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蓉他們搬到新教室的時候,門上的封條還沒有撕,桌椅還是考場的模樣,前後黑板乾淨極了,牆上一個字、一塊匾、一張獎狀都沒有,白茫茫的一片。
白玉叫柳蓉先把後黑板的板報弄出來,以前後黑板寫什麼柳蓉都隨意發揮,連角落裡的Q版連載小漫畫,白玉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沒有干涉過,這回這個常年一臉嚴肅的女老師卻特別囑咐了:「不要有用不著的多餘的花紋,你要是願意寫,旁邊寫點鼓勵的話就行了,中間給倒計時的牌子畫一個框,其他不用了,都高三了,不要浪費時間。」
柳蓉只能謹遵聖意,心裡迷迷糊糊地想,這還沒放暑假呢,怎麼就「都高三」了?
確實是高三了,這一回的期末考試是全市聯考,仿照今年高考的出題模式,最終的考試結果,有總分和各門課的分類分數,後面標注著總分或者這門課的班級名次,年級名次以及全市排名名次。
實在是一場勞民傷財的……盛舉。
在這個炎熱的夏季裡,氣氛驟然壓抑起來,柳蓉有些想不明白這是為什麼,後來她有一次背著書包放學回家,在樓下碰見低年級的孩子,發現他們看自己的目光都既唏噓又敬畏的時候,就想明白了。
高考像是個刑場,一年宰一批,以前歡快地該吃吃該睡睡,是因為前面還有頂缸的,宰不到自己,這回高三的已經考完了,是上天堂是下地獄自有分曉,於是柳蓉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頭頂那個傳說中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高考出題組,已經在對著自己磨刀霍霍了。
她大夏天的愣是生出一身冷汗。
豬到快出欄的時候才想起要減肥,人……有時也是在走到這樣一個好像陌路的地方,才想起驚慌失措。
第一波的精神衝擊很快到了——期末考試理化生三門課居然給弄到了一起,起了個名字叫理科大綜合,題目多得簡直讓人眼花繚亂,出了考場柳蓉暈暈乎乎地聲稱自己居然差點答不完,收到了所有人驚異的目光,這才知道,原來這考試設計的就是不讓大多數人答完的。
也不知道誰這麼反人類,發明出這種長達兩個半小時高強度的折磨。
平時的考試,比如說最後一道題目不會或者來不及,十分……十分可以放棄,其他科目補回來就行,二十分……二十分如果不是做慣了優等生追求好排名的,也可以一咬牙一跺腳地勉強放手,回去自己鬱悶就行了。
這回的理科綜合考試,主觀題動輒好幾十分,題干長得活像閱讀理解,大部分人在做到一半的時候就已經發現時間不夠了,一看還有幾十分沒做,立刻急了,越急越看不懂題目,越急越沒有思路……
理綜考試出來的時候,樓道裡靜悄悄的,連對答案的人都少了,柳蓉覺得自己的反應好像變遲鈍了好多,連別人叫她一聲,都要過一會才反應過來。
她很多年後,也偶爾在工作生活裡遇見一些叫人大呼變態的困境,可回頭想想高考那會,原來自己在那麼小的時候,就已經被逼得那麼彪悍了,可見人的潛力還是無窮的。
首次全市聯合模擬考的成績排名下來,柳蓉能在全市拍到前三十,算是可以的了,不過成績單上的語文成績依然被白玉用紅筆狠狠地畫出來了,大家各自拿著自己的成績單,幾家歡喜幾家愁。
這是一個殘酷的開端,他們將用一整年的時間,通過各種手段修改那些印在紙上的冰冷的排名數字——等到一年後,這些數字將決定他們的命運。
叢林法則隱隱再現在這些年輕的孩子身上——雖然他們並不用像古羅馬鬥士一樣你死我活地拚殺出來,但他們也從來不是摸爬滾打吃苦受累練就一身銅皮鐵骨的鬥士,他們只是一群醬油瓶子倒了都不會扶起來,出門還要家長叮囑留神看車的孩子。
他們要開始學會如何面對自己一落千丈的排名而寵辱不驚,要開始學會如何在考試時間快要結束的時候果斷放棄掉幾十分的題目,學會無視身後的倒計時牌,收起那些個青春期躁動的小心思,像一頭老黃牛一樣寂寞地伏案。
這就是與智商和學習能力無關的素質,至關重要的心理素質。
白玉有一次開班會的時候,沉默了半晌,說:「我現在覺得,佩服你們所有人。」在場的人沒有一個動容,大家都已經麻木,誰還不是要經歷這個階段呢?
