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翡狼狽地在地上滾了幾圈,憑著風聲躲開幾個藥人的夾擊,手背在地上蹭破了皮,擦得生疼。她心裡覺得十分不值——上一次這麼拚命的時候,旁邊還有稀釋珍奇的藥材,誰拚得過誰拿,但這回又算怎麼回事?
賠本賺吆喝嗎?
周翡雖然在自嘲,也沒耽誤其他事,她伸手用碎遮刀鞘往小腿上一別,崩開綁住她的長鞭,而這一會功夫,已經有藥人圍上來了,周翡被腿上的鞭子牽制,一口氣沒上來躲閃不及,叫那藥人手裡的小板斧當當正正地砍中了肩頭。
幾根長髮應聲而斷,周翡本能地咬緊牙關,閉了一下眼。
結果被卸去一肩的劇痛卻沒到,周翡只覺肩頭被人重重地砸了一下,隨即那小板斧竟順著她的肩膀滑了出去。她的外衫撕開了一條裂口,露出裡面那用漁網下腳料編的小衫來。
密實的漁網微微泛著月光,比傳說中的明珠與玳瑁還要皎潔明亮幾分,邊角處穿的貝殼在彼此碰撞中輕輕響著,好像蓬萊小島上溫柔的海水沖刷小石的泠泠聲。
周翡總算從長鞭中掙脫,她得了這一點喘息的餘地,自然要發起反擊,不顧拉扯得發疼的經脈,再次強提一口氣,將碎遮架起,刀刃在與掌風、各路兵器對撞時爆出一串暴躁的火花,藥人們在凌厲的刀法下不由自主地被她帶著跑。
周翡傷成這幅德行,卻沒顧上心疼自己,反而有點心疼起刀來,她牙縫間已經滲出血,心裡卻想道:「碎遮要是也折了,我以後是不是得要飯去?」
她這念頭一冒出來,碎遮便發出一聲有點淒慘的輕鳴,在疾風驟雨似的交鋒中搖搖欲墜起來。
就在這時,所有的藥人突然同時一頓。
周翡一時沒收住,碎遮直挺挺地捅進了一個藥人咽喉,她腳下一個趔趄,長刀差點卡在裡頭拔不出來。周翡膝蓋一軟,同那藥人屍體一起跪了下來。
那些詭異的藥人們好似發呆似的圍著她站了一圈,帶著些許大夢方醒似的茫然,有人左顧右盼,有人愣愣地盯著周翡,場中一片靜謐。
周翡艱難地從火燒火燎的喉嚨裡咳出了一口血,撐著自己最後一絲清明,後脊發毛地提著碎遮戒備。
隨後,有一個藥人僵硬地邁開長腿,衝她走了一步,隨後「噗通」一聲直挺挺地栽倒,五體投到了周翡面前。
周翡吃了一驚,下意識地抽了口氣,一不留神被嗓子眼裡的血卡住,引出了一串昏天黑地的嗆咳。
藥人們在她要行將斷氣的咳嗽聲裡接二連三地倒下,手腳抽搐片刻,轉眼就都不動了。
周翡好不容易壓下劇烈的咳嗽,忍著胸口劇痛,以碎遮拄地,小心地探手去摸一個藥人的脖頸,那人體還是溫熱的,脖頸間卻是一片死寂,已經沒氣了。
原來這些藥人方才真的只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的迴光返照。
周翡一口氣卸下,原地晃了晃,險些直接暈過去。
這時,不遠處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方才被摔到一邊的衝霄子醒了過來,狼狽地扶著樹爬起來,走向周翡:「姑娘……」
周翡單膝跪地的姿勢沒變,低聲道:「道長,你最好站在那,再往前走一步,我恐怕便要不客氣了。」
衝霄子沒料到她會突然翻臉,不由得微微一愣。
周翡垂著頭,藉著一個藥人落在地上的長劍反光留意著衝霄子的動作,一邊竭盡全力地調息著自己一片紊亂的氣海,一邊不動聲色地緩緩說道:「道長,你方才也說,這些藥人雖然被蠱母控制,卻並非沒有自己的神智,絕不像尋常傀儡木偶之流那麼好騙——那麼他們方才追殺我的時候那樣趕盡殺絕,為何到了你那裡,隨便往樹底下一暈就能躲過一劫?」
衝霄子從善如流地停下腳步,目光閃了閃,從碎遮的刀刃上掠過,好聲好氣地說道:「涅槃蠱乃是稀世罕見的毒物,這裡頭的道理咱們外行人也說不明白……但你是不是對我有什麼誤會?」
周翡懷疑自己可能是傷了肋骨,方才打得你死我活不覺得,這會停下來,連喘氣都疼。
