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葉子璐回家,一進屋,就發現她的手工排位被人踢飛了,立刻明白,顏珂那只敗家熊孩子又回來了。
她突然之間就有了種安心的感覺。
那天顏珂突然之間沒了聲音,而且第一次失蹤了這麼長時間,葉子璐幾乎以為他要回到他自己的身體裡了。
她覺得十分不適應,特別是晚上回來,當她突然之間想起了什麼,和旁邊的「人」說話,卻發現小熊已經不會回答她了的時候。
然而她並沒有很多的時間琢磨顏珂的問題,葉子璐實在是太忙了。
她需要迅速融入新的工作環境,需要給新的同事和上級留下努力工作的印象——她還要忙著學習,忙著充實自己,要盡快變成那個能代替父親撐起一個家的角色……這些都讓她忙得團團轉,心頭有種隱約的壓力。
葉子璐認識那些壓力,它們曾經給她帶來一份險些影響了她一生的禮物,她那根深蒂固的拖延症,這使得她更加如臨大敵。
顏珂的回歸,得到了葉子璐熱烈的歡迎——她把顏珂扔上了天,讓他免費玩了個蹦極跳,還是沒有繩子的那種。
顏珂被她的突然抽瘋嚇得連聲音都發不出來了,兩米多高,一米六七的人掉下來頂多摔個斷腿,可他眼下是一個不到三十公分的小熊!
葉子璐這個二百五,一高興,就讓他跳了個樓啊!
好在葉子璐又把他接住了,並且興高采烈地說:「可算是回來了,我說熊珂,下回你要走,也跟我打個招呼吧,讓我有點心理準備啊,咱倆革命感情那麼堅固,你突然走失,我多傷心啊!」
顏珂斬釘截鐵地說:「滾!」
葉子璐就把他放在床上,然後在顏珂肩膀上推了一把,顏珂就只得在「強權」的作用下,不受控制地前滾翻了。
葉子璐嘻嘻笑著說:「滾了。」
兩天不見,她更會玩了——顏珂四仰八叉地癱在葉子璐的枕頭上,感覺自己更加悲劇了。
但他心裡仍然惦記著那天晚上,她到底是跟陸程年怎麼說的,因此難得非常迅速地忽略了葉子璐的過錯,準備好好盤問一番。
然而顏珂還沒來得及開口問,卻發現葉子璐已經背對著他坐了下來,喝了口水,就打開電腦,開始認認真真地處理起一個電子錶格裡的數據來。
她竟然連下班回家的時間,都在自動加班——然而這也不是不能理解的,畢竟剛到新地方,怎麼樣也要給人留下些好印象,顏珂只好摸摸鼻子,輕手輕腳地自己爬到床頭,翻開一本書打發時間,等她忙完。
可顏珂沒想到,葉子璐這一忙,就是一整個晚上。
她先是研究了半晌工作上的事,然後又打開了英文書,認認真真地讀了一會,接著不知道從哪裡拖出了一本新的書,顏珂在一邊研究了好半晌,也沒看出她這回又是要考什麼。
顏珂幾乎是整個晚上,都愣是沒找到機會跟她說一句題外話。
顏珂皺起眉,看著她那認認真真的背影,心裡納著悶——她什麼時候開始這麼日理萬機了?
