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艦上打出了高分子防禦外殼。
這是只在國慶閱兵的時候才會支起來的防禦外殼,當初的設計師為了好看,在主艦的防禦外殼上畫了國旗的圖案,並附有空間專用的螢光功能。
大概設計師也沒想到,有一天,總指揮中心所在的主艦也會支起防禦外殼,穿梭在兇惡的敵人中間。
而現在,它就像一面無邊暗夜中升起的國旗。
楊寧定定地站在那裡,似乎想要從屏幕上越來越密集的雪花中分辨出總指揮中心的最後一點剪影。
那一刻年輕的指揮官神色茫然,竟近乎是失魂落魄的。
「看什麼看!還不進安全栓!」耶西怒喝一聲,重重地在傅落後背上推了一下,「把他塞進去。」
傅落借個膽子也不敢跟上司動手,踟躕了一下,她走上去輕輕地提示了一聲:「大校。」
楊寧的脖子就像個生銹的軸承,慢半拍才回過神來,他側過頭定定地看了傅落一眼,目光還是渙散的。
傅落低聲說:「曲率驅動器已經啟動,要準備加速了,恐怕會發生躍遷,所以……」
楊寧閉了閉眼睛,片刻後,他轉身走進了安全栓:「走吧。」
主艦並沒有關閉那無比顯眼的螢光系統,彷彿宣告著什麼一樣大喇喇地開著,就像一隻鮮紅的靶子,吸引了大量的星際海盜圍堵過去,包圍圈中甚至出現了縫隙。
它撲火般地捲入了敵軍深處,搶得了至關重要的幾分鐘,讓最後的精銳作戰部隊——分為兩路的二部與三部得以同時啟動曲率驅動器。
躍遷開始,筆直的時間坐標上發生了偏離。
艦隊承載著人類的希望,消失於茫茫宇宙。
依稀只剩下了那一面孤獨而無人護衛的「國旗」,漸漸沒在無止無休的炮火之下,像一輪沉入海底的紅日。
時間倒回到三月底。
羅伯特先生的茶話會之後,葉文林以趙佑軒的口吻寫了一封報告,連夜打回總部,總指揮中心對此非常重視,展開了秘密會議,會議結果在當時並沒有通報。
但是第二天,中國堡壘就以艦艇維護的名義,升級了戰艦的曲率驅動系統。
升級的系統甚至還沒有來得及通過試驗。
傅落覺得自己被擠壓成了一條縫,時空躍遷的一瞬間,安全栓打開,最大限度地保護其中脆弱的人體,週身除卻微微耳鳴外,幾乎是不痛不癢的。
她卻莫名地有種瀕死的錯覺。
想來大概是心理作用吧。
扭曲的時間彷彿無限長,又彷彿無線短,她眼前一片浮光掠影,無端想起自己拿到軍校通知書時的雀躍;想起第一次換上夢寐以求的制服,在陽光與國旗下宣誓的情景;想起集體觀看記錄片時,她第一次在視頻裡看見太空堡壘、看見特種部隊尖刀時突如其來的激動……
想起她無數次地在地面仰望星河。
她眼前突然一片模糊。
這時,一隻手忽然輕柔地搭在她的肩上,傅落回過神來,慌忙低下頭抹掉眼淚,以為自己會遭到訓斥。
可是並沒有。
她聽見楊寧極輕極輕地歎了口氣,而後在她耳邊輕聲說:「記著,到了這個地步,士兵是沒有資格哭的。」
他聽起來似乎不悲,不怒,不怨憤,也不失措,一瞬間茫然失措後,以最快的速度就恢復了一個指揮官的角色。
傅落不知道他的胸膛之下長得是一副什麼樣的心腸。
然而她終於從那一聲近乎勸慰的輕聲細語中,承認了楊寧是一個強大得讓她無法超越的人,至少是現階段。
地球上,人類經歷過的任何一個平淡的早出晚歸,都會是未來的歷史。
