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狀態, 在林兮遲認識許放的過去十八年裡, 出現的次數寥寥無幾。一時間讓她想, 她也想不到什麼時候許放有對她這麼明目張膽的示弱過。
勉強來算的話, 高三寒假的時候好像有一次。
那時候距離高考的時間連半年都不到, 學校放高三生回去過年, 假期只有一個星期。這個假期林兮遲完全沒把時間浪費在其他事情上, 每天吃完早飯之後便騎著單車去許放家拉著他一起學習。
許放的語數英三科成績都不錯,唯有理綜成績一直提不上來。林兮遲急的半死,但當事人倒是每天悠哉悠哉的, 完全不把這事兒放在心上。
後來實在覺得從外公家到許放家的半個小時路程太浪費時間了,猶豫再三,她便跟父母提出了這個假期想回家住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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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陸年之前, 許家和林家還沒搬到嵐北別墅區, 住在同一個小區的同一棟樓。
後來,許父看上了嵐北別墅區的房子, 花了大半的積蓄買下一套。時隔三個月, 許家對面的房主想到海外定居, 決定將這套房子賣掉。林父聽說了之後, 糾結了一番, 最後還是決定賣掉了原本的房子, 用這筆錢和家裡的積蓄,買下了許家對面的那套房子。
林兮遲和許放又成為了鄰居。
林家的房子有兩層,二樓有四個房間, 其中兩間是林兮遲和林兮耿的房間, 林母還留了個空房間,特地跟她們提過,是留給姐姐林玎的。
買了這套房子後,剛過一年,林玎被找回來了。
林父特地找人重新把那個房間裝修了一遍。裝修的那段時間,林玎跟林兮遲住一個房間,到後來連林兮耿都湊過來了。
三個姑娘擠在一張床上,縮在被窩裡,嘰嘰喳喳地談天說地。
林玎的話少,因為之前的經歷,性子沉默又孤僻,但跟她們呆在一起的時候也會很開心,彎著眉眼聽她們吵鬧。
怕林玎覺得自己融入不了這個家庭,家裡的另外四個人都在努力,盡可能地對她好,但結果完全不如想像中的那樣,好像反倒讓她更覺得自己只是個客人。
隨著時間的流逝,林玎在家裡的姿態甚至沒有剛來時那般自然,越發的戰戰兢兢,只要是誰跟她說話大聲了一點,她便會立刻哭著請求不要把她送回去。
她說她做錯了,她會聽話。
不要把她送回人販子手裡。
林兮遲覺得她是因為過去的經歷留下了心理陰影,跟父母建議過帶她去看心理醫生,希望她慢慢忘記過去,擺脫過去,希望她能明白她的人生已經回歸正道。
只要她也能努力,她的未來也會是令人期待而美好向上的。
林父和林母都同意了,經朋友推薦,在著手準備聯繫心理醫生的時候。奶奶通過姑姑的嘴聽說了這件事情,親自來了林兮遲家。
林兮遲雖然對很多事情都不太在意,神經大條,但對於她重視的人,她還是會放很多心思在上面。所以從小她就很清楚,奶奶並不喜歡她。
林兮遲也清楚,奶奶並不是重男輕女,因為她很喜歡林兮耿。
就算林兮耿不小心摔壞了她珍愛的手鐲,她也只會樂呵呵地安慰著林兮耿,說沒有關係。而林兮遲要是只是不小心碰到她的身體,都會被她冷嘲熱諷一通。
林兮遲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她努力過想挽回自己在奶奶心裡中的形象,多次之後發現根本沒有作用便放棄了。
之後奶奶一來家中,林兮遲跟她打了招呼後,便會回到房間裡學習。奶奶不喜歡她,倒也樂意讓她少點出現在自己的面前。
但這次,奶奶一到家裡就指著林玎和林兮遲,叫她們留在客廳,讓林兮耿回到房間去。
寬敞的客廳一時間就只剩她們三個人。
那一天,林兮遲終於明白了一直以來奶奶討厭她的原因。
林玎七個月大的時候,林母帶她出去買菜。因為一時不注意,把她弄丟了。之後報警,或是貼尋人啟事,也一點用處都沒有。
因為這事情,林母每日以淚洗面,精神狀態越來越差,每天就呆在家裡哪裡都不去。
林父傷心卻也不知如何是好,萬般無奈之下,他做出了一個很不好的決定。
他到孤兒院領養了那時候才一歲的林兮遲。
林父想將林母的愧疚感降到最低,想假裝把林玎找回來了。
所以今天林兮遲才會站在這裡。
啊,多好理解。
她是被抱養回來的,是用來代替林玎的。
奶奶其實也是個好奶奶,她對待所有孩子都是一視同仁的,她只認同血濃於水的感情,別的都不在她的考慮範圍之內。
林兮遲覺得這種感覺真的太可怕了。
那一刻的孤立無助,那一刻的無法思考,那一刻僵到冰點的氣氛。
