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給我留個門

那是一種非常乾淨清冽的味道, 非得是不煙不酒、生活極其自律, 並且能幸運地在滾滾泥石流裡獨善其身的男人,才能在成年之後很久,依然帶著這種晨風一樣的氣息。

一時間,竟然讓人心生慚愧。

甘卿愣住了,直到融化的奶油落在她的手指上, 她才如夢方醒地輕輕掙動了一下。

安靜的小巷裡, 拿著巧克力冰激凌的少年已經跑遠了,隱約傳來他嘴裡荒腔走板的歌, 燒烤攤上的小流氓們被「三刀六洞」的姐姐嚇得跑遠了, 只有餘暉,只有交疊的影。

連風也停了。

喻蘭川像是終於到了夢想之地的旅人,在山巔插上了旗,圓滿且疲憊地後退了半步, 看著甘卿的眼睛。

甘卿的中樞神經系統暫時關了機,四肢肌肉無所適從,只好依著「慣性」, 幹完剛才沒來得及的事——把滴著奶油的冰激凌塞進了自己嘴裡。

濃重的奶油香摧枯拉朽地衝進她的舌尖,與方纔那冰火兩重天的薄荷味混雜在一起,一邊是甜膩、一邊是清苦。

夜風倏地又起, 刮來髒巷裡燒烤攤的煙火氣, 不知哪來的熊孩子在附近玩自行車,沙啞的鈴鐺響個沒完,喻蘭川的鞋底在馬路牙子上摩擦了兩下, 一縷頭髮給微風吹到好看的眉間……這些過量的信息險些擁塞住甘卿的感官,等她把五官六感安排明白時,冰激凌已經啃完了一半。

喻蘭川輕輕地磨了一下後槽牙:「勞駕,能給我指點一下,我該怎麼理解你這個反應嗎?」

甘卿若有所思地咬了一口蛋皮,還怪脆的。

喻蘭川眼角開始跳:「你是不是有點混……」

「我比較一下,」甘卿抿了一下嘴角沾的奶油,「你倆哪個甜。」

她五官的靈魂在眼睛裡,下半張臉長得十分低調,唇線單薄而銳利,時常缺少血色,只有碰到生冷熱辣的時候,才會從中間開始泛起一點紅暈,就這一點紅暈把喻蘭川的目光驅趕得無處安放,他喉嚨微微動了一下,聲音有些沙啞地問:「比出結果來了嗎?」

甘卿似乎想說句什麼,想一半又給嚥回去了,悶不做聲地,她一邊啃著剩下的冰激凌一邊笑,就這樣轉身往小麵館的方向走去,目光卻比身體轉得慢,狠叨叨地勾住了喻蘭川的脖頸,牽著他走。

「隨口一說,怎麼還真信了呢,這是有點缺心眼吧。」甘卿想,「哪能拿你和它比?這玩意才五塊錢。」

她回去讓老闆把剩下的幾個燒餅打包,老闆不幹,非得又給她多拿了一打。

甘卿說:「別介,哪有吃不了還兜著走的?」

「拿著吧,你們來就是緣分。」老闆說,「吃夠了算,省得以後惦記沒地方吃去。」

甘卿推辭不得,只好把打包袋掛在喻蘭川手上,悄悄把飯錢壓在杯子下面。他倆出來的時候碰上兩個加班加點的工人,正拎著油漆桶,在旁邊那條街上寫「拆」字,馬上就要一路寫過來了。

甘卿駐足看了片刻,從打包袋裡捏走一個燒餅,又朝喻蘭川一伸手:「那封信給我。」

喻蘭川猶豫了一下:「你還要看嗎?」

「我沒看完。」甘卿單手托著燒餅,手心接著掉下來的芝麻,倒退著走,「不瞭解清楚,我怎麼徹底了結這件事?」

過去的恩怨,她要全部揭開,即使已經被她親手打上死結扔進了油鍋。

油鍋已經沸騰,但她還是得伸手進去撈,因為對她好和對不起她的故人都沒有了,萬木春獨她一個,怎敢就此支離破碎的苟活?

還有喻蘭川這個放著滿世界的白富美不要,非得在她這耽擱大好年華的二百五,做了那麼多年風控,準是都做到狗肚子裡了,她怎麼能讓他血本無歸呢?

