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著,難道不是就為了快樂麼?葉子璐邊走邊這樣想著。
她和顏珂聊過不少,知道他那份讓人歎為觀止的簡歷——像顏珂這樣的人,應該算是有本事的了吧?
家境好,自己爭氣,事業有成,以葉子璐的主管評判來看,長得也十分不錯。
可他又比自己顯得高明在了什麼地方呢?
也許距離才能產生美,不管多牛逼哄哄的人,一旦混熟了,也就覺得沒什麼了不起的了。
比如葉子璐隱隱約約地,從顏珂的字裡行間感覺到了他的壓抑。
葉子璐閒來無事,用來思考的時間總是很多,她就想,每天那麼多人出車禍,有些死了,有些醒過來了,為什麼只有顏珂獨一份的特別,這麼長時間了,一直不死也不活,魂附在她的小熊身上不肯走呢?
儘管顏珂看起來非常急切地想回去,每天惦記著他的公司、父母、朋友和員工,但是葉子璐冷眼旁觀,覺得他這些焦慮都並不是真心的。
顏珂身上有種極深刻的矛盾,他彷彿還活在過去的慣性裡,一方面對這種每天無所事事的日子感到焦慮和不習慣,一方面又在暗暗享受著。
這猜測並不是沒有根據的,葉子璐曾經想像過,如果顏珂這件事發生在她身上,她會怎麼做呢?也許嚇壞了,也許哭一場,但總而言之,絕對不會這樣安安分分地呆在一個陌生人家裡。
她會第一時間想辦法聯繫父母或者朋友,哪怕這種離奇的事他們一開始不相信,她也會想方設法讓他們相信。
說一兩件只有她知道的私事,這總可以吧?自己的生日個人信息乃至銀行卡賬號和密碼,總可以用來取信於人吧,再不濟還能告訴她媽,她最後一次尿床是什麼時候的事呢。
但顏珂並沒有這麼幹,他連偷偷回去看自己的身體,也要借助自己的幫助,甚至藏在她的帽子裡,偽裝成了一隻真正的玩具小熊。
葉子璐覺得這一刻,她無比瞭解顏珂那樣做是為什麼。
顏珂也在逃避,覺得自己這樣昏迷著,那些所有的煩心事,壓力就可以一推二五六,心安理得地交給別人去惦記。
她從他的隻言片語裡想像了一下顏珂以前過得那是種什麼日子,又跟自己現在這種被一張計劃表困住的感覺做了對比,最後十分阿Q地得出了一個結論——太強的上進心並不是好事,顏珂就是一個很好的反例。
為什麼每個人都要削減了腦袋往上鑽?怎麼就不能學學先賢往聖,說一句「萬鍾於我何加焉」呢?
葉子璐這樣想著,感覺自己好像看透了什麼似的,異常滄桑、並且感慨萬千地歎了口氣,上了一輛出租車,趕到了和王勞拉約好的地方。
然後她就知道王勞拉為什麼非要讓她陪著,還那麼緊張了。
這天下午,他們公司為單身男女青年組織的一次集體相親的聯誼活動。
眾所周知,這種半社交性的都市男女聯誼,成功率有,但是比較低,尤其是挑花了眼的情況下,很難經過一頓飯以後就確認下自己的目標。
很多人都是抱著擴大自己的交際圈子、增加人脈來的,只有王勞拉,她作為萬花中的一朵奇葩,是真的打算專心致志地相一場親的。
「要不是因為這個,我早回家看書了。」王勞拉是這麼說的,她在衛生間裡揪住了葉子璐,指著自己的眼眶緊張兮兮地說,「給我看看,黑眼圈明顯麼?我這樣遮得住麼?要不然我再上一點遮瑕膏吧?」
「再上你就成日本藝妓了,臉白得跟牆皮一樣。」葉子璐打了個哈欠,她對一切正常的社交活動全都興趣缺缺——這大概就是每天沉浸在自己世界裡的缺點,她心知肚明自己感興趣的東西別人都沒聽說過,偏偏性格又是這樣,唯恐自己討人嫌,所以越發不知道該怎麼和別人引起話題、怎麼溝通。