葉子璐覺得,她和拖延症戰鬥到這個地步,竟然頗有了些不死不休的意味。
她覺得拖延症就像是某種精神毒品,總是時時刻刻地纏繞在人身邊,即使吃盡了苦頭,費勁了周章終於打敗了它,卻依然在別人提起這個詞的時候,有種難以言喻的滋味。
當那東西在一段時間之內,變成了她生活的主題之後,葉子璐發現,她對「拖延症」三個字的感覺變了味道——曾經她沒有那樣深刻地理解它的含義的時候,是非常不在乎的,甚至隨隨便便就能跟別人說出來,甚至帶著微妙的玩笑與炫耀的味道。
然而她「戰拖」到了這時候,中間各種心酸簡直說也說不完,除了一直跟在她身邊的顏珂,沒有人知道,她曾經經歷了那樣一場如同「殊死搏鬥」一般的戰爭,整個人都掉了一層皮肉。
這使得她再不對人提起自己有「拖延症」,她懼怕這個詞,並以其為羞恥。
甚至連「放鬆」兩個字,都讓葉子璐神經過敏、如臨大敵。
以前社區發的禁毒宣傳冊裡面,她讀到過這樣的事——毒品對於曾經吸過毒的人而言,有如同某種旁人所不能理解的、魔障一樣的吸引力,一個戒了毒的人,一旦遇見他以前的朋友、或者一點點極微小的誘惑,都能讓他丟盔卸甲、功虧一簣。
葉子璐回憶起這段小科普,感覺到了切身之痛。
她現在完全不敢讓自己放鬆下來,「習慣」不知道有沒有養成,反正條件反射是足夠的了。
當她意識到有什麼事的時候,不管那件事是不是非要立刻做不可、是不是非要馬上完成,她都會產生某種強迫一般的緊迫感和焦慮,彷彿如果不立刻做完,就代表了她的「拖延症」復發了一樣。
可人的生活中,並不是總有那麼多非要緊著忙著做掉的事不可的,總會有空閒下來的時候,如何處理這些時間,成了葉子璐最頭疼的事。
她總是記得,自己曾經因為痛經,只放鬆了一天,就把一整段時間的努力都給弄得前功盡棄的事。
因此葉子璐開始強迫性地不讓自己有一天的空閒時間,就算沒事,她也要絞盡腦汁地想出一些事來,讓自己團團轉地忙起來。
葉子璐並沒有感覺到有什麼不對——因為正好,她的好戰友王勞拉在緊張地準備中級翻譯資格考試,每一個人都很忙碌,她怎麼可以閒下來呢?
直到葉子璐筋疲力盡地爬到床上睡覺的時候,顏珂才找到機會問了一句:「那天……你怎麼跟那個人說的?」
葉子璐眼皮已經快要黏在一起了,她含含糊糊地問:「哪個?」
「陸程年。」顏珂別彆扭扭地說。
葉子璐把頭往被子裡縮了縮:「你問這個幹什麼?」
顏珂一口氣哽在喉嚨裡,然而終於還是靠著強大的意志力,憋住了沒說出口——不用說葉子璐這個神經粗大的貨,就是一般人,接到了一個來自玩具熊的告白,會往心裡去麼?
顯然嘛!
其實顏珂被卡在自己的身體裡的時候,曾經把這件事冷靜地思考了很久。
距離產生的美是有風險的,有時候人們只是陷在自己的幻想裡,即使是神魂顛倒,也會隨著一點一點地靠近而分崩離析,然而從最近的地方產生的感情卻不一樣。
他見到過她最狼狽的時候,最耀眼的時候,也見到過她所有的勇敢和懦弱,知道那個最真實的人,曾經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也曾經因為她的堅強堅持而動容。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顏珂和葉子璐說話的語氣雖然隨著他們越來越熟,越來越隨意,卻也越來越「客氣」,他開始注意自己的話,學會了為了照顧她的心情而克制著自己毒舌的程度,讓它們聽起來更像是不惡劣的玩笑和調侃。
儘管葉子璐看起來有那麼強大的自愈系統,但顏珂還是明白,她的信心仍然是非常脆弱的,他開始學會憐惜這種剛剛建立起來的、脆弱的自信,不忍心傷害它一點。
至於葉子璐這個人,顏珂覺得自己在這一點上跟陸程年英雄所見略同——讓自己感覺快樂的、放鬆的,一想到以後的日子會和她生活在一起,就有種由衷的期待和滿足感,那就是自己要找的人了。