她自己的情況自己清楚,此時單是站立已經困難,萬萬沒力氣再同這來歷成謎的老道士打上一回,只好盡量不露出疲態與弱勢,強撐門面道:「那倒沒有,道長當年傳我一套蜉蝣陣法,陰差陽錯地救過我一命,一直還沒機會當面感謝。」
衝霄子笑道:「不足掛齒,我不過是……」
「只是晚輩資質愚鈍,蜉蝣陣法中一直有很多地方不明白,」周翡挑起眼皮,自下而上地盯著衝霄子,眼神有說不出的鋒利,「不知道長可否解惑?」
衝霄子笑容微斂:「那個不必急於一時,蠱母雖然死了,但此物邪得很,我看此地不宜久留,咱們還是先離開再說吧。」
周翡想了想,扶著刀笑了一下,背著一身冷汗咬牙站了起來,說道:「算了,我這暴脾氣真是打不來謝允他們那種揣著明白當糊塗的啞謎,便同你說明白吧。當年在岳陽,木小喬縱容手下耍無賴打劫,在一處山谷地牢裡,綁了好多無辜的江湖人士,我誤打誤撞地闖進去將人放出來,在那裡跟衝霄道長萍水相逢,恰逢被朱雀主門下與北斗黑衣人兩廂圍攻,左支右絀,衝霄道長便口頭傳了我幾式『蜉蝣陣』,你知道什麼叫蜉蝣陣嗎?」
「衝霄子」面無表情地看著她。
「蜉蝣陣是投機取巧的旁門左道,專攻一人對多人的陣法,輕功、八卦、五行、打群架經驗等等包羅萬象,教你如何拆開對手的配合,在一群強過你的對手面前叫他們借力打力,取的是『蜉蝣撼樹』之意,要我說,差不多是給這幫藥人量身定做的。」周翡看著「衝霄子」說道,「我見道長方才全是硬抗,沒使出半步蜉蝣陣步,不知閣下究竟是老糊塗忘乾淨了,還是自信這些神通廣大的藥人都是螻蟻?」
「衝霄子」先是一皺眉,繼而又搖搖頭,微笑著歎道:「後生可畏,小姑娘看起來不言不語,原來心細得很哪。」
他說著,伸手在臉上輕輕蹭了幾下,將嘴角長鬚摘了下來。
此人面相與當年的衝霄子有七八分像,帶上鬍子一修臉型,便足足像了九分。周翡與衝霄老道不過是多年前的一面之緣,能大概記住他老人家長什麼樣已經不容易,這一點細微的差別真的無從分辨。
周翡問道:「所以你是『黑判官』封無言,不是衝霄前輩?」
「不錯。」封無言痛快地一口應下來,溫和地回道,「衝霄乃是舍弟,從小在齊門長大,我也是成人以後才機緣巧合碰見他的。因為他的緣故,這些年我一直與齊門淵源頗深,如今江湖早不是我們當年的那個了,連鳴風樓都隱居深山,我自然也早早金盆洗手,『黑判官』的名號早年間惹的是非太多,我便乾脆在齊門隱居下來,偶爾需要出門,也都是藉著衝霄的名號。除了這段故事,我與衝霄並沒有什麼不同,他也與我多次提起過你,周姑娘實在不必對我這樣戒備。」
周翡又逼問道:「封前輩,你說得有理有據,我差點就信了——可是你有所不知,當年齊門突然解散,衝霄道長落難,他迷藥尚未退乾淨,聽說沈天樞往岳陽霍家堡去了,便連夜離開我們,奔了岳陽而去,臨走,他聽說我是李家後人,傳給我的一本書,裡頭除了記載了這偷奸耍滑的『蜉蝣陣法』之外,還有一套萬法歸一的內功心法。前輩見多識廣,知道傳人內功心法是什麼意思吧?」
雖然有一些前輩高人好為人師,偶爾遇見可塑之才,也會隨口出言指點幾句,但指點歸指點,不會傳功,招式尚且好說,內功卻絕對是非門人不相語的。
至今,除了四十八寨的長輩,只有兩個人傳過周翡內功心法,一個是自稱她「姥姥」的瘋婆子段九娘,一個便是衝霄。
段九娘姑且不論,衝霄將那本《道德經》交給周翡,分明是有自己行將赴死,將傳承托付以使其不斷絕的意思。
「沖銷道長既然後來平安無事,又多次與你提起我來,怎麼封前輩一點也不關心我看沒看懂齊門的傳承,反而一見面就逼著我幫你對付殷沛和涅槃蠱呢?」
封無言一臉無奈,說道:「既然是齊門的傳承,便是齊門的家務事,諸多細枝末節,他怎會與我盡說?唉,小姑娘,說句托大的話,我退隱時,你還尚未出生呢,我若是害你,圖個什麼呢?」
周翡心說:「那誰知道,可就要問你了。」
她正琢磨著如何不動聲色地將此人嚇走,突然,身後傳來了奇怪的動靜。
周翡當即警覺,倏地側頭,頓時一陣毛骨悚然,只見一個帶著鐵面具的藥人詐屍了,踉踉蹌蹌地從橫七豎八的死人堆裡爬了起來!