所以即使是半隻腳邁進社會裡的人,葉子璐有時候依然像個懵懵懂懂的學生妹,一見到陌生人就蔫,跟熟人倒是能口若懸河,兩相對比,真可謂是一個靜如病貓,一個動如瘋狗。
王勞拉聞言,認認真真地端詳起自己的妝容,並在百忙之中抽空瞪了葉子璐一眼:「你懂什麼?人家說了,女孩子要時時刻刻保持自己最美的狀態,你永遠也不知道自己的真命天子在什麼地方。」
葉子璐打了個哈欠給她。
這一刻,葉子璐明白了胡芊為什麼一直看不起王勞拉——這種每天只知道為眼前一點事奔波、從不看書充實自己的精神、以至於連這種屁話也能當成金科玉律、雷點暴低的姑娘,她們的內心世界真的是簡單到近乎貧瘠的。
王勞拉怒:「葉子璐!」
「挺好的挺好的,至少我看不出來了。」葉子璐隨口說,「你最近每天看書都看到幾點?我記得你以前沒有黑眼圈來著。」
「一兩點吧,早晨六點還得起來背單詞。」王勞拉暴躁地說,「就是記不住,我基礎實在太差,現在想起來,都是那破高中毀了我。」
又來了……葉子璐絕望地想給自己一巴掌:叫你嘴賤,叫你又引起敏感話題。
果然,王祥林嫂開始了她第不知道多少次的抱怨:「我們老家那種小地方跟龍城肯定沒法比,教學質量不是一般的差,稍微有點本事的老師也往大城市裡走了,剩下的每天就知道填鴨似的硬塞硬慣,照本宣科,可是水平就在那擺著,好多東西老師自己都不會,上課都能講錯了,我們有什麼辦法?像我這樣考個大專出來自己升本科的,都已經算拔尖的了,哪像你們這裡,光市重點就能數出十多個,還有各區重點,好像是個人都能混個重點上上……教育水平高就算了,機會也比我們多,每年光是自主招生,龍城就佔了多少名額?」
以王勞拉的智商,就算自主招生,也不會有哪個名校瞎了眼會看上她的。
王勞拉這人,生活上沒什麼毛病,從不找麻煩,即使兩個人不在一個房間住,基本門一關誰也打擾不到誰,但如果王勞拉要早出晚歸或者帶客人回家,也還是會提前跟葉子璐打招呼,另外她還很會照顧人,愛乾淨,並且喜歡按時打掃衛生。
實在是給非常理想的室友。
但唯一的毛病,就是她十分喜歡抱怨自己的出身。
「投胎真是個技術活。」看,到最後,每次她都會以這樣一句讓人非常不舒服的話結尾。
叫她說得,葉子璐自己都覺得自己像個既得利益者了——好在她雖然是龍城人,但是家裡不是什麼官二代富二代,像胡芊那樣的,已經被王勞拉私下裡鄙視了不是一兩回了,如果不是葉子璐高中就認識胡芊,知道這是個多麼努力認真的姑娘,她都快被王勞拉洗腦了,好像胡芊身上的一切光環都是她那財大氣粗的老爸給買的。
這時衛生間的門被人敲了敲,一個姑娘在外面問:「勞拉,你在裡面嗎?」
「哎,在!」
「一個姓宋的先生在外面等著你,還給你帶了束花,正被大家圍觀呢,你快點啊!」
對方飛快地說完,就踩著高跟鞋走人了。
王勞拉氣得抬手就把粉餅盒給摔出去了,葉子璐嚇了一跳,趕緊給她撿起來,扯了一張紙巾心疼地擦了擦:「幹嘛啊這是,都摔出縫來了,別生氣別生氣,乖啊,不喜歡他咱們就說清楚,以後躲著不就行了,氣壞了多不值當啊,快別生氣了。」
「我說清楚了!說了多少遍了,外國人不懂中國話都應該通過我的肢體語言聽明白了!我告訴你說葉子,我最討厭的就是這種不知天高地厚的暴發戶!有錢了不起啊?有本事他也弄十萬歐元買張船票啊!哪個要給他當地主婆?怎麼不撒泡尿照照他那張臉?」