顏珂認為,自己應該建立一個完整的作戰計劃,而在此之前,他必須先確認他的競爭對手是不是很強大。
他於是推了葉子璐露在被子外面的手臂一把:「給說說嘛!要不然我晚上睡覺都睡不著。」
葉子璐把眼睛睜開一條縫:「你本來也睡不著。」
顏珂:「葉小二!」
葉子璐撇撇嘴,把胳膊縮回到被子裡,不情不願地回答說:「我沒答應啊……怎麼可能會答應,你不覺得很奇怪麼?」
顏珂問:「為什麼奇怪?」
葉子璐睜開眼沉默了好久,以至於她似乎清醒了一點,等顏珂甚至以為她不打算說了,她才輕輕地開口:「我跟他又不熟……我心裡那個陸程年還是陸小胖,他心裡的我也還是高中時候那個小柴禾妞,可是呢,理智上,我又知道,他已經不是陸小胖那個樣子了,但是陸小胖似乎……還沒明白我也已經不是他印象裡的那個人了,你明白麼?」
她的話很繞,連葉子璐自己都險些被繞進去,顏珂卻點了點頭。
「這是不對等的,他說跟我在一起他輕鬆,我呢?我可一點也不輕鬆——你知道自己在別人心裡是這樣的,但是你又知道自己其實不是那樣的,反正……很奇怪的感覺,累。」葉子璐說到最後一個字的時候,聲音又含糊了下去。
她以前很少感覺到這種「累」,如果是之前,說不定陸程年那樣真情表白以後,她一感動、腦子一熱就答應了。
可是現在葉子璐覺得自己累得有些麻木,有的時候一個人在路上走的時候,她都有種自己頭腦空空的疲憊感,卻仍然是情不自禁地加快腳步。
她總是感覺自己有很多很多的事要做。
在這種情況下,葉子璐不想再應付陸程年了,感情畢竟是雙向的。
顏珂一分鐘沒說話,等他想說什麼的時候,卻發現葉子璐已經以光速睡著了。
對於葉子璐而言,每天都像是戰鬥——別人平時辛苦,起碼雙休日可以休息,可是葉子璐呢,她打定了注意,一年四季都不給自己喘息的時間。
她彷彿有種潛意識,一旦歇下來了,拖延症就會捲土重來。
而她過分的努力並沒有白費,很快,在新的工作崗位上,葉子璐就獲得了一致的好評,這些好評就好像是對她努力的肯定,讓她更加變本加厲起來。
顏珂的角色,也已經從一開始嘲笑她「好吃懶做」、「爛泥糊不上牆」的鞭策者,變成了開始會猶猶豫豫地勸她適當休息,多注意自己身體的保姆了。
葉子璐像是在一條筆直通天的大路上奔跑,她不知道什麼時候是個頭,只知道沒完沒了地往前跑,好像強迫症一樣。
她隱隱約約地知道,自己崩了一根弦,太緊了,遲早會斷。
而這根弦就斷在了王勞拉的一次玩笑裡。
那天晚上已經很晚了,王勞拉和葉子璐都十分疲憊,疲勞的時候人的脾氣也比較容易不好,葉子璐去衛生間洗臉的時候,聽見了王勞拉房間裡放的聽力練習。
非常熟悉,正好是她曾經在網上看見的,關於拖延症的那一段。
那個詞讓葉子璐的神經突然有點過敏,不知怎麼的,她的心情指數被直線拉低了。
等她洗完臉出來以後,遇到王勞拉去冰箱裡拿牛奶,王勞拉就隨口開了句玩笑,她說:「剛才我聽見一個詞,沒見過,查了才知道,原來是『拖延症』的意思,我一看就覺得特親切——這不就是你麼……」
「我怎麼了?」葉子璐的語氣突然變得冷冰冰的,然而疲憊麻痺了王勞拉的感覺,她並沒有聽出來。
王勞拉依然開玩笑地說:「你呀,不就是喜歡把什麼事都壓到最後一天做麼,連看書考試都等到前一天晚上,資深拖延症患者,淡定姐嘛。」
「我什麼時候耽誤過正經事?」這回葉子璐話音裡的敵意終於明顯得叫聾子也能聽出來了,她甚至有些遏制不住地用一種非常惡劣的語氣說,「我真心要考的東西什麼時候考不過去了?什麼時候看書都有計劃的好不好?你才拖延症呢。」
王勞拉愕然地望著她的背影,完全不明白自己這句玩笑話究竟是怎麼得罪她了。
當然,她也不會明白的。
那一瞬間,葉子璐感覺到一股前所未有的難堪,就像是大庭廣眾之下,王勞拉毫不顧忌地揭開了她的傷疤,對別人說「看啊,這姑娘長過膿瘡」一樣。
針扎一樣地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