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噫,你說你這個小同志,怎麼這麼大驚小怪呢?」葉文林嬉皮笑臉。
「你……」傅落咳嗽得眼含熱淚地說,「你剛才是跟我說話?」
葉文林:「嘿,多新鮮哪。」
傅落認為這只是個玩笑,畢竟,從葉文林嘴裡說出正經話的概率比中五百萬還低,她臉色有些僵硬地一哂:「放屁,我看你是閒得蛋疼吧。」
「真的,」葉文林舉手做發誓狀,「比針尖還真。」
驀地,傅落想起了她恍如隔世的大學時光,那時她還是個只會死讀書的青少年,怎麼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會以中校的身份站在這裡,代表地球僅存的兵力和葉文林並肩作戰。
在更年輕一些的傅落眼裡,葉文林一直是一個需要仰望的存在,縱然她心志堅定,步履從不動搖地一直追逐,卻並不是每一步都能踏在石頭上無堅不摧的,時常的,她還是會暗自自慚形穢一下。
在葉師兄信馬由韁地侃侃而談時,她會自慚形穢於自己才疏學淺,在第一次見到欣然的時候,她又會自慚形穢於自己不怎麼光鮮的模樣。
二十來歲的傅落總是想,模樣、才華,兩者之間,她好歹得占一樣吧?就算一樣不佔,起碼應該有一點個人魅力、待人接物圓融一些,有「人際關係好」這個優點吧?
可她連在這方面都是個棒槌,一點也不機靈。
她並不是閒來無事就妄自菲薄,同齡人裡,她知道自己也算優等生了——但始終是普通人裡的優等生,和那些耀眼的風雲人物,有「可遠觀不可褻玩焉」的距離感。
因此,早年那一點懵懂的、說不出的少女旖旎心思,就被她埋葬在深深的記憶裡了。
葉師兄是欣然的——她讓自己心平氣和地接受了這個事實,沒有流露出一絲半毫,也沒有對誰透露過隻言片語。
可葉文林當面和她開起這樣的玩笑,卻彷彿挖墳掘墓一樣從傅落心裡刨出了這些陳年舊事,傅落一下就有火了,也說不出是自尊被刺傷了,還是心裡那個總是不敢照鏡子看自己的自卑的小女孩再一次發作了。
姓葉的不是東西,哪壺不開提哪壺。
「死開。」傅落面色冷淡地說,「再說一個字跟你絕交。」
葉文林低下頭,打量了一下她的臉色,有些尷尬地摸摸鼻子:「哎喲,真生氣啦?」
可惜傅落終究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全天下只有一個半人是能讓她發脾氣的,一個是付小馨,半個是汪儀正,剩下不管面對誰,只要她不是腦子被殭屍啃了一半,都會保持起碼的自制力。
本身已經是一根棒槌了,她不想變成一個富有攻擊性的棒槌。
……所以在熟人面前,大概只好做個包子。
傅落沉默了一會,雖是悶悶不樂,卻不置一詞。
可是葉文林那貨不長眼力勁兒,還沒完沒了:「別說,我覺得楊大校這個人雖然在大事上有些險惡,但是日常很好相處,總得來說,是個長期的績優股。」
「長期?長期就是我們都死了。」傅落諷刺了他一句。
「呸呸呸,童言無忌。」葉文林在她腦袋上打了一巴掌,這時,二部和三部之間的首次聯絡結束了,雙方切斷了聯繫。
「其他人解散,總參的人留下。」楊寧說,「葉隊長,你也留步。」
楊寧似乎低頭沉思著什麼,目光似有意似無意地掃過來,正好與傅落對了一下,不知是不是受了葉文林那個賤/人的影響,傅落情不自禁地脊背一僵,莫名地一陣尷尬,一時間幾乎有些手足無措起來。
「我沒事尷尬個什麼勁?」傅落在心裡暗暗唾棄自己。
葉文林:「順便……」
傅落唯恐他再說出什麼沒溜的話,簡單粗暴地打斷他:「閉嘴。」
「我是說順便我想談談星際海盜的事,」葉文林彷彿是一個起落間被人奪舍了,表情忽然嚴肅下來,一本正經地說,「咱們現在雖然看起來情況很衰,但其實正是走到中盤最關鍵的地方,一著不慎就有全盤皆輸的危險,絕對不能在這種膠著莫名的狀態被敵人拖進官子,不然就玩不成了。」
傅落:「……」
這一定是在逗她……
下一刻,葉文林卻彷彿看穿她心裡所想,表情突然嚴厲了起來:「這麼長時間的戰亂,你心理狀態還沒有調整好嗎?動不動就被人帶跑……你知不知道我們為什麼會落到現在這個地步?就是因為各種心理反應輕易地就被他星系敵人掌握著!」
傅落微微有些迷茫和散亂的眼神立刻收縮了回來,對自己方纔的反應萬分懊惱,十分虔誠地原地反省了起來。
下一刻,葉文林卻對她呲牙一笑:「當真啦?沒那麼嚴重,我就是在故意逗你玩呢,嘿嘿。」
傅落:「……」
有這麼欺負老實人的嗎?
