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賓老師這次要服務的對象,就是楊大校的母親——嚴格來說是繼母。
這位將軍夫人要過五十歲生日,整數,晚上會有一場隆重非常的生日宴會,會場已經佈置停當,請柬也都發出去了。
女主角的妝容造型當然要閃瞎狗眼,要艷壓全場,那也關係到楊老將軍的顏面,總不能人家好不容易啃棵嫩草,吐出來一看是條狗尾巴吧。
半個月以前,楊寧就出面聯繫好了羅賓老師,雙方開始緊鑼密鼓地溝通方案,一遍一遍地刪改,一點一點地商討各種細節,簡直比戰前的內參們還嚴謹,直到頭一天晚上,才把整套造型方案完全確定下來。
傅落多少覺得有點不真實,不是她不想相信葉文林,而是現實太赤/裸裸——真的有開戰的可能性嗎?
可是堂堂太空作戰二部的楊大校竟然還在用長達半個月的時間,煞有介事地幹這個!
如果是真的,那……可實在是有點「將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的意思了。
感情上,傅落想認同葉天才,理智上,她又真心不希望自己未來的上司是這麼一個浮華的人。
楊大校的後媽,也就是將軍夫人,名叫季桃,人如其名,是個面如桃花的大美人。
以羅賓老師為首,十多個助手全都圍著她一個人轉,眾星捧月一樣地打理著她露在外面的每一顆細胞。
一群人井然有序又嚴肅異常的模樣,讓傅落不由聯想起電視裡,申請吉尼斯紀錄的那個世界上最大的包子的製作過程。
先是手膜、腳膜、唇膜、面膜、眼膜,發膜……各種膜,把客戶像個蠶蛹一樣地糊在了中間,好在面膜裡留了兩個窟窿讓她不至於活活憋死。
眾多精華液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充斥著整個臥室,花香草香海洋香,「奼紫嫣紅總是春」的即視感濃烈非常……對於鼻粘膜有些敏感的傅落來說,簡直就是生化武器。
羅賓老師沒有上手,只是淡定地在一邊指導助手們,有專門負責折騰頭髮的,專門折騰手的,專門折騰腳的……照這個意思下去,正式上妝和打理頭髮的步驟大概起碼要傍晚才能開始,眼下還沒到他老人家親自上陣的時候。
傅落只圍觀了一會,就覺得眼花繚亂,她終於明白自己這一身確實是羅叔叔手下留情,真的就只是「簡單打理」一下而已。
為了不給人家礙事,她默默地溜了出去,直挺挺地戳在了門口,一動不動,假裝自己是個看大門的石獅子。
不一會,腳步聲傳來,只見楊寧帶著個保姆走過來,保姆手裡推著一輛小推車,裡面是飲料和各種零食,專程給屋裡的工作人員送來。
「考慮到諸位的飲食習慣,這些都是無糖零脂肪的食品,」楊寧站在門口,並沒有進去,只是示意保姆把校車遞交給羅賓老師的一個助手,客客氣氣地說,「諸位如果還有什麼需要,可以直接叫我,辛苦大家了。」
傅落冷眼旁觀,認為作為一個一點血緣關係也沒有的兒子,楊寧為他後媽做到這種地步真算是仁至義盡、無可指摘了,他親自聯繫羅賓老師、親自跑去溝通方案就不說了,現在又在這裡全程陪著。
反而是那位女士的兩個親生兒女,一時好奇之後露了個面,轉眼就沒了耐心,又不知道跑哪去了。
沒有架子,周到,溫和,好脾氣……傅落心裡暗暗評價著這個未來的上司,大概人品確實不錯吧。
可她依然不想在這麼一位首長的麾下做勤務兵或者儀仗。
從她年幼時第一次聽說「尖刀」的名字開始,就對這個太空軍事組織著了魔,冥冥中,似乎有某種說不出的緣分,在那名字落入她耳朵的剎那,就讓她產生了毫無來由的歸屬感。
彷彿她天生就是屬於那裡的。
可是……
傅落的目光落在楊將軍家雪白的牆面,壁紙上優美地滾動著時開時謝的動態花朵,她盯著嬌艷欲滴的花瓣,覺得前途有些迷茫。
以她現在的能力,確實不足以進入尖刀——傅落不得不承認,無論她怎麼樣奮力地追趕葉文林的腳步,似乎都無法縮小他們之間的差距。
更何況……她媽和她那若干年前離婚再娶的爸爸汪儀正,都不會答應她上前線的。
那時候傅落高中都沒畢業,就一個人偷偷跑去參加了軍校的提前招生,直到通知書下來,才把這事通知了她蒙在鼓裡的媽,付小馨當時臉色就變了,可是看著傅落歡欣鼓舞的模樣,又勉強以成年人的克制力忍住了,沒有在她面前發作。
不過付小馨當天晚上整整哭了一宿。
她媽一點也不想讓她當一個軍人,別管是天上飛的還是地上跑的——這些,傅落都心知肚明。
可浩瀚的星河始終是她的夢想啊。
她從小就能把日子過得非常隨和,什麼都能湊合,唯有這麼一點點執著,好像是用靈魂細心呵護的火種,怎麼可以輕易放棄呢?