另一邊,封無言用帶著些許詭秘笑意的聲音說道:「呀,小心啊!」
他話音沒落,手中那根笛子裡已經甩出了一把長針,將周翡從頭到腳罩在了其中!
一邊是莫名對她懷有殺意的黑判官,一邊是詐屍的藥人,簡直是前狼後虎——要命的是,周翡的腿這會卻還是軟的!
她活到這麼大,最大的本領便是學會了在絕境中保持一顆「氣不斷、掙扎不止」的心,可此時也只能瞪著眼無計可施。
那「詐屍」的藥人好似發狂的野獸,口中發出一聲不似人語的嚎叫,然後猛地向她撲了過來。
周翡本能提掌去擋,無力的手掌卻不聽使喚,只能任憑那藥人撲到了她身上,他還有氣,氣息卻急而淺,噴在周翡脖頸上,帶著揮之不去的腐朽味道,藥人力氣極大,一雙瘦骨嶙峋的手臂好似兩根鐵條,死死地錮在周翡身上。
周翡的雙腳離了地,被那藥人從地上拔了起來,甩了半圈出去,隨即那藥人身體倏地一僵。
周翡睜大了眼睛。
他居然以後背為盾,用那高瘦的身體擋在周翡面前。
封無言那一把要命的長針悉數釘在了他身上!
夜風在週遭竊竊私語,月色漸黯,而星光漸隱,只剩下一顆晨星,孤獨而無聊地掛在黑幕一角。
有那麼一瞬間,周翡好似感覺到了什麼,她緩緩地抬起手,便要去揭藥人的面具。
藥人卻怒吼一聲,一把推開她,周翡猝不及防地被他推倒在地,摔得眼前一黑。
封無言沒料到這藥人會突然衝出來,只看見他一面攪了自己的事,一面將周翡扔了出去,正在莫名其妙,便見扔下了周翡的藥人猝然轉身,背著一後背的長針,以手做爪,朝那封無言發難。
封無言只好應戰,輕叱一聲,長笛如尖刺,戳向那藥人眼眶。
藥人力氣雖大,此時週身的關節卻好似銹住似的,不怎麼靈活,橫衝直撞地上前來,封無言的笛子筆直地穿過他臉上鐵面具,直戳入他眼眶。
從眼眶處入腦,便是什麼妖魔鬼怪也斷不能活了。
封無言手上陡然加力,卻不防那藥人不躲不閃,一張嘴咬住了他的手腕。
這藥人不知同黑判官有什麼深仇大恨,死到臨頭竟然還要咬下他一塊肉,封無言不由駭然,手上使勁,小半根長笛都沒入了藥人的眼眶。
藥人方才急促如風箱的呼吸戛然而止,站著斷了氣息,牙卻依然嵌在封無言手腕上。
封無言大叫一聲,強行掰開那屍體的牙關。
他的手腕這會已經沒了知覺,傷口處黑紫的血汩汩地往外流淌,那藥人浸染蠱毒已久,居然連牙關中都帶了毒。
封無言滿頭冷汗,一邊運用相抗,一邊拚命擠傷口的毒血,可那麻痺的感覺卻順著傷口一路往他胸口爬。
這時,有刀光一閃,封無言手忙腳亂的動作一頓——
碎遮從他胸口處緩緩露出一個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