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伯庸剩下的話就全都卡在了嗓子眼裡,眉頭慢慢地皺起來,楊玄眼神不錯,一眼看見他了,連頭也沒回,摔上車門就走,步子大得簡直帶著一股神擋殺神的戾氣,毫不客氣地拉開李伯庸的車門,低頭一句:「送我回家。」
康金凱慢吞吞地從車裡爬出來,對著不遠處的楊玄說:「你摘不出去的,曾經是做什麼的,終身就是做什麼的,總有一天,你會發現你還是得回來,然後選擇一個陣營。」
他又補充說:「選我比選徐暨強得多,我覺得他身上有種死味,你覺得呢?」
楊玄猛地轉身,她的手喜歡插在外衣兜裡,平時不戴手套,此刻露出來,凍得有些發白,手略微有些瘦,手背上露出青色的血管,然後她停頓了一秒,好像在琢磨該如何表達自己的想法似的,終於還是一個字也沒說,衝著康金凱的方向比了個中指。
她鑽進車裡,「碰」一聲摔上了車門,深吸一口氣,壓著聲音對李伯庸說:「開車。」
李伯庸看了她一眼,又伸脖子看了那邊的賓利車和那個奇奇怪怪的男人一眼,終於還是壓抑住了自己的好奇心,開車走了。
楊玄看起來心情很不好,坐上車以後一個字也沒說,轉頭望著窗外閃過的、戶州城的夜色,那些燈光明明滅滅地在她臉上閃過,她的頭髮有點亂,臉色有些蒼白,就像是石頭刻成的。
在李伯庸的印象裡,楊玄好像一直都是游刃有餘的、非常講道理好說話的姑娘,雖然偶爾冒一點小壞水,給穆曉蘭支支招,讓趙軒小折騰一下,但大部分時間都非常純良,就是那種……不會和別人很親近,不會跟人勾肩搭背天南地北地胡侃,不會大哭大鬧大笑大叫,也不像有些姑娘那麼直接而真性情,但是會讓人感覺很有安全感、很有分寸的人。
她很少生氣,從來不讓人下不來台,李伯庸覺得,即使和很多人一起出去,大家都玩過了頭,醉得不知道東南西北,楊玄也會是最後一個把每個醉鬼扶起來,安頓好送回家的那一個。
直到李伯庸把車停在了楊玄家樓下,她還是保持著同一個姿勢,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一聲不吭地看著窗外,鬧鬧從她的兜裡掙扎著冒出一個頭來,跟李伯庸大眼瞪小眼了一會,顫了顫鬍子,自動爬了出來,探出鼻子在他身上聞了聞,然後爬到他腿上,窩成了一個小球。
李伯庸試探著伸出一隻手指,在楊玄肩膀上輕輕地戳了戳:「哎。」
楊玄轉過頭來,眼睛裡好像浮著一層光似的,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到了。」李伯庸說,過了一會,他又補充了一句,「找了你一晚上,還沒吃飯呢,你家有吃的麼?」
楊玄翻了個白眼。
李伯庸就厚著臉皮,抱起鬧鬧,跟在楊玄身後進了門,楊玄打開冰箱看了看,發現又沒什麼東西了,於是問:「煮方便麵行麼?」
「行。」李伯庸非常好養活。
「兩包夠麼?」
「再給我加個雞蛋吧。」李伯庸說,「中午就沒吃,餓了。」
楊玄想了想,指了指廚房:「你自己煮吧,我不會往湯裡下雞蛋,大學那會就不會,一下鍋就散。」
李伯庸毫無在意地二下楊玄廚房,沒多大一會,就捧著楊玄拌沙拉的那個大海碗出來,滿屋子飄的都是方便面味。
楊玄忽然感覺自己也有點餓了,一伸手把自己的杯子拎了過來,伸到李伯庸面前:「給點湯。」
李伯庸:「……」
「你就不能拿個碗去麼?」
「湊合了湊合了,你怎麼那麼多事——」楊玄二話不說端起他的碗,倒了半杯湯在自己杯子裡,一股帶著垃圾食品味道的熱氣撲面而來,她就覺得心情特別不好。
「康金凱那個王八蛋。」楊玄突然開口,「你媽說的話沒一句不顯示他腦子有問題的,帶來的消息沒一個好的,逼著別人聽他放屁不說,還敢沒收老娘手機!」
李伯庸差點讓方便面嗆著:「什麼?」
楊玄家客廳裡鋪著小地毯,她就毫不在意地一屁股坐在地上,雙手捧著一杯方便麵湯,不知為什麼,就有種傾訴的**,可是又想不出從什麼地方說起,覺得心裡很難受。
李伯庸把海碗往茶几上一放:「你自己跟他走的?」
楊玄點點頭。