突然,一瓶飲料遞到她眼皮底下,傅落脊柱一繃,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發現楊寧不知什麼時候走到了她旁邊。
傅落頓時又緊張起來:「長官!」
楊寧隨意地擺擺手:「你還沒正式入伍呢,再說我也正在休假,不用那麼正式,別每次都像報數一樣在我耳邊嚷嚷——給,喝點水。」
傅落訥訥地接過飲料瓶:「哦。」
楊寧問:「你不進去幫忙嗎?」
傅落:「我不負責這個。」
楊寧:「那你負責什麼?」
傅落遲疑了一下,照實說:「就……搬一搬器械什麼的。」
屋裡的女人畢竟不是親媽,又年輕,成年的兒子總要避嫌,楊寧不方便裡出外進地在後媽梳妝打扮的時候隨便走動,於是也跟傅落一樣守在了門口,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她聊了起來。
楊寧:「你上次跟我說你是剛畢業的對吧,成績怎麼樣?」
傅落立正:「報告長官,十項全優!」
楊寧:「……放鬆點,我就是隨便問問。」
傅落把身體重心挪到右腳上,稍微鬆垮了一點。
楊寧:「我聽說你們這一屆的應屆生實習被安排在了三部,老曹給你實習成績了嗎?」
傅落再次條件反射地恢復立正姿勢:「報告長官,給了,優!」
楊寧無奈地看著她。
傅落這才想起他「閒聊」的指令,於是重新把重心挪到了左腳上,以十分的僵硬的姿勢,強逼著自己再次「鬆垮」了一點,像個犯了錯誤的新兵蛋子一樣低了低頭,侷促地捻了捻腳尖,把羅賓老師特意用悶騷的眼鏡框、帶閃光的發膠營造出來的一點帶著中性風的風流倜儻氣給敗了個殆盡。
可見這回時間緊任務重,羅賓老師是真走眼了——傅落這個同志,她確實不適合充滿騷氣的「人妖風」,她就適合城鄉結合部子弟出身的小兵風。
「你……唉,算了,還是看電視吧。」楊寧說著,在牆上隨便按了一下,壁紙上的花朵消散了,清晰的屏幕顯示在牆面上。
倆人罰站一樣地一起背靠牆壁站著,一水地軍人式的筆桿條直,兩雙眼睛同時盯著電視,好像那是一顆隨時準備爆炸的導彈,反正那屏幕本身好像都跟著顫抖了一下。
電視裡正在播一段星際新聞,說的是他星系人類大選的事。
「有關人士透露,經統計,鷹派候選人阿道夫此次獲得了近八成的選票,已經穩操勝券,那麼阿道夫在競選演講中有哪些傾向呢?人們又期望他會給他星系地球帶來什麼樣的新局面呢……」
八成選票……
傅落腦子裡突然有東西靈光一閃。
就在這時,楊寧在一邊慢吞吞地開口說:「你的報到證下來以後沒多久,汪政委就已經跟我打過招呼了,我以前認識你父親,你私下裡見我也不用那麼緊張,平時拿我當個大哥就行了。」
傅落回過神來,不由自主地皺了皺鼻子。
楊寧知道她父母離婚的事,不然她也不會不隨父姓。
當然——其實楊寧不知道,出於某種原因,傅落也沒隨母姓,但此時察言觀色,他發現傅落的表情更像是對長輩多事的撒嬌式的抱怨,似乎不像普通的單親家庭孩子那樣,跟離開自己的那方父母關係緊張。
可惜關係不熟,楊寧不方便多嘴問。
於是他自然而然地轉換了話題:「你有沒有打算?想去哪部分?」
傅落猶豫著看了他一眼,楊寧立刻就笑了起來——果然是剛從學校畢業的小孩,胸無城府,面無遮攔,心裡想什麼幾乎讓人一目瞭然。
