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開了學,天氣就慢慢地暖和起來了,總得來說,這個學期除了最後那段炎熱不好挨之外,總會是一個讓人心情越變越好的學期——這是對於其他人來說,對於常露韻來說,這個學期是不平凡的一個學期。
她第二次迎來排著號壓境而來的模擬考試,並將第二次迎來高考。
其實有時候想起來也挺不公平的,一個孩子少年到青年乃至整個人生的起點,都是由這麼一次考試決定的,不考品德,不考素質,也不考才能,只是考做考卷題目的水平。一次考試失誤的原因太多了,可能是身體狀態不好,可能是心理素質不過關,又或者……只是運氣不好。
可是還能怎麼樣呢?全中國那麼多人,那麼有限的優質教育資源,不然還能怎麼樣呢?這已經是相對最公平的一個擂台了,雖然它看起來仍然漏洞多多。
常露韻覺得自己比較淡定,畢竟不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了——何況她本來就很淡定。可是人和人總歸是不一樣的,縣中的復讀班裡一開始六七十人,到了這會已經減少到了不到五十個,走掉的人要麼是像秀秀那樣,迫於家庭的壓力,要麼是和常露韻一樣,「城裡來的」,吃不了縣中的苦,來了幾天又回去的,還有一小部分,則是因為心理壓力太大,實在撐不下去的。
復讀班裡大多數孩子家裡都是農村的,並且大多不是那種出現在電視裡、家裡有別墅有私車的特別富裕的農村人。
常露韻發現,這些孩子比她以前的同學壓力要大得多。
即使這麼說有些難以接受,可投胎真的是個技術活——對於家庭條件好的孩子,高考當然也重要,但他們不用有顧慮,考上就可以去,學費上萬也無所謂,或者乾脆上一年語言學校,再被家裡人送出國,不用去擠那個千軍萬馬的獨木橋,將來再不濟也能混個海歸。
他們縱然也會為自己的未來努力,可潛意識裡,總會有一句話,類似於「即使不……我還能……」。
但是縣中的這些孩子不一樣,他們當中高分復讀的不多,大部分是差一點沒能上二本線,家裡付不起三本的學費,再或者上了二本線,但是學校志願沒報好,又被刷下來的。他們只有這一條路,要麼孤注一擲地走到黑,要麼老老實實的該種地種地,該打工打工,這樣那條通往另一種和父母兄弟不同的活法的路,就徹底關上了。
這天,常露韻坐在教室裡安靜的自習,偶爾累的時候,她就抬頭看看其他仍在埋頭苦讀的孩子,心情就會平靜不少。
不知為什麼,她其實對這種日復一日艱苦枯燥的環境更加適應,身邊都是為了自己的夢想努力、智力普通的孩子,不會再有柳蓉那樣一個給她帶來很大壓力的同桌——常露韻並不想嫉妒自己的朋友,可她畢竟也只是個十來歲的小姑娘,有時候也會很鑽牛角尖地想,為什麼有些人不用付出別人那樣的心血和努力,也能輕易成功呢?
天才這種東西,真是個非常不討人喜歡的標籤,因為同樣沒什麼了不起的,也不過是投胎的技術,可別人還偏偏不能用「不學無術的敗家子,只是有個有錢有勢的父母,沒什麼了不起的」或者「不過是個長得好看的花瓶,再過三十年,看誰還因為她好看寵著她」的那種鄙視的目光來看他,所以一點平衡也找不回來。
好嘛——她想,雖然柳蓉除了這點以外,其他地方還都是不錯的。
就在這時,教室後邊忽然傳來一點騷動,常露韻和其他人一起回過頭去,看見一個男生忽然夢遊似的直眉楞眼地站了起來,在教室前邊坐著答疑的班主任也抬起頭來,皺皺眉:「周濤,你站起來幹什麼?」
常露韻知道這個同學,他和其他人又有點不一樣——別人念高四,他已經念高六了,這是他第三年復讀。據說以前是個心氣很高的人,第一年高考發揮失常,和常露韻一樣,差了幾分沒到一本線,然後復讀一年,發揮再次失常,從此一年不如一年,第二年復讀的時候,已經連二本線都不夠了。
周濤慢慢地抬起頭,看向班主任,忽然說:「老師,我中毒了。」
老師也傻了,全班鴉雀無聲地圍觀這位中毒人士。
周濤舉起自己的胳膊,一本正經地說:「老師,你看我這裡有一條黑線,是小蟲子爬過的痕跡,我身體裡有一隻小蟲子,我中毒了。」
老師:「……啥?」
全班:「……」
大家有種集體穿越到武俠世界悅來客棧的感覺。
就在這時,周濤忽然低下頭,狠狠地咬在自己的胳膊上,他也不知道疼,真下了狠力氣,一口下去就皮開肉綻見了血。
老師說:「媽耶!」趕緊跑過來拉他,旁邊幾個男生都站了起來,周濤就像個茹毛飲血的瘋子,死死地咬住自己的皮肉,不鬆口,好不容易勉強被大家拉開,他才嘴角帶血、一臉嚴肅地說:「你們別鬧,我中毒了,得放血,一會蟲子出來你們就相信了。」
老師嚎叫說:「班長呢?趕緊去把數學老師找來!」