王勞拉氣性大,臉皮漲得通紅通紅的,葉子璐趕緊好言好語地勸著,還給她順著氣,心裡卻對這位室友感到萬分無奈。
瞧,她鄙視官二代,鄙視富二代,鄙視龍城本地人,鄙視不求上進的廢柴,鄙視窮人,現在……得,連自己奮鬥、白手起家的富一代也被納入了她的鄙視範圍之內。
葉子璐為她的求偶之路感到深深的憂慮——因為細細一算,她覺得全國人民都是王勞拉小姐的仇人。
對比完把自己弄得那麼壓抑的顏珂,再對比憤世嫉俗的王勞拉,葉子璐感覺自己真是心有天地寬的典範了。
然而……她也並沒有寬很久。
這天晚上,因為不想回去面對那一堆沒念的英語書和沒完成的計劃,儘管覺得無聊,葉子璐還是全程跟王勞拉參加完了這個聯誼,在快要離開的時候,有個人叫住了她。
「葉子……你是葉子嗎?」
葉子璐回頭一看,叫她的是個男的,長得高高大大、一副寬肩窄腰的標準身材,戴副眼鏡,看起來挺斯文,面相……有點眼熟。
她打量了他好一會,恍然大悟地認了出來:「哦!你是陸程年對不對?不好意思,實在不好意思,你這變化實在太大了,我都沒認出來。」
陸程年是她的高中同學,印象裡,是個微微發福的胖小子,沉默寡言,成績算個中上游,運動也不是很出彩,事隔多年,葉子璐竟然一時沒能把這個帥哥跟她記憶裡的陸程年聯繫在一起。
她一時有些尷尬……鑒於,這位帥哥,青春期不帥的時候,還追過她。
可惜想也知道,那位不善言辭的小胖子很快被當時高高在上的「葉子公主」踢出局了。
陸程年笑了笑:「你倒是沒怎麼變,乍一看跟十五六歲那會兒沒什麼區別。對了,我大學去了外地,有五六年沒回來過了,最近才剛剛調回龍城,好長時間沒見你了,現在過得怎麼樣?」
怎麼樣……
實在不怎麼樣。
要是這位老同學是別人,葉子璐一定會揪住對方大吐一番苦水,再沒有比高中同學更親切的了……可是這個是陸程年,是當年曾經那麼費盡心思討好過她,還被好多人笑話說「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陸小胖。
這……葉子璐絕對抹不開這個面子,她只得乾笑了兩聲:「混著唄,湊合活著。」
陸程年以為她說客氣話,並不在意,還拿出了一張名片遞給她:「我的聯繫方式,也給我一張你的名片吧,前兩天碰見咱們班班長,他還提起想組織老同學們聚個會呢。」
葉子璐接過來,掃了一眼,立刻就覺得,那金光閃閃的某知名審計公司經理一行字刺痛了她的眼睛,她裝模作樣地伸手在包裡翻了翻,然後一臉抱歉地說:「喲,你看,實在對不起,不巧了,我今天是被我朋友臨時拉過來的,身上就帶了兩塊錢,連手機都沒裝……」
陸程年好脾氣地笑了笑,伸出手:「不要緊,把電話寫在我手背上吧。」
葉子璐:「……」
逼人太甚了兄弟,真的逼人太甚了!
她裝模作樣地思考了一會:「等我想想啊,有點記不清,可別給你寫錯了……」
陸程年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抓耳撓腮的模樣:「你怎麼還跟以前似的,好像什麼都不上心,連自己的號碼都記不住。」
葉子璐乾笑一聲,吭吭哧哧地、三番兩次停下來假裝思考,故意把自己電話的第五位和第六位數,第七位和第八位數給寫顛倒了,然後跟陸程年草草寒暄了幾句話後,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