝像頭就能把你送進局子裡。」
悄悄驚訝地看著他,目光一瞬間有些慌亂,嚥了口唾沫。小女孩胸無城府,面部表情一目瞭然,簡直像呈堂證供——雖然就是我幹的,但是你怎麼知道的,好驚訝。
「不是你還能有誰?」喻蘭川心累,伸手在甘卿面前打了個指響,「我沒什麼要問的了,走了。」
「我還有一個問題。」甘卿捏住他的手腕,問悄悄,「你父親失去音信前,最後一次給家裡寫信,大概地址在哪裡?」
悄悄在紙上回答:鄰省,具體地址不知道,我去追查過,但是人生地不熟的,什麼線索也沒有。
甘卿的眼睛輕輕地瞇了一下。
悄悄:姐姐,怎麼了?
甘卿站起來,居高臨下地看了她一眼,伸手捏了捏女孩尖削的小下巴:「我十七歲的時候,跟你一樣滿肚子仇恨。」
悄悄忽閃著大眼睛看著她。
「現在如果讓我回到那一年,我會好好補課,考個大學。」甘卿低聲說,「可是我沒有第二個十七歲了。」
說完,她在一屋子貓狗的目送下,走出了寵物店。
喻蘭川三步並兩步地追了上去,突然有種衝動想做點什麼,於是在甘卿過馬路之前,他一把攥住了她垂在身側的左手。甘卿的左手手腕上藏著刀片,這隻手相當於凶器,猝不及防間,她下意識地想掙開,喻蘭川卻張開五指,把她的「凶器」囫圇個地捲在了自己手心裡,嚴絲合縫。
甘卿驚訝地看向他。
「過馬路不要闖紅燈。」喻蘭川的目光卻越過十字路口的斑馬線,平直地釘在馬路對面的交通燈上,不肯回視,「行人就能隨便違反交通規則嗎?」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不斷更
明天開始終於可以早睡早起,日更五千,過仙女一樣的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