葉文林擺擺手:「哎,別那麼嚴肅,你不覺得這種自我搏擊很好玩嗎?」
傅落無言以對,只有面癱。
葉文林笑瞇瞇地說:「比如你心裡想『老子今天真是英明神武啊』,念頭一過你就要抓緊時間,趕緊給自己一個大嘴巴,一定要打出一溜鼻血來,然後對自己說『英明個屁啊傻逼』,過一會,如果你又想『我真弱啊這種事不可能做得成的』,這時候就又要給自己一個嘴巴子,讓倆鼻孔的鼻血對稱了,同時跟自己說『想那麼多有個蛋用啊傻逼』,等到你把自己打得滿臉桃花開的時候……」
傅落覺得自己隱約從葉文林的話音裡聽出了什麼,抱著她對葉文林人格尚存的最後一點希望,傅落接話說:「你就成了一個完美的人?」
葉文林深沉地看了她一眼:「不,你就成了一個變態的傻逼。」
不遠處傳來楊寧的聲音:「傅落,葉隊長,這邊坐。」
「走。」葉文林在傅落肩膀上推了一把,以耳語的音量說,「那有個變態的傻逼叫你呢。」
……所以說,這個「愛稱」代表葉隊長對楊大校的評價很高是嗎?
眾人很快就坐,楊寧的表情看起來不怎麼高興,他盯著會議桌的一角,而後聲音有些低沉地說:「我剛剛同我軍太空第三作戰部隊的負責人——曹錕少將取得了聯繫,得知三部近況不佳。」
眾人一靜。
楊寧接著說:「目前,那邊的巨艦隻剩下三艘,除去主艦做指揮中心外,還有一艘巨艦受損程度過半,百十來條大中小的隨從艦全軍覆沒,已經沒有了戰鬥能力。現在那邊能夠調用的,總共就有A級大艦四艘,B級中型艦艇15艘,剩下的還有一堆殘兵敗將一般的小戰艦,物資嚴重匱乏,所與人的日供口糧都減半了。」
他這一席話說得猶如國家首腦年終講話,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不知是信息量太大,還是傅落變得敏銳了些,反正她聽出了楊寧的弦外之音——曹錕的軍銜,在流落的中國太空軍中,是最高的。
不……恐怕還不只是這樣。
傅落畢業前的實習恰好就是在三部完成的,當時曹錕還給了她一個不錯的分數,儘管傅落懷疑對方只是例行公事地走過場打個分,根本不記得她是誰。但是曹少將格外深厚的背景,她還是有所耳聞的。
曹錕五十來歲,年富力強,儘管在婚戀市場上算是熟齡了,但是在軍政高層,還是個絕對的青年才俊,可想,無論他有沒有真本事,這個年紀做到這個位置,都不大可能會是個白手起家的窮小子出身,有江湖謠言說曹錕他們家在政黨高層中的影響力很大。
而在現在這種……軍隊渙散,將軍隕落的情況下,顯然比純軍人家庭出身的楊寧更有份量一些。
如果三部和二部一樣兵強馬壯,那麼為了分擔風險,國內很可能會在局勢未定的時候,讓他們兩方暫且分開,各行其是。
但是現在三部已經混成了這副鬼樣子,再讓他們隨時冒著被敵人一巴掌滅掉的危險,叫花子一樣可憐兮兮地在宇宙裡流浪,就略微差點意思了。
也就是說,照這個節奏下去,二部與三部合併已經提到日程上來了,是遲早的事。
「這件事後續該怎麼處理,我不可能自作主張,近期準備向地面匯報一次。」楊寧遲疑了一下,「一會我會先擬一個大綱,傅落,回頭按著我的主線,替我寫份報告,就這兩天的吧,別耽擱。」
傅落:「是。」
如果說楊大校真對她有什麼「另眼相看」的話,大概就是格外願意找她寫報告。
她懷疑楊寧可能是故意的,反正每次傅落在外面和海盜對戰一段日子,一身殺意地回航時,楊寧都會多少給她找點文職的事。
也不知是真把她當成能打架能報告的萬能小秘書,還是故意用一些無關緊要的東西磨她的忍耐力。
這天散會時,每個人都心事重重,一方面,有些前途未卜的感覺,另一方面,他們不知道敵人的實力到底到了什麼樣的地步,是怎麼在追殺攜帶大量寶貴資料的尖刀的同時,還有暇騰出手來把三部收拾了的。
傅落回到自己的寢室,仰面躺在床上,回憶起這一天的兵荒馬亂,就在她將睡著未睡著的時候,突然,耳朵裡的內置通訊器裡傳來緊急集合的通知,傅落猛地睜眼,從床上彈了起來,迅速拾掇好了自己,往會議室跑去。
巨大的光屏上閃爍著血紅的求救信號,映得人臉紅一陣白一陣的。
楊寧快步走進來:「方纔三部同時向地面和我部傳來了緊急求救信息,說是遭到了一群星際海盜的圍困。」
「不是,等等,星際海盜?多大規模的星際海盜?」長年巡航,始終奮鬥在打劫星際海盜第一線的傅落首先提出了質疑。
星際海盜團唯一一次聯合全體行動,就是圍困堡壘的那一回,此後一直是四分五裂、內部之間爭搶不休的,他們的行為無邏輯可循,像一群敵我不分的瘋狗,燒殺搶掠,逮誰咬誰,以行動快與凶狠著稱,但五十條小艦以上的大規模行動在海盜中十分罕見。
「就算三部現在非常脆弱,他們連主艦在內也有兩艘巨艦和數艘大艦,」傅落說,「以星際海盜團的一貫模式,他們至少集結起了一個兩百艘戰艦以上的隊伍才會下口……」
楊寧抬起手,對她做了一個微微下壓的手勢,止住了她的話音。
「那不是問題。」他低低地說,「星際海盜團有多少人,不是關鍵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