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已至此,還能怎麼樣呢?
江曉媛從兩眼一抹黑的狀態裡清醒過來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將蔣博拎到了路邊一家「便民」早餐店:「兩碗餛飩。」
蔣博這個少爺看了一眼黃橙色的塑料碗,發話說:「我要吃干的,我不想用他們的碗喝湯。」
江曉媛大大地翻了個白眼,自作主張說:「一碗餛飩,給他拿兩個燒餅。」
服務員打著哈欠溜躂過來,半死不活地說:「肉燒餅一塊二一個,椒鹽燒餅八毛,要什麼的?」
江曉媛不假思索:「椒鹽!」
蔣博:「……」
這翻天覆地的造反行徑讓蔣老師猝不及防,一時沒反應過來的蔣博沉靜地思考了片刻:「江曉媛,你翻天了嗎?」
江曉媛有滿腦子天馬行空的設想,她早晨來工作室的路上還想得好好的。
過一陣子等工作室的前期工作都落定了,就跟著蔣老師出國進修,修三四個月回來,正好能趕上報考來年的高級化妝師考試,等她拿到職業資格,工作室差不多也可以走上正軌了,他們可以一邊招兵買馬,一邊擴大市場……順便做一些化妝品代購生意,等代購平台成熟了,就能藉機推出自己的產品。
十年八年的,只要用心做,她覺得自己也能打拼出一個「聲色」。
如今這些設想統統被「沒錢」倆字傷得體無完膚,江曉媛感覺自己橫掃亞洲的夢想搖身一變,化成了白日夢,碎成了一片一片的。但她不甘心讓亞洲第一的一腔熱血肝腦塗地,只好一邊憤恨地修改著未來的規劃,一邊狠狠地咬了一口剛出鍋的餛飩。
……牙根都給燙麻了。
江曉媛想,現在其實錢還不是最重要的,實在不行還能借,最重要的是資源和口碑,這一行競爭壓力很大,這個口碑和人路到底怎麼弄來?
事實已經證明了,江曉媛在市場營銷方面完全是個外行,當街發傳單之類的事絕對是吃力不討好的,一來沒人會去看,二來是對自己的目標客戶群界定不清……
蔣博雖然事兒多,但燒餅上來的時候倒是也沒說什麼,接過來咬了一口,他自嘲地說:「我沒想到我這輩子還能吃一頓一塊六的早飯。」
江曉媛正在逐條刪改自己腦子裡那些不靠譜的營銷策略,漫不經心地接了一句:「我以前家財萬貫的時候,也沒想到自己會有站大街發傳單的一天。」
蔣博聽了一愣。
江曉媛話一出口,才感覺自己說漏嘴了,話風立刻轉了回來:「逗你玩的,我也就做夢的時候家財萬貫過。」
她長著一張文靜秀麗的臉,私下裡其實對熟人也經常滿嘴跑火車,蔣博沒往心裡去,只是接住了她「發傳單」的話音,說:「也沒到那種程度,車到山前必有路,雖說我好多大客戶跟她有關係,但是我這麼多年也不是白混的,哪怕是人情往來,也多少有一些資源,大客戶可能一時半會有困難,但我要是稍微降一點價,不出名的十八線藝人的活還是有的。」
江曉媛悶悶地「嗯」了一聲。
蔣博:「至於錢的問題,你不是說還有投資人呢嗎?」
江曉媛滿腦子亂麻,急於扒拉出一條全新的道路,聞言沒好氣地說:「首先,你要做出一個一看就能賺錢的東西,才好意思去厚著臉皮找投資人,什麼也沒有就去空手套白狼算什麼?找人扶貧?再說,我看你不一定靠譜,投資人是我朋友,我不能坑他。」
蔣博面無表情地揮舞了一下手裡的燒餅:「你坑我的時候怎麼從來不講感情?」
江曉媛面不改色:「就憑別人長得比你帥。」
蔣博:「……」
江曉媛低下頭,扒開滾燙的湯,輕輕地吹著餛飩上的熱氣,心塞地吃起了早飯。
