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伯庸新來的助理叫路依依,很快,這個名字就以光速在百興上下傳開了。
這裡必須要說這個人,她是個女的——有的人可能覺得這是句廢話,但請諸位回憶一下身邊的朋友,無論男女,總有那麼一種人,即使身邊坐滿了異性,他或者她也不顯得突兀,跟大家一起聊天聚會,感情好或者不好,熟或者不熟……這些都沒什麼關係,周圍的人就是想不起來這傢伙是個異性。
比如楊玄之於趙軒,就是個性別很模糊的人——趙軒只有在想起他自己的兄弟在追這個姑娘的時候,才會有意識地想起她是個姑娘。
然而另一種人就截然相反,比如路依依,她即使一句話也不說,就坐在你旁邊打開電腦對著一個excel表格敲敲打打,你也會無時無刻地不在想,我身邊坐了個女的……女的……女的……然後有賊心沒賊膽地想入非非。
這和人品好壞沒關係,和性格好壞沒關係,甚至和長得好賴也沒關係,它就是一種氣場。
現在這個氣場詭異的姑娘,搬進了李伯庸辦公室旁邊的小隔間。
李伯庸早把招助理這事給忘了,一見著路依依,才想起來。面試了好幾個人,到最後為什麼把她留下了呢?因為面試到她的時候,李伯庸臨時去了一趟廁所,窗外吹進來一陣風,把他桌上壓得簡歷日曆什麼的給吹得亂七八糟的,等他回來的時候,發現路依依已經給他收拾好了。
鑒於李伯庸對自己助理的要求只有一條——做事仔細,就把她留下了。
可見李總不是人力資源出身,凡事親力親為慣了,並不認為這個助理除了傳話打雜之外還能幹什麼,以隨隨便便的標準,隨隨便便地就招了個人來,給自己添了不少堵——當然,這是後話。
此時,李伯庸並沒有分出太多的注意力給這位即將入侵他辦公室的美人,下班後他追上楊玄:「週末了,晚上有空沒有,請你看電……」
然後他的話音被楊玄調回標準模式的手機鈴聲打斷了。
楊玄臉上有不易察覺的疲憊,看得出來她本來想把手機按了,結果目光正好掃見了來電人那裡,她臉色突然就變了,急匆匆地對李伯庸打了個手勢,低聲說了句:「對不起,最近有點事……是我一個朋友。」
李伯庸擠出了一個難看的笑容,揮揮手:「沒事,你先忙你的正經事。」
然後他往相反的方向走去,走了一小段,似乎懷著某種希望似的回了次頭,可是楊玄只給了他一個背影,一隻手拿著手機,另一隻手往身上穿著外套,步履匆忙……就像是毫不猶豫地走出了他的世界一樣。
李伯庸沉著一張臉,就像是別人欠了他八百萬似的,頭也不回地走進辦公室,一拳砸在了桌子上,把正在隔間小辦公室裡的小張和路依依都給嚇了一跳——砸完桌子,李伯庸自己也震驚了片刻,實在沒想到自己心裡有那麼大的怒氣。
路依依第一天就看見自家老闆這麼暴躁的一面,嚇得立刻噤聲,驚異不定地看著小張。幸好這時候李伯庸恢復了一點理智,抬起頭對她們笑了一下:「沒事,桌面有點鬆了,回頭叫後勤的派個人給我看看——那個……」
他想不起這姑娘叫什麼了。
路依依迅速調整了自己的表情狀態:「李總您好,我叫路依依。」
「哦,小路。」李伯庸點點頭,「門卡什麼的都領了是吧,如果覺得可以,下週一就過來上班吧,有什麼問題可以問我,現在下班了,你們先去吧。」
小張一直混跡人事部,已經頗有點小人精的端倪,一看苗頭不對,一把拉住路依依說:「週末咱們公司有些同事們會聚在一起,搞個小活動,你剛來,一起吧,就當認識認識大家。」
然後她轉過頭對李伯庸說:「那李總我們走了啊。」
李伯庸揮揮手:「去吧,玩得高興點,好好放鬆,下禮拜回來好好工作。」
被拉出去的路依依有些不明所以,問小張:「李總怎麼了?好像有點心情不好。」
小張想了想:「週末他一般也有活動,現在還在辦公室發脾氣,估計是跟他女朋友鬧彆扭了。」
「女朋友?」路依依問。