然而歷史與歷史又不一樣,有些人是那樣的幸運,終其一生,也聽不見歷史殘酷的車輪聲。
中國北京,東八區,夜裡九點。
暗無天日的地下城。
半年的搶修與重建,首都的地下城已經恢復了基本生活需求。
而海澱三區距離市中心較近,地下城居住環境良好,受那一次電磁攻擊的影響也並不像城郊一些地方那麼大,除了最開始進出交通不大方便之外,這裡的人們幸運地沒有受到什麼傷害。
此時,甚至還有一家超市和一家地下KTV還在營業。
一個把頭髮染得像雞毛撣子一樣的少年人穿著KTV服務員的馬甲從裡面走出來,對老遠跟他打招呼的前台接待小妹視而不見,帶著滿身慘綠少年的中二氣,沒輕沒重地拍了一下迎賓小弟的肩膀:「我有點事,先走了。」
說完,他把馬甲扒下來,隨手扔給對方,桀驁不馴地扒拉了一下滿頭雞毛,頭也不回地轉身走了。
門口一個小太妹正蹲在地上抽煙,見他來了,抬腳跨上可懸空的摩托車,對少年撇了撇穿滿了唇環的嘴:「上來。」
少年正是半年前離家出走的汪亞城。
其實他並不是放走了姐姐,怕沒法和父親交代而離家的。只是汪亞城當時看著傅落那頭也不回的模樣,莫名地心頭一跳,彷彿跳出了一大片不安分的野草,扎得他一刻也待不下去,草草地收拾了一些東西就走了。
錢當然是沒帶夠的,但他也並不像汪儀正預料得那樣花完就回家。
這小崽子平時沒事就鬥雞走狗,多少有幾個狐朋狗友。
汪亞城從家裡跑出來,就十分不像話地住進了他名義上的小女朋友家裡。
汪亞城給自己找的「媳婦」名叫吳瓊,就是抽煙等他的那個小太妹。
吳瓊和他一般大,也是個毛還沒長全的青少年,在這些敗家熊孩子中卻已經十分有威信,儼然成了一方的「大姐大」,和汪亞城這種住在地上的公子哥,是過家家一樣的「男女朋友」關係。
倆人本來就是鬧著玩的面子活,一開始誰也沒把誰當回事,直到汪亞城錢花完了,實在沒有辦法,才住進了吳瓊家。
吳瓊在海澱三區的地下城裡擁有一個小小的兩室一廳,是她工薪階層的父母留下來的遺產,家裡還有個七歲的弟弟叫吳曉偉。她輟學在家,平時以打零工和混為生,兼職做一間酒吧裡的駐唱,養活著自己和弟弟,是一個很有天分的女混混。
汪亞城平時就和吳曉偉擠在一張床上,晚上到KTV當服務員,賺點零用錢度日,這樣的日子依然是無聊,但他一點也不想回家。
真中二病少年認為,自己還沒有找到「和這個世界握手言和的途徑」。
這天晚上,他們打算一起去一所高中堵幾個學生收點保護費,小太妹吳瓊開著她改裝過的破爛摩托,一路順著地下城的羊腸路躥上了地面。
汪亞城拎著他買來的二手手機,邊灌風邊嚷嚷說:「我們已經到半路上了,馬上就到,吳瓊的車速你們還……喂?喂?」
吳瓊:「怎麼了?」
「操,」汪亞城晃了晃他的二手設備,「突然沒信號了。」
吳瓊沒來得及答話,她感覺到了什麼,猛地剎了車,高速低空飛行的摩托車拐了一個大大的彎,落在地上,「吱呀」一聲。
汪亞城險些被甩出去,不滿地說:「你作死啊?」
吳瓊:「地震了,傻逼,這麼明顯感覺不到麼?」
腳下的震顫讓汪亞城愣了一下,他臉色蒼白地從摩托車上下來,呆呆地在原地站了片刻:「不對……」
上一次地球遇襲時,汪儀正曾經跟他說過,地震是晃動,而這樣綿延不休的顫動,是地球防護罩遭到了破壞的結果。
可是防護罩不是已經補全了麼?
不是有萬千精英、無數枚導彈在大氣層之外守衛嗎?