他耐心地安撫說:「我說儀仗隊的事是鬧著玩的,你就算真有興趣,也得讓軍需處單獨預備一雙內增高的鞋才行。」
傅落遲疑了片刻,盯著仍在評論他星系大選的電視問:「我能不能去前線?」
楊寧一愣,突然瞇了瞇眼,頓了一下後,聲音放的更緩更輕。
「前線?」他幾乎是一字一頓地問,「又沒有打仗,哪來的前線?」
傅落盯著電視,理了理自己腦子裡漿糊成一團的頭緒:「一百年前,我軍抵抗宇宙流亡軍之戰取得了全面勝利後的第二年,已經在他星系建立生態系統和政權的他星系人類發來賀電,並隱晦地表明了想要回歸地球的意願,被當年的聯合國以空前的全票拒絕,而後一百年裡,雙方明面上關係緩和,官方間雖然一直在談合作,貿易往來不斷,但是民間牴觸情緒一直在發酵,太空人類聯盟網上的『以太平台』裡,大規模的網絡戰爭在一個世紀之內發生了六次……」
「七次,」楊寧忍不住糾正說,「最後一次正好在太空自由貿易區協定簽訂前夕,官方把消息壓下來了,怕影響不好,那時候估計還沒有你呢——所以呢?你想說明什麼?」
傅落有些忐忑,但她從楊寧的表情上什麼都看不出來,好像他們只是在平平淡淡地拉家常。
「還有……」傅落組織了一下語言,「他星系人類政權動盪五十年,經濟持續倒退,三十年前,曾經有過短暫的統一,當時鷹派以微弱的民眾支持優勢取得執政權後,拿出了一份『重返地球』的提案。」
她頓了頓,繼續說:「儘管是同一個種族,但是兩個政權之間,想要合二為一『重返地球』,那就只有開戰了。」
楊寧慢吞吞地說:「哦?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就是因為那份瘋狂的提案,讓剛剛一統的他星系政壇再次歸於動盪,是什麼讓你認為第二次鷹派上台,他們會做出一樣的選擇?」
傅落飛快地說:「因為這次鷹派掌門人阿道夫獲得了將近八成的選票,這說明是他星系的人民在選擇戰爭。」
楊寧似乎有些意外地看了傅落一眼,雙手背在身後,忍不住又追問了一句:「為什麼三十年前的人民沒有選擇戰爭呢?」
傅落愣了片刻,她還沒有想到這裡,好一會,才有些不確定地問:「是因為當時逃離地球的那一代人還活著,對自己的母星動手,心理上過不去?」
楊寧沒有贊同,但也沒有否認,只是靜靜地打量了傅落片刻。他的眼窩有點深,瞳孔的顏色格外黑沉,從裡面射出來的目光不自覺地帶了些許諱莫如深的意味,好一會,才問:「這些都是你自己想的?」
「啊?」傅落有些不自在地抓抓頭髮,結果這麼一抓,她感覺自己粘了滿手的發膠,頓時更加不自在了,「不是,是我一個師兄提醒的,不過他沒說清楚原因,原因部分是我自己剛才看電視瞎猜的,可能有些不對吧……」
「敏銳,難得的不耍小聰明,只是還嫩,欠錘煉,白紙一張的年輕人,背景不輕不重,牽扯不多,也許可以收來用。」楊寧心裡飛快地給了傅落一個評估,「可惜……是個女孩,不知道她能走多遠。」
他臉上不動聲色地露出一個好看的笑容,用非常假大空的語氣毫無誠意地誇讚了一句:「嗯,不錯,很有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