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我誇你越長越好呢

喻蘭川看了看老大爺那一三輪車的食材, 又看了看他的行進方向:「您是老闆?」

這攤打架的正好堵了路口, 相當於是擋了人家的大門。剛才那個持刀的小流氓說得還挺對,這還真就是人家的路、人家的大門。

「我還是大廚,有時候也兼職服務員。」老闆緩緩地推著三輪往前走,喻蘭川剛要伸手幫他,袖子還沒來得及挽起來, 小飯店裡就跑出了一個十七八歲的小伙子, 沖整個世界燦爛的笑了一下,他慇勤地幫老闆搬東西。

喻蘭川的目光在那少年身上停留了一下, 發現他五官不太對稱, 倆眼分得很開,笑起來收不回去,細長的四肢似乎有些不協調,動作特別大, 笨手笨腳的。

「這孩子我撿的,人家不要了,」老店主直起腰, 喘了口氣,指了指自己的腦袋,「不太靈光, 太細緻的活幹不了——你倆有預定嗎?」

「沒有, 」喻蘭川震驚了,「您這裡還得預定嗎?」

「哦,那倒不是, 隨便問一句,顯得洋氣。」老闆把他倆讓進去,朝空蕩蕩的餐廳歎了口氣,「現在的學生跟以前不一樣了,不洋氣的地方沒人來……今天還沒開張呢,給你倆免單吧。」

喻蘭川看著這麼個辛酸的小飯館,有點不落忍,剛要拒絕,想起這頓飯是甘卿請客,也不便越俎代庖。他回頭去找甘卿,這才發現她沒跟上來,正對著小店的門臉發呆。

甘卿十年沒來過了,她覺得自己記性不太好,還以為今天連找準地方都得費一番波折,可是真的到了這裡,她忽然後悔起自己草率的提議。

怎麼會忘了這裡呢?

那時衛驍在一個酒店裡上班,是掌勺的大廚,跟另一個同事倒班。不值班他也不閒著,一開始是自己試著開小攤,想賣點小吃,可能實在不是做生意的那塊料,小攤不久就黃了,後來就是到這家朋友開的飯館來幫廚,主做麵食。

他把自己忙得團團轉,還挺有理——衛驍說,在酒店做菜都是制式的、流水線,永遠是那個流程,老得催著趕著,不如在這種蒼蠅小館裡幹活有意思,煮一碗陽春麵給客人端上去,也是他用了心的。

這話說得真像個沉迷做飯的廚子,十年前的甘卿聽完就算,沒往心裡去。

現在回想起來,她品出了一點別的滋味——老頭要是真覺得小飯館好,為什麼不辭了酒店的工作,專心致志地「用心做飯」呢?

「哎,」喻蘭川一嗓子喚回了她的神智,「你發什麼呆呢?」

甘卿猝然抬頭,正好撞上老店主的眼睛,但老闆的目光沒在她身上停留,只掃了她一眼,就老氣橫秋地走進店裡去了。

也是,一晃十年了,少女長成了狼狽的大人,手腳麻利的老闆給風霜壓得老態龍鍾,誰能記住誰呢?

她方才管閒事的時候,不也沒認出老店主嗎?

「坐,隨便找地方,」老闆說,「我手腳慢啦,你倆不著急吧?」

喻蘭川搖搖頭:「您怎麼沒再雇幾個人?」

「雇不起了,」老闆說,「過時了,人家不愛吃了,要不是店面房子是我自己的,不用給租金,生意早沒法做了。就當解悶吧。」

喻蘭川沒明白,這麼一個慘淡經營的小破餐廳,到底有什麼好堅持的?幹點別的不解悶嗎?店面出租或者出售,好歹就夠他養老了。這邊這麼亂,撞上小流氓打架還得被殃及池魚,何必呢?