少年抬起頭,塗了一層劣質粉的臉上露出真正的慘白,他抬起頭,直勾勾地盯著天空。
「什麼聲音……」吳瓊喃喃地說。
夜空中傳來細碎的、彷彿蜂鳴一樣的「嗡嗡」聲,頻率在一條水平線上,卻越來越響,就像一種音量逐漸放大的白噪音,週遭的其他聲音都彷彿隔了一層什麼,片刻後,路燈「啪」地一下,滅了。
汪亞城回過神來,猛地推了她一把:「去找你弟弟!」
吳瓊一呆:「但是四哥說讓我們去三中門口……」
「去他媽的四哥!」汪亞城扭頭就跑。
不良少女叫他:「等等,你去哪?」
汪亞城已經顧不上回答了,他沒命地大步往地上輕軌線跑去。
可是前方等待他的,是全城癱瘓的交通系統。
吊在半空的輕軌上一串信號燈全部死氣沉沉地滅著,無數人擁堵在站台,喊聲、責問聲、小孩子的哭聲……此起彼伏。
汪亞城伸手撐住膝蓋,大口地喘著氣。
這時,他臉頰上忽然一涼。
汪亞城下意識地伸手一抹,下雨……了?
雨水中帶著某種特殊的氣味,落下來的雨滴越來越大,把汪亞城一頭色彩紛呈的雞毛澆得像一坨塑料布罩在頭上,他伸手抹了一把臉,濃重的黑眼線花得滿臉都是,配上蒼白的臉,更像個小鬼了。
他在雨簾中勉強睜開眼睛,呸了一口,忽然橫衝直撞地擠出人群,沿著大馬路,在大雨中撒丫子奔跑起來。
大雨足足下了半個多小時才停下,汪亞城已經變成了一個泥猴。
他實在跑不動了,靠在一邊的建築物上休息了片刻,就在這時,不遠處突然傳來了一聲刺耳的尖叫,有人驚惶地撞開了他,慌不擇路地跑進汪亞城身後的大樓裡。
少年目瞪口呆地抬起頭,只見一顆形狀詭異的彈頭由小變大,帶著尖鳴和讓眼睛刺痛的火光,橫衝而下,落在距離他不遠的廣場上。
汪亞城本能地蹲下來,把自己縮成了一個小團,整個人被那巨大的衝擊波拍在牆上,捲了滿身的塵埃,轟鳴聲讓他一瞬間失聰。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茫然地抬起頭來,只見距離他不到半條街的地方有一條女人的胳膊,血肉橫飛地落在那裡,其他部分早已經不知哪去了。
汪亞城倒抽了一口涼氣,慌忙縮回手腳,全身不受控制地哆嗦了起來。
就在這時,他聽見不知從哪裡傳來的一聲尖叫:「看天上!」
天上比夜幕更黑、更沉。
大片的陰影打下來,因為距離遙遠,只能看見遮天蔽日的黑影中,一點點微弱而冰冷的光圈正懸浮在那裡,彷彿有什麼東西正在登陸地球。
不……
不可能的吧!
那一刻汪亞城突然不知哪裡來的力氣,伸手一撐地面,爬了起來,膽大包天地衝到輔路上,撿起一輛不知誰丟在那裡的摩托,一腳跨上去,把油加到滿,直奔中國空間科學院而去。
爸爸還在那裡!
他唯一的親人……
網絡全斷,他沒法打開導航,只能循著記憶拚命往科學院的方向趕。
汪亞城不敢想,如果真的是外星人登陸地球,如果他們真的輸了……作為軍方文職的汪儀正會是什麼下場?
還有……傅落。
傅落還活著嗎?
從未有過的脆弱與無力感襲擊了他,汪亞城低下頭,迎著獵獵的風,伸手抹了一把眼淚。
突然,他猛地剎車,浮在空中的摩托車驟然落地,直接把他從機車身上掀了下來,重重地壓住了少年的腿,汪亞城似乎沒有感覺到疼。
他狼狽地半趴在地上,滿面塵埃,拚命探出頭去,在沖天的火光中,眼睜睜地看見中國空間科學院被炸得灰飛煙滅。
「爸爸……」他目光慌張得近乎散亂,張開嘴,卻失了聲,徒勞地伸出手去,彷彿企圖抓住什麼。
爸爸!
爸爸!
爸……
汪亞城痙攣一般地倒上了一口氣,所有的話都卡在嗓子裡,一時間,只能發出「咯咯」的響動。
「啊……」不知過了多久,他才重新找回自己嘶啞的嗓音,質問著天上聽不見的人,「你們都在幹什麼呀!啊?你們都在幹什麼呀?!」
他在烈火中嚎啕大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