一瞬間,喻蘭川忽然覺得逆光倒退的甘卿和很多年前的身影重合在了一起。

踩著風,像一團濃烈的火燒雲。

閆皓把地上的毛掃乾淨,抬頭看了一眼悄悄,她戴著口罩,臉上好像只有一雙眼睛,剛做完美容美毛的小狗乖乖地趴在她面前,哼哼唧唧地撒著嬌,是個歲月靜好的畫面。

閆皓想:壞人們都死了,楊平也入獄了,以後就好了吧。

悄悄感覺到他的目光,抬頭看了他一眼,閆皓就朝她傻笑,慇勤地跑到隔壁,拿來了一兜新買的罐頭放下,在悄悄的本子上寫道:「以後還接著上學吧,當個寵物醫生好不好?」

悄悄歪著頭看他。

「我有錢,」閆皓一筆一劃地寫,「可以給你當學費的。」

悄悄的眼睛忽閃了一下,似乎是笑了,接過筆,她說:「小哥哥,你不要這麼好人,好人吃虧,容易挨欺負。」

閆皓沒往心裡去,摸了摸小狗光滑的後背,他笑呵呵地跟悄悄告別走了。

悄悄目送著他的背影,眼睛裡波光粼粼的笑意漸漸消失了,她透過玻璃窗,陰森森地往一百一十號院的方向張望了一眼,雙手捏成了拳。

方纔還在搖尾巴的小狗「嗚」地一聲從高台上跳了下去,躲進了牆角。

張美珍在醫院陪楊老幫主,甘卿家裡沒別人。

喻蘭川找來一張八開的白紙:「綁架丐幫長老家人的是行腳幫的人,但衛歡和朱聰沒有先去找他們,因為當年朱長老報過仇了,被抓去判刑的那幾個都是跟著幹活的小弟子,不是主犯,再者他們也坐了牢,所以兩清了。最開始,他倆追蹤的是放火燒房、還被無罪釋放的人。但是在這個過程中,發現了不對勁。」

甘卿把衛歡的信紙一張一張的攤開:「唔,他們一開始理所當然地認為,綁架犯和指使我……他們這些人放火的,是同一撥人,但有一個人走投無路求饒的時候,說了一句很可疑的話,他說『你們自己人要害自己人,為什麼要把我扯進去?我就是欠了點錢而已啊』。」

喻蘭川聽到這,放下筆說:「其實我一直覺得有兩件事很奇怪。」

甘卿看了看他。

「第一,就算當時那幾個長老本人都不在家,家裡只有老弱婦孺,就算這些人裡恰好沒一個能打的,叫聲救命也來不及嗎?有的受害者家裡有四五口人,怎麼樣才能在一瞬間悄無聲息地控制住這麼多人?」

外國電影裡確實有這樣的橋段,但一來,人家那歹徒手裡至少得有把槍,二來受害者住的地方也得夠偏僻,跟鄰居相距比較遠,受害者呼救來不及。

可八十年代初的燕寧不是這樣,那會好多人家住小平房裡,不知多少戶擠在一條小窄胡同,互相都沒什麼隱私可言,誰家小兩口拌嘴的聲音大一點,旁邊沒準就有好管閒事的鄰居隔著牆勸,要是有歹徒突然闖進來,只要哪個嚇一跳的孩子叫喚一嗓子,四鄰肯定要亮燈。

「第二,悄悄說她那個自殺的舅舅是無辜的——被楊平騙去報信,藉以在東窗事發的時候洗脫自己的嫌疑,你不覺得這個腦回路很清奇嗎?報信人跟受害人關係好、人品好,就能說明他無辜嗎?再說就算報信人無辜,跟『楊平無辜』也沒有必然聯繫吧?丐幫不能因為祖上以要飯為主業,就不要邏輯了。」

甘卿說:「但她舅舅這個報信人已經死了,她媽既然被一起送到了鄉下老家,也說明朱長老沒有懷疑過報信人吧。」

「我覺得他們兩家人的關係不止是『不懷疑』。」喻蘭川說,「你想,假如有個朋友,被別人利用,害死了你全家,就算這個人完全不知情,而且自殺謝罪了,你會完全心無芥蒂嗎?就算朱長老特別宅心仁厚,不忍心看見孤苦伶仃的小女孩沒人管,那在燕寧找個人收養就行了,為什麼要把她和自己僅剩的獨苗放在一起?這太奇怪了吧?」

甘卿先是一愣,隨後猛地抬起頭。

「能彼此托孤的,」喻蘭川一字一頓地說,「要麼是生死之交,要麼就是同流合污。」

老楊幫主和張美珍被愛情沖昏了頭,覺得一切干戈都能化為玉帛,然而不但是行腳幫和楊平不滿意,朱長老他們這批人也是激烈反對丐幫和行腳幫「聯姻」的。

但老幫主楊清,解放前就是五絕之一,多少年的老幫主,在幫內一手遮天,他打定了主意當「昏君」,長老們再反對,也沒有置喙的餘地……那麼,怎麼才能讓這件事黃了呢?

甘卿的手指敲著桌沿:「老楊幫主九十多歲了還拿著打狗棒,他不倒,底下人心不敢活動。三十多年前,他五十出頭,正是如日中天的時候,朱長老在武林大會這種場合公開鬧事,掃幫主的面子,本身就不像個『長老』能幹出來的事。」

「他們先是故意挑起矛盾,晚上藉故聚眾借酒澆愁,跟幾個朋友商量好,把家人帶到別的地方休息一宿,自導自演一出『綁架』,逼楊老的宮。」喻蘭川說,「朱長老他們、報信人、綁匪、被綁架的受害者、楊平——他們一開始都是知情的同謀,我能想到的只有這個解釋。」

就在這時,家裡的座機突然響了,打斷了他們倆這讓人起雞皮疙瘩的推測。

甘卿順手拎起聽筒:「喂?」

「我,沒睡呢吧?」張美珍說,「不知道哪出事了,醫院這邊突然送來一大幫重病號,病房不夠用,樓道都躺滿了,亂哄哄的,老楊也恢復得差不多了,我們跟大夫商量,今天先回家住,明天補出院手續——我們一會就回去了,我沒帶鑰匙,你給我留個門。」

《無污染、無公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