她看著奶奶抱著林玎,另一隻手指著她,輕輕緩緩地說:「孩子,所以你千萬別覺得自己是多餘的。不然多不公平啊,你要知道——」
「真正多餘的人已經理直氣壯地活了多少年了。」
這句話,林兮遲覺得自己一輩子都忘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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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林玎對待林兮遲的態度大轉變,她完全沒有因為奶奶的話而對自己在這個家裡的地位多了多少信心,反倒有了更多的猜疑。
林玎的精神狀態變得更差了,見到其他人依然是一副膽怯而自卑的模樣,可只要看到林兮遲,就會開始尖叫著讓她滾。
林父和林母在幾個星期之後才知道,林兮遲已經知道自己是被領養的事情。他們因此特別嚴肅地找她談了一回,再三跟她強調,她絕對不是林玎的替代品。
林家有三個女兒,他們對誰都是這樣說的。
林兮遲很清楚,他們是愛她的。
在林玎回來之前,他們對她和林兮耿的關心和愛都是相同而平等的,他們從不因為自己不是他們親生的而有一絲一毫的差別。
可因為他們的責任,讓林玎遭受了她原本不應該承受的事情。他們想要彌補自己過錯,也因此把大部分心思都放在了林玎的身上。
林玎不希望林兮遲出現在家裡,不希望她還像現在活得那麼快樂又自在,不希望她再出現在自己的面前。
她希望林兮遲活得像自己一樣,那麼煎熬而難以忍受。
所有人都只能讓步。
林兮遲不斷地對著自己說沒關係,嘴裡不斷重複著父母對她強調的話,最後卻抱著奶奶跟她說的那句話,選擇了讓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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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外公家住的這一年間,林兮遲很少回家。就算她經常去許放家玩,路過家裡的時候,進去的次數也屈指可數。
那時候林兮遲正值高三,她難得提了這麼一個要求,林父和林母完全沒法拒絕。
林兮遲也不想跟林玎見面,便主動提出住在一樓的客房。她每天早出晚歸的,大部分時間都呆在許放的家裡,倒也相安無事。
但在假期的最後一天,林兮遲在許放家呆著的時候,突然就來了例假。她也不好意思跟許放說這事情,用手機給母親發了條短信,之後才回了家。
林兮遲從廁所出來,剛想回去找許放時,出於她的意料,林玎從樓梯上走了下來,身後跟著紅著眼不斷阻攔著她的母親。
林玎的腿腳有問題,走路一跛一跛的,走樓梯更是困難,半天都沒走到林兮遲的面前。她的眼睛瞪大著,只在樓梯上哭喊著:「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一定還在這!」
林兮遲的呼吸一滯,不想聽她說話,腳步加快著往外走。
「林兮遲!」林玎尖叫著,聲音又沙又啞,「你給我記住了,你是多餘的,你是被領養的!要不是我爸媽你現在還不知道在哪——」
之後的話她沒再聽下去,林兮遲關上了房子的大門。
這種話她聽過林玎說了無數次,所以此時心情也沒有太大的波動,在原地頓了半分鐘後,她便重新進了許放家。
林兮遲回到了許放的房間,卻沒見到他的人影。
她也沒想太多,坐回書桌前,拿起筆繼續寫題。
沒過多久,許放也回來了。他的臉色不太好看,下巴滴著水,額前的髮絲也濕漉漉的,像是剛洗了臉。
林兮遲眨眨眼,問道:「你困了?」
許放沒說話,坐回她的旁邊,抽了幾張紙巾開始擦臉上的水,然後便沉默著抓起筆,繼續寫著試卷。
林兮遲側頭瞅了瞅他的表情,低聲說:「誒,你困了就睡會兒吧,我又不是狠到連讓你睡個午覺都不肯……」
她的話還沒說完,許放就打斷了她的話,輕聲說:「我們來打賭吧。」
「——啊?」
「賭下個學期,整個學期的生活費。」
林兮遲懵了:「賭這麼大?」
「嗯。」
「賭什麼?」
「隨便,掰手腕吧。」
林兮遲沉默了幾秒:「你當我是傻子嗎?」
最後林兮遲還是在他的堅持下妥協了,然後也很意外的,她很輕鬆地用單手將他秒殺了。她對許放的脆弱震驚無比,盯著自己的手,半天都緩不過神。
她已經想不起來自己多久沒贏過許放了。
林兮遲脫口而出:「哇,你是不是太垃圾了啊。」
「嗯。」
那時候,她本以為許放會罵回她,結果他就只是輕聲嗯了一下,之後便繼續拿起筆寫題。林兮遲覺得很古怪,便偷偷摸摸地湊過去看他的表情。