她吃東西的習慣很好,很文雅,再餓也不至於狼吞虎嚥得難看,嘴裡有東西的時候決計不說話,坐也很有坐相,沒有吧唧嘴扒拉菜刮碗底之類上不得檯面的毛病,就連吃剩下的殘羹看起來也不噁心,規規整整的。
哪怕她把餛飩撈完了,剩下的湯也是乾乾淨淨的一碗,不知道的人可以直接喝下去。
儘管她只吃得起這種路邊小店,但去任何地方都能不露怯。
如果不是認識時間長了清楚她的底細,蔣博幾乎有種錯覺——好像江曉媛是個家裡花了好多錢培養出來的大小姐。
蔣博忽然忍不住說:「其實她說得對,以你的技術,掛靠一個工作室,說不定是有前途的。那樣你又安穩又輕省,還能剩下大把的時間。」
青春的時間只有那麼一點,花紅柳綠地過也是過,奔波勞碌地過也是過。
蔣博垂下眼睛,看著江曉媛的眼神十分柔軟,他說:「你可以跟小姐妹出去吃飯逛街、看電影,或者找個靠譜的人談個戀愛,不是也挺好的嗎?」
江曉媛剛剛想到的一點思路又被他這一番沒煙的話打斷,沒好氣地說:「別跟我扯淡。」
蔣博從桌上抽出一根筷子,不輕不重地敲了江曉媛一下:「好好說話。」
江曉媛不理會他不著邊際的發散,用力要將話題扯到正途:「我有個想法,你聽聽看靠譜不靠譜——你覺得我們先做互聯網營銷怎麼樣?既然大客戶資源聯繫不到,我們就先從品牌建設入手,既然資金緊張,美國那邊就不去了,反正以後也不是沒有機會……我想想,互聯網營銷的好處是時空無限大,缺點是我們可能得效仿自由攝影師那樣到處跑,這麼一來,前期利潤肯定很低,你看是不是考慮也做一些婚慶業務?這些事不用你親自出手,你可以招一些在校的學生當實習生。」
蔣博想了想:「你要是只想為了名的話,過一陣子還可以去參加比賽。」
江曉媛愣了一下:「什麼比賽?」
蔣博歎了口氣,感覺自己這個小助理真是沒有常識:「造型設計行業也是有全國大賽的,有偏重婚慶的,也有影視主題的,每年都能請來一些影視公司的人,運氣好的話,對造型師來說是個很好的機會——只要你能脫穎而出。」
江曉媛好像根本沒聽見他最後一句話,眼睛「刷拉」一下亮起了一萬頃天光,忽閃得整個便民早餐店都蓬蓽生輝起來:「什麼?怎麼參加?我以前居然都沒聽說過……你怎麼也不早說!」
蔣博低頭咬了一口燒餅。
燒餅這玩意是一種邪物,其貌不揚,沾著一身雞零狗碎的芝麻,邊角黑乎乎的,平時在街上遇見,不會讓人產生任何的食慾,唯有真的塞進嘴裡嘗一嘗,才能分辨出高矮上下來——這家的燒餅無疑是又熱又脆,含著一股說不出的焦香氣。
就像江曉媛,她雖然並不其貌不揚,但好像天生帶著種禁不得風雨的嬌氣,她還極端缺乏常識,做事更遠稱不上周到,綜合看來,能力和運氣可謂是一樣都沒有。
蔣博沒想到他能跟她走到這一步。
「為什麼呢?」他不明所以地想,「難道是因為她比別人都傻大膽?」
直到他乖乖摸出錢包結賬的時候,江曉媛才忽然開口說:「逛街吃飯、看電影、談戀愛是挺好的,可是少了點什麼。」
原來方纔的問話她聽見了,蔣博認真地問:「少了點什麼?」
「自由。」江曉媛說。
蔣博詫異地問:「是我沒有自由吧?你又哪裡不自由了?誰管著你了?」
江曉媛把用過的勺子規規矩矩地放在旁邊的小托盤裡:「不需要有人管著,比如你要是在外面混得窮困潦倒,家裡父母親戚打電話過來說『都成那副德行了還混什麼混?存心想急死你老爹老娘是不是?還不回老家結婚!不知道什麼叫父母在不遠遊嗎』……你聽完如果不順從回去,不顯得無理取鬧嗎?當然了,我就是打個比方,我爸媽都不在了。」