這時,甘卿輕輕地踢了她一腳,喻蘭川看了她一眼,暫時嚥下了疑問。

等後廚傳來煎炒烹炸的聲音,甘卿才輕輕地說:「老闆兒子以前是十三中的,不怎麼學好,整天打架鬥毆,有一次有人堵他,慌不擇路往外跑的時候,被車撞死了……好多年以前的事了。」

喻蘭川問:「因為這個才在這開小飯館?」

「嗯,」甘卿點點頭,「一開始想找學校要個說法,畢竟這事是上課時間發生的,那會還不流行買房,正好這家原主人急用錢,就把這地方很便宜就轉給他了,讓他在這落腳。後來大家扯皮扯了好多年沒個結果,學校象徵性地賠了兩塊錢,就不了了之,反倒是他這小飯館開起來了。你別看現在門庭冷落,以前也紅火過一陣子,各種面的湯底和燒餅很有名。」

老闆以前就是推著小車賣燒餅的,有了小店以後,他在後廚裡砌了個專門烤燒餅的大烤爐,做糖、椒鹽和肉燒餅三種味。客人來了點燒餅,都是直接從烤爐裡面夾出來送上,油紙包著,芝麻一碰就掉,連紙都能給熏出香味來。只是吃的時候得小心,一小口下去,外殼「卡」一聲酥酥脆脆地裂了口,裡面就會冒出滾燙的白煙,要是躲閃不及,非得給燙得哈氣連連不可。

衛驍來了以後,嘗了他的燒餅,就說不要弄太複雜的炒菜,保持特色就好,燒餅最好配湯麵,於是幫著鼓搗出了好幾道招牌面,最便宜、最見功底的,就是陽春麵。

甘卿說:「所以他碰見那些小孩打架,就總愛過去管一管。」

喻蘭川皺了皺眉:「這麼大年紀了,那些小流氓沒輕沒重的,打他怎麼辦?」

「我在的時候他們不敢,」甘卿輕描淡寫地說,「而且那會好多人都過來吃飯,也都知道老闆家裡的事,不跟他一般見識,偶爾有動手解決問題的,看見他過來,也就自動散了。不過看來現在沒人買他的賬了。」

外面有大江湖,十三中就是個小江湖。小江湖好似農田,裡頭的苗一茬一茬地長、一茬一茬地割,更新換代之迅捷,就如同一年兩熟的麥子。

店裡的少年搬完了東西,勤快地跑來給他倆倒水,可是手不穩,倒一半灑一半,要不是喻蘭川躲得快,差點被他澆一褲子。

喻蘭川為免斯文掃地,連忙接過水壺:「好了好了,我們自己來。」

少年又像條人來瘋的大狗,搖頭擺尾地把所有餐桌上的調料罐和筷子筒都堆到了他倆面前,眼睛亮晶晶的求表揚。

喻蘭川強拗出一個慈祥的微笑:「……你們店服務真熱情啊。」

直到後廚老闆喊人,少年才戀戀不捨地離開,剩下倆客人面面相覷了一會,動手把筷子筒和油鹽醬醋各歸各位。

「不過我估計偶爾挨兩下,他也不往心裡去。」甘卿說,「就當是兒子打老子唄。」

喻蘭川幹著服務員的活,聽了這麼一句阿Q的話,忍不住笑了,笑完,他又覺得有點不是滋味,於是把話題揭了過去,問她:「哎,當年從行腳幫手底下跑出來,那麼驚心動魄,也沒能讓你記住我,怎麼我在小飯館外打了一架這種雞毛蒜皮,你倒記得清了?你選擇性失憶?」

甘卿順口嘴欠:「那是你驚你動,我可沒有,扒光了都沒二兩肉,有什麼好驚心動魄的?不如長大了好……」

喻蘭川在桌子底下給了她一腳,甘卿早有防備地閃開:「我誇你越長越好呢!」

喻蘭川皮笑肉不笑:「我謝謝你,不接受點評。」

甘卿手指抵住一根筷子尖,轉了一圈,回憶片刻,她說:「可能因為那天正好不高興吧……我成績在十三中一直還成,每次考完試,也能上一上前五十名的紅榜單。結果那次期中考試沒上,因為缺考了兩門課。衛驍——哦,他當時在這裡打工——知道以後,就在後廚當著老闆的面發作我。」

那些討厭的男孩子們隔著一面牆,把店裡吵得像動物園,回味完己方戰略戰術,當然還要一起鄙視一下對手的球品和人品。

那邊衛驍在廚房訓他的小徒弟:「我不是要說這回期中考試重不重要,是你態度端不端正,你知不知道什麼叫輕重緩急?天天混,你能在學校混幾年?將來怎麼辦?」

隔壁的天之驕子們就跟聽見了一樣,無縫銜接了這個話題,少年們春風得意的聲音順著牆縫飄過來:「行了行了,少說幾句,沒必要跟他們一般見識,就打這一次球,反正將來也不會再接觸了。」