林兮遲這才注意到,許放的嘴唇抿著,雙眸紅的像是要滴血。她被他嚇了一大跳,猛地扯住他的手,說:「我們重來一次?我感覺你剛剛只是沒發揮好。」
他別過頭,低聲說:「不用。」
聲音低啞又輕,聽起來十分難過。
林兮遲不知道怎麼辦了,就小心翼翼地問:「你怎麼了……」
許放那時候說的話她還記得。
「沒什麼。」許放的尾音發顫,一字一頓地說,「你說的對,我確實很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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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她不知道許放為什麼會有那樣的反應,但林兮遲現在一想,也大概能懂他那時的反應從何而來。他大概是聽到了林玎的話,又想起之前因為她搬家的事情跟她冷戰的事情。
那次是因為愧疚,那這次是因為什麼。
從林兮耿來S大找她那天後,許放這樣的狀態已經持續了整整一個月了。
林兮遲覺得他太奇怪了,就算她再怎麼刻意惹他生氣,他都只是沉默著一陣之後,又開始向她示弱,像是對她做了什麼虧心事一樣。
這種感覺雖然有點爽,但是又像是山雨欲來的前兆。
很可怕。
時間不知不覺就到了十月二十四號。
大概是因為林兮耿回去之後跟父母提了自己生活費不夠用的事情,林母又給她打了兩千塊錢。林兮遲拿著這筆錢給許放買了一雙運動鞋,在他生日當天晚上,她提著蛋糕和禮物,打算親自送到他的宿舍。
林兮遲提前看過許放的課表,確定他這個時間段沒有課,她還旁敲側擊地問過,也確定了他這段時間會呆在宿舍裡。
S大並不限制學生進異性的宿舍,一般只要在樓下跟宿管阿姨說一聲並簽個名字就好。林兮遲去找許放的次數並不少,此時連簽字都不需要,跟阿姨說了一聲後邊直接進了宿舍樓。
林兮遲上了三樓,走到許放的宿舍門前,敲了三下。
沒人開門。
她又敲了三下。
還是沒人。
林兮遲這才發現宿舍門沒有關好,門虛掩著,她便小心翼翼地向裡推。裡面黑漆漆一片,沒有開燈。她鬱悶地皺了皺眉,小聲喊:「許放。」
沒人說話,不像是有人在的樣子。
「我開燈了啊……」
林兮遲猶豫著,按下了門旁邊的開關,宿舍裡一下子就亮了起來。她往裡看,就見宿舍四張床上,只有許放的床上有人。
此時許放正閉著眼睡覺,正躺著,髮絲柔順耷拉下來,可能是因為突然亮了燈,他的眉頭緊皺,看起來不太高興。
林兮遲仔細看了看,確實好像除了許放沒其他人了。她輕手輕腳地關上了門,把手上的東西放在許放的桌子上,湊過去蹲在許放的旁邊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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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兮遲開燈的那一刻,許放的意識漸漸清醒過來。他聽到林兮遲放東西的聲音,也聽到她走過來蹲在自己面前的動靜。
許放正想睜眼時,臉上突然感覺到一個又涼又軟的觸感。
好像是她的手指,在摸他的臉。
確定這個答案,許放突然就不想睜開眼了。他有點好奇林兮遲接下來會做什麼,便懶洋洋地繼續閉著眼,等待著她接下來的動作。
過了半分鐘,許放聽到林兮遲站了起來。
不知道她要做什麼,許放便偷偷睜了眼,就見她又回到了他桌子的位置。注意到她又要轉身,他立刻合上了眼。
過了一會兒,她走過來,和剛剛一模一樣,蹲在他的身前。
然後,許放聞到了馬克筆的味道。
「……」
接著便是林兮遲在他臉上塗塗抹抹的過程。
臉上這冰涼又癢的觸感,讓許放的心情從失望慢慢地演變成憤怒。他按捺著脾氣,不斷地在內心跟自己說:你喜歡她,她是你喜歡的人。你要對她好一點,記得要溫柔,溫柔。忍忍就過去了。
因為這句話,他沒有當場睜開眼跟她發火。
「我靠,我怎麼就畫成這樣了。」林兮遲盯著他的臉,喃喃低語,「等下他醒來肯定會把我打死的吧……」
接著,如許放所料,他聽到林兮遲落荒而逃的聲音。
聽到門關上的聲音後,許放慢騰騰地睜開臉,起身到照了照鏡子,隨後面無表情地到洗手台前開始洗臉。
洗了一分鐘。顏色一點都沒掉。
兩分鐘,沒掉。
三分鐘後,許放看著臉頰兩側還很明顯的三根貓鬍鬚,扔掉手裡的毛巾,深吸了口氣,在內心調節了三秒的情緒後,怒氣達到了頂端。
他拉開陽台的門,滿臉戾氣地往外走。
媽的。
他今天再忍他就是傻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