誰還不是要經歷這個階段呢——可經歷過的人,仍然會在回頭看自己的時候,覺得那時候的自己真的是非常了不起。
環境變了,有時候我們也會變得嬌弱起來,舒服得久了,就忘記自己曾經是怎麼強大,可那沒關係——因為忘記的東西依然存在,它會儲藏在我們的骨血裡,在需要的時候,再一次爆發出來。
這是一場即將在六月到來的成年禮。
暑假裡,柳蓉應梁雪的要求,把一中所有複習的內部資料複印了一份給她,梁雪抱著那打東西,就好像歐陽鋒抱著九陰真經、東方不敗抱著葵花寶典一樣,又虔誠又狂熱,簡直都有些不像她了。
柳蓉不常去梁肅的小店了,柳蓉媽雖然不說她什麼,可心裡肯定是不贊同的,柳蓉心裡也有小算盤——高三的變數太多,誰也不能保證自己總是第一名,自己像這樣老實點安分點,萬一有一回考試考不好了,還可以裝裝可憐,大人覺得她那麼乖,考試還考不好,肯定是非常心疼、就不好意思說她什麼的。
就好比人民警察,對待不知悔改的違法犯罪分子和失足青年,這態度一定是不一樣的,後者出事的時候的心理壓力一定會小一點,那是能當成人民內部矛盾處理的問題。
高考總動員的時候,年級主任說過一句話,說高考拼得是效率和心理狀態,心理狀態光靠自己也不行,需要周圍環境的一致配合,和家長老師的關係也有作用和反作用。
柳蓉的理論是,有時候自己的心理狀態不好,如果表現出來,來個大吵大鬧青春期叛逆什麼的,會叫老師和家長一起緊張,大家都不是奧斯卡演員或者地下工作者,能把情緒隱藏得好好的,肯定也會流露出來,到時候自己的心理狀態在這種所有人如臨大敵的關照之下,反而會變得更糟。
常露韻的排名簡直像蹦極跳一樣,一回殺進班級前五,下回掉出前二十名,可她從來也不見有什麼大的波動,考得好了,當然喜形於色,喜完了,照樣該幹什麼幹什麼,考得砸了,也不怨天尤人,訂正試卷、修改計劃、尋找學習漏洞有條不紊,真是座小泰山。
柳蓉覺得,自己的心態好,其實和這位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異常神通廣大的同桌,也是有關係的。
九月份正式升入高三,起先便是一場秋雨砸下來,氣溫驟降了七八度,陰沉沉的天空連著一個禮拜都不放晴,柳蓉打著哈欠快速走進教室,準備自習,就看見走廊盡頭的文科班門口,文科二班班主任正在大聲訓斥一個女孩子:「你這是騙我們還是騙你自己?你將來到底想怎麼樣?都高三了,什麼時候了,你懂點事行不行?」
女孩子低垂著梳著大麻花辮的頭,眼皮也不抬一下,一臉漠然地聽著,好像她只是個佈景,冷漠地看著班主任唱獨角戲。
柳蓉聽見身後有一個男生輕輕地說:「好像是上回考試作弊被抓住了的那個。」
柳蓉一回頭,就看見顧清陽站在身後笑嘻嘻地對她打招呼,班長臉上也帶著厚重的黑眼圈,可笑起來的時候,卻依然是那麼一副公狐狸的模樣。
顧清陽看了看她,忽然感慨說:「其實總是第一壓力也不小。」然後他哆啦A夢似的從口袋裡掏出一袋子小熊糖,塞到柳蓉手裡,衝她眨了眨眼,先一步走進教室去了。
這年頭,誰壓力比誰小呢?柳蓉看了看手上一個個五顏六色憨態可掬的小熊糖,想起他們班一天到晚人五人六正經八百的顧班長,居然隨時在身上裝著這種東西……就打了個寒戰,覺得這就好像老尼姑穿花內褲,大和尚紋米老鼠一樣。
柳蓉一進教室,別人沒看見,先看見了王碧瑤同學,她擺了個十分驚悚的造型——居然兩條腿吊在外面,整個人坐在了窗台上。那窗台只有兩掌寬,沒有防護措施,高三七班在五樓!
正好柳蓉的座位就在窗戶旁邊,她就顫顫巍巍地問常露韻:「怎麼也沒人拉著她點,萬一……」
話還沒說完,王碧瑤就回頭幽幽地看了她一眼,一張小臉蒼白極了,不知道是凍的還是怎麼的,難得好聲好氣地說:「沒事,你們別大驚小怪了,我就是坐在這吹吹風,看看落葉。」
柳蓉一瞬間就風中凌亂了,覺得王碧瑤這是被什麼東西附身了,於是小心翼翼地問:「你都……看出什麼了?」
王碧瑤把視線轉到了窗外,沉默了半天,才鬼氣森森地說:「沒什麼,就是覺得葉子長出來,就是為了這樣掉在土裡,有點可憐。」
常露韻拉了柳蓉一把,用口型告訴她,王碧瑤「心情不好」。柳蓉唯恐王碧瑤同學一個想不開再這麼跳下去,於是搜腸刮肚了半天,才憋出一句:「那個,其實吧……還可以化肥,造福一下農業生產的。」
常露韻表情僵住,片刻,把自己的臉埋進生物書裡,不願意承認這傻妞是她同桌了。
王碧瑤神色飄渺地笑了一下,點點頭:「是,有道理,有機生物體死了以後都可以變成肥料,人也可以。」
——這是從傷春悲秋的文藝片變成了人肉肥料的恐怖片,柳蓉徹底不知道說什麼了,王碧瑤卻不再看她,轉身從窗戶上下來,搖曳生姿地走回自己的座位上去了。
常露韻這才用書遮著臉,小聲告訴柳蓉:「她這次考試,退到了……」她口型說了個「後」字,然後伸出五指手指,柳蓉就明白了,常露韻接著告訴她,「上回那個男生,他們徹底崩了,你說老師們反射弧怎麼那麼長呢,你儂我儂的時候沒發現情況,反而是這回崩了,開始疑神疑鬼,昨天她被老班留下好好說了一通不要早戀什麼的……」
柳蓉恍然大悟地點點頭,又疑惑地問:「你怎麼什麼都知道?」
常露韻挑挑眉,歎了口氣:「我要是連這點娛樂都沒有了,到時候不變成個傻子了麼?」接著,她用力清了清喉嚨,繼續大聲朗讀,「基因工程的定義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