「誰說的?萬一將來你家下水道堵了呢,不得找人來通嗎?」

「那你家下水道前途堪憂,我就算了,月底再刷一次雅思看看情況,國外學校都聯繫好了。」

後廚一片寂靜,衛驍的眼角「突突」地跳著。

孩子們還在被一場球賽牽動情緒,大人已經看見了未來的鴻溝。

甘卿中考的時候,自信過頭,只報了三中一個學校,結果她整天吊兒郎當的,考試時候失了手,差三分沒考上。

那時候燕寧還沒教改,一些重點高中公開錄取「自費生」,補招那些比錄取分數線低十分以內的學生,差一分,就要多交一萬五的「擇校費」。

差三分,再連學費,要五萬塊錢,當年衛驍手裡要是有這麼多積蓄,哪還至於住泥塘後巷?

沒辦法,衛驍為了這件事四處借錢,可惜窮皮的朋友還是窮皮,大傢伙拼拼湊湊也沒湊出多少,直到第三天晚上,衛驍收到了一個匿名的包裹,拆開一看,裡面整整齊齊地碼著五摞現金。

然而沒等他去交這筆錢,甘卿就若無其事地告訴他,她已經模仿他的字,簽了放棄擇校聲明。比較差的普通高中招不滿學生,會就近接收行政區內的落榜生,就這樣,她去了垃圾場十三中。

這簡直成了衛驍心裡的一條刺。

從隔壁飄來的聲音狠狠地戳了衛驍。

「以後再讓我看見你寫作業的時候玩小刀,我就讓你把庖丁解牛還回來。」衛驍咬著牙,一字一頓地說,可是放完狠話,他又心疼,歸根到底,孩子的起跑線都是家長,如果他掏五萬塊像買個糖豆一樣輕鬆,孩子哪至於這麼擰巴呢?於是他歎了口氣,「要是當時上了三中……」

這句話一下點了甘卿的火,她冷冷地打斷他:「幸虧沒有!」

衛驍驚愕地看著她。

「當年我怕你為難,下了很大的決心才去簽字,回來知道家裡已經有錢了,還偷偷遺憾過很久——哈!」她尖刻地笑了一聲,「後來我才明白,那筆錢是哪來的,要是我真用那筆錢上學,現在非得嘔得找個高樓跳下去!」

「你說什……」

「我的殺父仇人,拿殺人越貨賺來的髒錢寄給你,要給我買分,太好笑了吧,師父!」甘卿說,「你是因為這個才袒護他的嗎?連殺人放火的罪名也給他背,要不是……我都不知道你因為這個人上了盟主令!你教他的時候也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生怕徒弟練出什麼名堂來嗎!」

衛驍整個人都僵住了:「誰……誰告訴你的?」

甘卿捏著木筷的手忽然一頓:「對了,我想起來了,那天正好是我跟衛驍攤牌的一天。」

喻蘭川問:「關於你的親生父母?」

甘卿知道自己是師父收養的,但衛驍從沒向她透露過她的身世,只說她是以前在外地的時候,鄰居家的孩子,父母親戚都沒了,看著可憐,自己膝下也寂寞,所以撿回來養。她也隱約知道自己上面有個師兄,逢年過節祭拜祖宗,她在弟子名錄上見過「衛歡」這個名字,跟她一輩,名字已經給劃掉了,問起,師父也只是簡單地告訴她:「你師兄跟咱們不是一路人。」

喻蘭川:「我一直就覺得很奇怪,按正常的邏輯,你這種狗血身世,長輩肯定是要隱瞞到死的,你到底從哪聽來的?」

「我管閒事,」甘卿擺擺手,「有一次放學回家,碰見有人在街上追扒手,伸腳絆了那小偷一下。被偷錢包的事主可能是個土豪吧,一高興抽了一千現金,給那幾個幫她追小偷的人,那幾個人推辭不過,又覺得都是我那一腳的功勞,非得分我錢。我看他們江湖氣挺濃的,又都會功夫,不然也不敢當街抓賊,聽他們聊起天來,都是走南闖北的人,就覺得還算投緣,於是跟他們一起吃了頓飯……吃飯的時候正好聽他們聊起了衛驍。」

「我才知道衛驍每天騎個女式自行車出門做飯,居然會上盟主令,還沒回過神來,他們已經開始數死在萬木春刀下的人——有鄰省麵粉廠這種聳人聽聞的大案,一些說不明白的小案……還有我爸的名字——衛驍說話九假一真,我父母的姓名、籍貫、所在地,他都沒對我隱瞞過。」

《無污染、無公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