他們班數學老師是個五大三粗的東北大漢,也是年級主任,這種時刻比較適合被推出來鎮場子。班長心裡也毛毛的,趕緊跑出去了。
半節課以後,年級主任才連哄騙帶武力鎮壓地勉強搞定周濤,和班裡幾個個子比較大的男生一起押著他去了醫院。
周濤的失控在班裡造成了連鎖反應,半個禮拜不到,又有一個女生退學了,她臉上掛著厚重的黑眼圈,背起比她整個人還高的行李卷,跟著她那活像個老頭子一樣佝僂瘦小的父親回家去了。
又過了兩天,一個「高五」的孩子上課上得好好的,突然趴在桌子上嚎啕大哭起來。
常露韻心有慼慼然,看著不到一米五的班主任四處蹦躂,一臉欲哭無淚的焦頭爛額樣。偶爾提筆給遠在半個中國以南的柳蓉寫封信,把這些叫人哭笑不得的事跟對方倒一倒,不敢跟自己爸媽說,生怕他們倆一驚一乍地擔驚受怕——寫字,這是她另一個減壓方式。
這封信還是隔壁寢室的一個姑娘帶給柳蓉的,那天寢室裡只有她一個人,室友們兩個去上選修課了,另一個在社團開會,只剩下她一個在寢室上網回郵件——她負責的實習生拿到了一個土耳其的工作名額以後,求她幫忙回絕掉印度的。
住在隔壁寢室的這個姑娘叫林霜,是個非典型美人,為什麼非典型呢?因為她有裊裊婷婷的修長身材,但是沒有讓人印象深刻的明眸皓齒,五官相對平庸一點。
林霜發現沒有其他人,就順便在她們寢室坐了一會,柳蓉對她印象說不上壞,就是覺得這姑娘有點不會說話不會辦事。
林霜坐在別人身邊聊天,說話聲音總是弱弱的,有氣無力的,才不管比爾呢聽得見聽不見,而且不會接人話音,有時候說著說著,她就一點過渡也沒有地跳到下一個話題上了,總是造成冷場。
一般人去別人寢室,不管是誰開的門,都多少會和對方聊兩句,可是林霜同志從來都是找誰就是誰,這次找A就不搭理B,找B就不搭理A。
有時她也意識到自己造成冷場了,就會很生搬硬套社交教科書上教的東西,生硬地誇別人一句「你今天穿的/戴的XXX好棒哦」——柳蓉就有一次,早晨起來晚了急急忙忙地把鞋穿錯了,明顯不是一雙,別人看見都是開開玩笑就過去了,到了林妹妹這裡,就被她一本正經地指著說:「哇,你是故意這樣穿的嗎,好前衛啊!其實我一直羨慕你們這種很隨性的人,blablabla……」
於是不只一次有人在背後說起這個小姑娘,覺得她很不尊重人,又假又虛偽。時間長了,柳蓉也認為她有點缺心眼。
林霜也是閒聊,好奇了一下柳蓉所在的「非法社團」,聽了一些好玩的事,聽到一半,林霜就又不感興趣了,在對方還說話的時候,就逕自坐在那裡發起呆玩起手指。
柳蓉懶得跟她一般見識,就把說了一半的話嚥了回去,趁機把郵件發出去,等著她神遊回來。好半天,林霜才幽幽地歎了口氣:「你覺不覺的,人到了大學以後,會變得很孤獨?」
柳蓉就順著她的話音說:「是啊是啊,雖然有行政班,可大家選的都是不一樣的老師,經常會碰不到,都沒有班級的概念了。」
林霜說:「不是這樣的……」
柳蓉有些奇怪地看著她,就見這位林妹妹又輕飄飄地說了一句:「你說……人為什麼長大了,就變得複雜了呢?我覺得還是小時候好。」
她幽幽地歎了口氣,看也不看柳蓉,自顧自地說:「我覺得現在真是不明白周圍的人都在想什麼,人心,真是太複雜了……」
柳蓉:「……」
林霜說完,就感慨著人心太複雜飄走了,正好一出門,趕上柳蓉兩個上課的室友陸路和西北小姑娘李程回來,李程熱情地跟林霜打了個招呼,林霜看了她一眼,淡淡地說:「我是來找柳蓉的。」
就關門走掉了,別人也不知道她說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好像解釋一下「我來找XX,跟你沒有說話的義務」,就可以不用理睬別人似的。
陸路聳聳肩:「隔壁幾個都快聯名上書請她搬出去了。」
李程問:「啊?那為什麼?」
陸路說:「各種受不了,內部怎麼回事,我也不大清楚,反正她們寢室四個人,平時吃飯上課都是那三個一起行動,不帶著她,最近更是連話也不說了,上回咱們班發東西,我給她們寢室送過去,說這份是林霜的,她室友就跟拎著不乾淨的東西似的,用兩根手指頭尖給拎回去了。」
柳蓉說:「那不就是被孤立了麼?」
「就是啊。」
大學的人際關係,更像是社區型的,很散漫,除了一個寢室的人是必須朝夕相處,有時候要找其他人都要靠約,再找不到中學那種和大家上課下課整天泡在一起的感覺了。雖然社交的範圍更大,人也更多,可……還是讓不適應的孩子感覺到,不熱鬧了。
這是個相對獨立的生活場所,各自做各自的事情,沒有誰再是絕對的優等生,衡量一個人的標準變得更多。
他們開始被要求用自己的眼光衡量別人,在手機裡的眾多聯絡人裡,自行尋找圈子和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