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裡蹲。」柳蓉別過頭去,面無表情地捏著自己褲腳上的花邊玩,心想小流氓就是小流氓,真不招人待見,哪壺不開提哪壺,在新的排名還沒下來之前,她簡直聽不得別人說跟學習跟考試相關的話題。
柳蓉覺得自己與那些一天到晚費勁和書本死磕的書獃子不一樣,她一直覺得唸書對她來講簡直就像吃飯喝水一樣簡單,她時常反社會地想,天分就是用來揮霍的,用來俯瞰眾生的,用來藐視那些資質平平、卻成群結隊的同齡人們。
可天分有時候也是會背叛人的,就好比有人天生長了一雙能跑得快的長腿,可他不去跑,又有什麼用呢?
她所有的委屈其實都飽含在「看著別人成群結隊」這一句話裡,只是自己意識不到,總覺著自己是「遺世獨立卓爾不群」,然後就更自負,更公主病,當忽然意識到自己並不像想像中的那麼優秀時,那種恐慌無所適從,於是全都轉化成負面情緒。
柳蓉心裡知道,一直以來,她所依仗的也只是一五零的這個數字,可IQ是不是真的對人的成功與否有直接影響,仍然是個爭論不休的問題,全中國智商超過天才線的人有英國總人口那麼多,而他們中的大多數甚至沒能有機會接受平均線以上水準的教育。
她心裡都知道,只是不願意明白,因為已經習慣了這種自欺欺人的優越感。
別人覺得和她沒話說,不願意和她親近,那叫「貓嫌狗不待見」,她嫌別人智商層次不夠,不願意搭理別人,那叫「高貴冷艷」。
雖然結果都是一樣的,但好歹可以自我安慰是境界不同。
梁肅皺皺眉,柳蓉那句話的口氣讓人非常不快,他不知道自己這句純屬客氣寒暄的套話怎麼得罪這小丫頭了,想了半天,忽然福至心靈,於是脫口問:「怎麼的,考砸了?」
柳蓉就「高貴冷艷」地說:「一般吧,其實我唸書也就那麼回事,混一天是一天唄。」
梁肅一聽這話,就明白自己多半是說中了,心說這是多大點事兒啊,至於的麼?
可一偏頭看見柳蓉,就覺得她雖然在女孩子裡也算個中等個頭,可大概是因為瘦,又或者是給人的感覺,顯得特別小只,蹲在地上還縮成一團,像只張牙舞爪十分不好伺候的貓。
還是沒斷奶的奶貓,於是就果斷決定不跟她一般見識了。
梁肅想了想,故意逗她說:「沒進百強?」
柳蓉立刻炸了,氣鼓鼓地瞥了梁肅一眼,這時才忽然驚覺自己和這人不大熟,於是立刻收斂了小爪子,一本正經地放慢了語速:「哦,那還沒有……咳,這東西誰也說不準,不定那天就真出去了。」
梁肅聽著她說話的時候刻意壓低了音量,拿腔拿調的話音裡還帶著奶味,不知道為什麼,就忽然特別想笑,他憋了憋,沒憋住,就笑出來了。
柳蓉用一臉迷茫的表情看著他,同時心裡氣哼哼地想:笑笑笑,笑抽了你!
半晌,梁肅終於控制住了自己的面部肌肉,也一本正經地安慰說:「只要沒跌出百強就行,你們那基本上百強都能進重點,進不了一中,還有區重點呢,將來要是到八中來,哥罩著你。」
他是真的想出口安慰人,可沒弄清柳蓉同學對自己的定位,所以柳蓉裝模作樣地笑瞇瞇地點點頭:「行啊,你說的,別忘了就行。」
然後心想——誰跟你這小流氓一樣去念八中?真會給自己臉上貼金。
可憐梁肅一代豪俠,還不知道原來這麼小的姑娘心裡就已經這麼曲折了,仍在無知無覺地自我感覺良好著。
這時一個人騎著自行車從遠處過來,柳蓉看見梁肅立刻站了起來,想起他剛才說正在等人,多半是等這個人了,為了禮貌,就也跟著站起來。
梁肅「嘿嘿」一笑,把梁雪的筆記本塞回她手裡,有些尷尬地說:「一會你站這別動啊,你說你來也不會挑個時候,故意看笑話的吧?」
柳蓉還不明所以著,就見那自行車近了,上面下來一個中年婦女,長得鼻子是鼻子眼是眼,柳葉眉瓜子臉,楊柳細腰賽筆桿的。就是不知道為啥,把自己打扮的活像個穿紅戴綠的老年馬戲團團長。
只見團長把車停在一邊,挺胸,抬頭,吸氣,然後大吼一聲:「老不死的玩意兒,你要點臉行不行?三天兩頭四處摳錢,讓不讓人過日子了?!」
真乃山如洪鐘氣壯山河,壯士也!