「哦……就是咱公司風險顧問,」八卦老總是每一個員工的福利之一,小張看看周圍沒有危險出沒,於是開說,「開完會的時候他們一起下樓你看見了麼,一美女,個挺高的那個。」
路依依腦子裡立刻閃過一個長頭髮,低著頭一邊走一邊看手機的人,她一眼掃過,頗為印象深刻,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她非要明知故問:「頭髮盤起來,戴眼鏡的那個?」
「那不能夠啊!」小張差點炸毛,「你說的那是咱市場營銷部副總,那不是美女,那是一滅絕好不好——我說的是另外一個,穿米色長款西裝外套的那姑娘,不知道什麼來路,她不是每天都在公司裡,除了週末例會肯定出席,平時也不跟大家一起混,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不過我看見過李總接她來公司,好幾次。」
路依依想了想:「是有錢人家的女孩吧?」
「大概吧,江湖謠言說她是個大款的女兒,那大款打算在咱公司投資。不過我們老大說不是那麼回事,具體怎麼的她不告訴我。」小張皺皺眉,「愛怎麼著怎麼著,人高層的事,跟咱平民老百姓沒關係,咱們朝九晚五,不立功不犯錯,按點拿工資就齊活了。」
路依依立刻很上道地說:「是啊是啊,你說的那聚會在哪啊?用坐車麼?」
李伯庸等人都走了,臉上的笑容才垮了,臉上繃得緊緊的,不知道是不是光線的緣故,眉眼之間竟然升起一點陰鬱來。
他在這一年早春的時候認識楊玄,現在又到隆冬,已經有小一年了。有那麼一段時間,他暈了頭,甚至感覺自己這一輩子沒準就這麼定下來了。
他媽去世,他像是脖子上被套了根繩子一樣玩命工作,可是市面上風刀霜劍,舉步維艱,這不算困難——當年創業之初的時候,比這困難百倍的日子也有,那時候他還年輕,生活裡還有無數希望,可是現在,他突然覺得自己老了。
冬天室內空氣不流通,容易造成人的煩躁和多心——李伯庸感覺自己有點冬季抑鬱症了。
他雖然做不到趙軒那樣步步為營,但是死皮賴臉還是會的,老爺們兒一個,死皮賴臉地纏著別人,也沒什麼了不起的,老婆和臉皮哪個重要呢?這不言而喻。
但是需要有一個前提,就是對方對自己也是有意思的,死皮賴臉地纏著纏著,真能纏出點什麼來,否則就是自討沒趣了。
不要臉一回事,不要自尊是另外一回事。
李伯庸現在感覺就很不好,因為他突然覺得……那句之後就沒了回音的表白,可能就是扔進水裡的一塊石頭,激起兩圈漣漪,沒了。
他開始不受控制地想,楊玄到底是什麼意思呢?或許人家根本就沒意思,李伯庸算個什麼玩意呢?穿衣服只會穿黑的藏青色那一路的深色西裝跟白襯衫,除了規矩,一點花也變不出來,分不清不同的領帶袖扣有什麼區別,更連塊名表都不知道帶。
他唯一拿的出手的,就是很努力、比任何人都努力地活著,以期望做出一番事業來——可是或許他自以為的事業在別人眼裡都是不值一提的,有再多的錢,比人也覺得他是個土財主。
他沒有出身,一輩子也成不了那種揮金如土的大少爺,沒有學歷,一輩子也學不來所謂文化底蘊下的那種風度翩翩,就是一個草根,連做的買賣都那麼草根——聽聽,高科技農產品極其加工食品。
楊玄有事,長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來,可是她對自己隻字不提,李伯庸只能想出一個理由——她看不起自己,覺得告訴自己也沒什麼用,他連她的煩惱是什麼都沒資格聽,那其他的還有什麼戲呢?
李伯庸把抽屜裡的兩張電影票拿出來,隨手撕了塞進了紙簍裡。
「他媽的。」他說,又想砸桌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