說完,她想起來,蔣博的父母也都不在了,於是皺起眉,換了一種說法:「再比如,你和朋友出去逛街吃飯,要是你請客,那願意吃什麼點什麼,要是別人請客,你除了點愛吃的,還得考慮這一頓會不會太貴了——這不也是一種限制嗎?有限制就不自由,還有,如果別人真的因為要幫你而吃了大虧,以後這個人情怎麼還?」
江曉媛說到這裡,歎了口氣,似乎有感而發:「如果是一個毫無瓜葛的人,你或許今天喜歡他,過兩天不喜歡了,那就說清楚丟在一邊,大家也能好聚好散,喜歡不喜歡都是純粹的,但是如果摻雜了人情,喜歡的時候就夾雜了感激和討好,不再是純粹的喜歡,不喜歡了也沒有不喜歡的自由……我總覺得這樣特別難受,但是看了看,好像大家都不是這麼想的。」
她有點落寞地坐在小飯店的長椅上,忽然之間覺出一點寂寞來。
「為什麼別人就沒有這麼多事這麼多顧慮呢?」江曉媛想,「可能還是我太把自己當回事了吧?都是以前在那邊被寵壞了。」
蔣博聽完以後咂摸了半天:「哦,我有點明白了。」
江曉媛眨眨眼,有些期冀他的安慰。
蔣博:「你的意思是說,你喜歡誰就不能受誰的恩惠,那怪不得我說讓你找投資人……嘶!」
江曉媛在桌子底下給了他一腳。
蔣博細細長長的眉毛險些從臉上飛將出去,難以置信地說:「你居然敢踢你的老闆?!」
江曉媛:「你用一點虛無縹緲的股份吊著我,讓我一個人干八份活還剋扣工資,也好意思自稱『老闆』?」
蔣博:「……」
他在這一刻體會到了江曉媛方才說的「不自由」了——針對她的話無可辯駁,只好訕訕地閉了嘴。
當天晚上,江曉媛就徵用了蔣博的電腦,註冊了一個「涅槃」工作室的藍v微博,然後花了四個多小時的時間,給自己化了一個約會推薦妝,寫了一篇又臭又長的配圖化妝教程,隨後還有服裝搭配的技巧與禁忌,最後還頗具煽動性地寫了幾句總結陳詞。
完事以後,基本已經過了午夜,江曉媛頂著一臉的盛裝,來不及去洗,厚顏無恥地圈了一大堆美妝相關的大v號。
等了半個多小時,沒有人轉,也沒人回她,江曉媛的眼皮險些要被睫毛膏黏在一起了,只好死狗一樣地爬起來洗乾淨臉,一頭栽倒到床上,發現「互聯網營銷」對於她這樣一個死外行來說,也不是那麼容易做的。
臨睡前她習慣性地看了一眼手機,看見了祁連如晨昏定省一樣準時的問候短信:「你的工作室籌備得怎麼樣了?」
江曉媛大言不慚地回復:「前期工作推進順利,未來的投資人就放心吧。」
回完這一條,她好像完成了這一天最後一個儀式似的,沾枕頭就睡著了。
江曉媛這一覺才睡了不到四個小時,就被電話吵醒了。
她迷迷糊糊地爬起來,一看,是來自老家的電話——農村老人家們早睡早起的習慣實在太喪心病狂了,奶奶每次聯繫她的時候,江曉媛都痛苦地感覺自己剛躺下。
她幽魂一樣地爬起來,在屋裡接了杯水爬起來,嗯嗯啊啊地打完了這通電話,五分鐘以後,她就完全清醒了。
奶奶特意打電話來,除了問一下她的近況之外,還告訴了她一個消息——她的六姑姥爺沒了,奶奶要代表老一輩的人去主持葬禮。
「六姑姥爺」是個什麼親戚,江曉媛全無概念,但她聽明白了奶奶的意思。
一個孤寡老太太,眼睜睜地看著同齡人一個一個沒了,她挨個上門幫人家哭喪,心裡是什麼滋味呢?
死亡如影隨形,親人一個都不在。
奶奶在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