隨後柳蓉目瞪口呆地看見,在這位女壯士又深吸一口氣,還沒來得及吐出來的時候,梁肅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撲了上去,一把摀住她的嘴,摟住她的肩膀,嬉皮笑臉地說:「哎喲,媽你怎麼在這呢,我找你找了大半天了,快跟我回去,有急事跟你說!」
女壯士完全不吃他那套,一把甩開他,指著他的鼻子就罵:「你小子是不是我腸子裡爬出來的?你有良心沒有?你……」
還沒「你」完,只見二樓窗戶打開了,那只聞其聲不見其人、把柳蓉關在門外的老太太終於露面了,她趴在陽台窗戶上,繃著一張臉往下看,滿頭銀絲,一張臉褶皺橫生,嘴角抿得緊緊地,往下耷拉著,面帶凶相。
老太太張嘴就往下呸了一口:「臭婊/子你說什麼呢?」
梁肅忙擠眉弄眼地衝著樓上揮揮手:「奶奶您老人家身體挺好的哈!哈哈——媽……哎呦媽你鎮定,鎮定,那我爸不也是她腸子裡爬出來的麼,你說我沒良心,那……」
「去你娘的!老娘哪對不起你這小兔崽子了,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喂大,就養活出你這麼個敗家玩意!」女壯士死命地用指甲戳著梁肅的額頭,又指著老太太吼道,「她哪對得起她自己的兒子了,啊?你讓她自己拍著良心說,一天到晚圍著那啞巴傻子轉……」
老太太牌戰鬥機不幹了:「你說誰呢?你會說人話麼?你那嘴是留著吃飯的還是吃屎的?」
柳蓉抱著梁雪的筆記本,對天翻了個白眼,心想這可真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她正站在梁雪家的陽台底下,二樓不高,裡面什麼聲音都聽得見,這時柳蓉聽見裡面有一個男人的聲音「啊啊」地叫了兩聲,隨後男人一瘸一拐地出現在陽台窗口附近,伸手去拉老太太的袖子。
老太太轉向他:「你出來幹什麼,嫌丟人丟得不夠?滾回屋裡去!」
——原來她和誰說話都是這口氣,柳蓉頓時覺得自己遭到的是客人待遇,那時老太太惜字如金地只和她說了「不在」,後面沒加個友好的「滾」。
男人滿臉焦急地趴在窗口上,又去拉老太太的衣服,被甩開以後,又雙手合什,對著梁肅媽的方向作揖。柳蓉就看見了他的眼神,她忽然明白,梁肅媽說的「傻子」是罵人的,這人一點也不傻,聽說傻子什麼都不知道,應該是快樂的,可這男人臉上的痛苦連她這個不相干的人都看出來了。
那麼無助、無奈、無措,哀求地看著梁肅媽,一下一下地作揖,腦門磕在玻璃窗上,砰砰作響,像是在給她磕頭一樣。
梁肅媽也愣了一下,看著那男人,嘴唇動了動,卻說不出話來了。在原地站了一會,這位女壯士發現自己戰鬥力全失,嘀嘀咕咕地罵了一句:「跟他娘的我欺負你們似的,什麼玩意兒。」
然後一把推開梁肅:「你少氣我幾天吧!晚上別出去鬼混,滾回家吃飯!」氣勢洶洶地登上自行車走了。
老太太冷冷地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又呸了一聲,轉身回屋了,連推開的窗戶都忘了關。
柳蓉就看見那男人站了一會,慢吞吞地挪動著腳步,伸手要關上窗戶。梁肅走過來,雙手插在褲兜裡,仰頭對他笑了笑:「二叔,身體好點了不?」
男人「啊啊」兩聲,臉上愁容還沒褪去,就又露出了笑容,眉頭皺著,拚命地想把嘴往上咧,怪異極了,指指梁肅,又指指屋裡。
梁肅趕緊搖搖頭:「不了不了,奶奶看見我不高興,哪天她不生氣了,我買好吃的看你去啊。」
男人的笑容先是收斂了一下,隨後又勉強擠出一個,搖搖手,點點頭,跟他說再見似的,關上窗戶,轉身回屋了。
梁肅一直目送著他回屋,才低下頭,習慣性地就去掏煙,才要點上,又想起柳蓉在旁邊,於是把打火機放了回去,只叼在嘴裡過乾癮,含含糊糊地說:「昨天我爸偷偷買了點東西給我二叔,□□忘了扔了,今兒我媽洗衣服看見了,我就知道要壞事,早跑過來蹲點,還真蹲著她了。」
柳蓉仍然看著那已經關上了的陽台窗戶,那男人的眼神好像刻在她心裡一樣。就聽見梁肅說:「那是我二叔,天生啞巴,但是人勤快,原來有份挺好的工作,還娶了媳婦,誰知道後來出了事,明明是工傷,老闆不給算,一分錢沒有不說,人還廢了。」
他笑了笑,把煙從嘴裡拿出來,夾在兩根手指之間:「這幫王八蛋們,總有一天……」
總有一天什麼,他沒說,可是好看的臉上忽然劃過狠厲顏色,這讓少年看起來有些嚇人,然而隨即,梁肅表情又恢復了正常,用那只沒拿煙的手在柳蓉腦袋上拍了拍:「你說你們這幫小丫頭,考試考不好就尋死覓活,多大點事兒啊,至於的麼?」
柳蓉想說,我才沒尋死覓活呢?
可話到嘴邊又嚥了回去。
「多大點事兒啊,至於的麼?」她這樣問著自己,想起梁雪的爸爸,想起梁雪出門的目的,努力想像著他剛剛用腦門撞玻璃的心情——可她的想像力太匱乏了。
也許,不至於的吧?
開學以後,成績公佈出來,柳蓉以一分之差險勝,再一次拿回了她的年級第一,卻沒有想像中的那種鹹魚翻身的感覺,大家要麼在唉聲歎氣「考得不好」,要麼考得不錯,洋洋得意還不願意讓別人看出來。
其實真的沒有那麼多人關心誰是年級第一,一個人的世界就那麼小,早被自己那點雞毛蒜皮的悲歡佔滿了,哪還有餘力去關心別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