李伯庸臉色黑下來,一口氣說:「你……你是有病啊還是腦子進水了?你是不是女人啊你?人家的車隨便上?不怕別人給你賣到山村裡當媳婦啊!」
楊玄:「……」
李伯庸非常怒其不爭地伸出手,很想像平時拍趙軒那樣在楊玄後腦勺上也來一巴掌,可是突然發現降龍十八掌居然沒有著陸地點,又訕訕地縮了回來,最終變掌為指,在楊玄的腦袋上戳了一下,總結陳詞:「你是缺心眼吧你?」
楊玄摀住頭,傻愣愣地看著他。
「我妹十歲的時候都比你懂事。」李伯庸意猶未盡,「都知道不和陌生人說話,尤其晚上盡早回家。」
楊玄低下頭,想了想,撇撇嘴:「就他,敢把我怎麼樣?廢了他。」
李伯庸:「……」下意識地並了並腿。
楊玄像喝茶似的喝了一口方便麵湯,然後左手伸進自己的頭髮裡,歎了口氣:「……我曾經有個朋友,有一天,他死了。」
李伯庸為楊玄這麥太一樣簡介的表述驚悚了一下,就聽她接著說:「留了封遺書給我,托我照顧他老婆孩子。死的時候也沒給孤兒寡母留下什麼東西,就一家破破爛爛的小公司,勉強不餓死她們娘兒倆,結果就這還被人盯上了。」
「然後呢?」
「我欠過他很大的人情,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就把那個人給折騰到號子裡去了。」
她說得十分輕描淡寫,李伯庸只得暗自擦了把汗,楊玄接著說:「康金凱現在過來,告訴我正有人打算把他撈出來,具體怎麼回事,他沒說清楚,不過我也大概有數。」
李伯庸想了想:「那……你打算怎麼辦呢?」
「我不知道。」楊玄仰面看了一會天花板,被燈晃得有點眼睛疼,眨了眨眼,聲音非常非常輕,「我到現在也沒想明白,我應該怎麼辦。」
「我知道人要往前看,」過了一會,楊玄說,「可是不知道這個『前』是哪個方向,我告訴你說李伯庸,人早年走得不能太順,少年得意太多,容易往死胡同裡鑽,總覺得自己拽得跟二五八萬似的,時間長了就真成八萬了,將來有尷尬的那天。」
李伯庸沒打斷她,楊玄接著說:「之後我就離職了,大部分錢都用來階級鬥爭了,剩下的勉強夠我過一陣子,就四處走了走,過了好幾年不知所云的日子,可是依然迷茫,不知道我該幹什麼去,我就回了戶州,隨便找了個工作,半死不活地做,依然沒想好以後到底要怎麼樣,本打算……乾脆申請個大學,出去念個博士回來,到我母校教書算了,可是他們又來攪合,我不想攙和,又不放心,正好今年申請時間也過了,我還是先混一年,明年再說吧。」
「女博士啊?」李伯庸咧了咧嘴。
楊玄瞪了他一眼:「幹什麼?歧視啊?」
「不不不。」李伯庸擺擺手,「哪能啊……」
這時,李伯庸倏地靈機一動,他遲疑了片刻,有些試探地問:「你也說再混一年,要是不嫌棄,來我們公司不?」
楊玄轉過頭來看著他。
李伯庸臉突然紅了:「我知道我們那是一座小廟,但是有發展前景啊!大公司有什麼意思,都發展得差不多了,我們才起步,未來有無限種可能性,正好是建功立業的時候,你覺得呢?」
楊玄沉默。
李伯庸俯下身,手肘撐在膝蓋上,側過頭看著她,眼睛裡帶著一點強烈的期冀,小心翼翼地說:「我其實一直挺想讓你來的,但是你看不上我們那,要不……就當再幫我一個忙,反正你都幫過我好多忙了,再多一個也不多。」
楊玄突然覺得,他就像是在寒冬臘月裡,打開家門發現門口有一隻迷路小貓的人,想收留它,還怕嚇著它,只能拿出一根小小的香腸,蹲下來低聲下氣輕言細語地哄著它進屋。
她心裡驀地湧起一股流浪貓在寒冬臘月裡走了不知多久、又冷又餓的委屈,眼眶一熱,又覺得自己太丟人了,飛快地壓抑了下去,裝作毫不在意地點點頭:「好啊。」
李伯庸嘴角扭了扭,勉強不讓自己的興奮浮出臉皮,顯得太嚇人,直到楊玄拿著裝過麵湯的杯子去廚房洗,他才對著扒在茶几邊上企圖爬上去的鬧鬧露出一個巨大的笑臉,一握拳,無聲地對它做了個口型:「耶!」
鬧鬧鄙視地掃了他一眼,繼續用爪子夠桌角的牛肉乾,長長的尾巴掃了李伯庸的小腿一下,不屑地表達了自己的看法——這二缺。
作者有話要說: 三更滿了,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