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底,如川市已入深秋。
整座城市接連下了好幾日的雨。空氣中的潮意像是凝成了冰,濕冷交替。大雨似乎沒有要消停的趨勢,偶爾砸到窗上,發出噠噠的聲響。
密閉的室內,遮光窗簾將外頭的景色遮蓋得嚴嚴實實。白色的木質門板上嵌了三把銀色的鎖,一排下來,看起來壓抑而陰沉。
天花板上的吸頂燈開著,暖黃色的燈光,色澤偏柔和。室內通明大亮,不像是入睡時的光線。
但在此光線之下。
靠窗的床,粉藍色的被子隆起。
少女在裡邊蜷縮成一團,雙眼闔著。露出半張白皙的臉,以及柔軟的髮絲。
似乎睡得不太踏實,書念雖然一直沒有動彈,臉色卻蒼白,眼睛下方一片青灰色,睫毛時不時發顫。憔悴又不安。
忽然間。
遠遠傳來了卡噠一聲,清脆響亮。
是玄關處的門被打開的聲音。
書念心臟一悸,立刻睜開了眼。她神情呆滯,醒了會兒神,額間冒著冷汗。
想起剛剛聽到的聲音,書念慢慢下了床,喉嚨裡發著微弱的喘息聲。她踩在柔軟的地毯上,在房門前停了下來。
站在這兒,隱隱能聽到母親鄧清玉自言自語的聲音。
可她仍舊一副十分警惕的模樣,拉開了靠下方的兩把鎖,獨留最上方的鏈條鎖。書念小心翼翼地打開門,僅僅只開了一道小小的縫隙。
確定外邊的人是鄧清玉之後,書念才徹底放鬆下來。她抿了抿唇,撓著腦袋,翻找著不知被自己踢到何處的拖鞋。
穿上後,走出了房間。
房子不算大,大約五十平米。一室一廳一衛,附加一個小小的陽台。此時窗簾已被拉開,落地窗外除了枝繁葉茂的香樟樹,只能看到不斷向下掉的雨點。
天空陰沉,夜幕還未降臨。
有細微的風從窗戶的縫隙裡鑽了進來,像是摻了冰塊。
書念不禁打了個哆嗦。
客廳沒有地毯,拖鞋拍打地板的聲音並不小,很快就引來了鄧清玉的目光。
「臉色怎麼這麼差?沒睡好?」
書念搖搖頭,小聲問:「你怎麼來了。」
「昨天跟你打電話,聽你咳嗽了,剛好你小姨送了一箱梨來,就帶點過來給你。」鄧清玉指指廚房,「放了一袋在冰箱裡。現在準備給你燉個冰糖雪梨。」
書念拿起茶几上的熱水壺,到飲水機旁裝水,溫吞地應了一聲。
「謝謝媽媽。」
鄧清玉嗯了下,簡單收拾著客廳,邊說:「最近換季,你自己也注意一點。窗戶不要總關著,要注意通風,別給悶出病來了。」
書念點頭:「好。」
把水裝得半滿,書念抱著水壺回到茶几旁,開始燒水。
熱水壺的功率高,沒過多久就冒出沸騰的聲音,煙霧繚繞。書念打開茶几上放著的塑料袋,拿出裡邊的好幾盒藥,仔細看著說明書。
鄧清玉閒不下來,把沙發上的抱枕扶正,隨口問:「應該沒發燒吧?」
書念抬頭,乖乖回答:「沒有,就有點咳嗽。」
鄧清玉沒再說什麼,掃了書念一眼。
她的嘴唇抿著,重新低下眼,眼睛盯著紙上的小字,看起來格外認真。
隨後,鄧清玉進了廚房。
等鄧清玉回到客廳,卻發現書念仍舊保持著剛剛的姿勢,一動不動。脊樑挺得筆直,柔順的發向下耷拉著,略顯蓬鬆。
五官小巧柔和,看起來還像個未長大的孩子。
底下的拖鞋被她踢開,雜亂無章。
「這是什麼。」鄧清玉走到她旁邊,忽然想起來了,「今天週四吧?你等會兒是不是要去看心理醫生?」
「嗯。」書念把藥收了起來,重新放好,「每週都要去的。」
氣氛回歸寂靜。
鄧清玉蹲下身把她的拖鞋擺好,聲音小而慎重:「唸唸,你說你去看這個心理醫生也差不多一年了,你覺得有效果嗎……」
書念一頓,認真思索片刻,遲疑著回道:「應該有的。」
鄧清玉的表情慾言又止,最終還是什麼也沒說,伸手揉了揉她的腦袋:「那就好。」
「怎麼了?」
「沒什麼。」鄧清玉露出個笑容,「媽媽就問問你的狀況。」
見狀,書念回憶起上周醫生跟她說的話:「我上次去,醫生跟我說,持續治療的話,再過段時間我就可以兩周去一次了。這個週期會慢慢拉長。」
「然後慢慢就完全好了是嗎?」鄧清玉的心情頓時好了起來,還有了開玩笑的心思,「媽媽還等著你帶個男朋友回來呢。」
突然跳了個話題,書念瞬間頓住,愕然地看她。
鄧清玉忍俊不禁:「怎麼這副表情。」
「就是。」書念不知道該說什麼,憋了半天也只扯了一句,「媽媽你著急嗎?」
鄧清玉說:「不急啊。」
聞言,書念鬆了口氣:「那我等病徹底好了再找好嗎?到時候找個長得很好看的,讓媽媽你看著也覺得順眼。」
鄧清玉搖頭,不太贊同:「長得好看的男人不靠譜。」
書念被她的話噎到,咳嗽了兩聲,小聲嘟囔:「不好看的,就算靠譜我也不覺得開心啊……」
「……」
良久,鄧清玉看了看牆上的時鐘,收拾好東西:「快四點了,媽媽去接你弟弟放學。冰糖雪梨記得喝,我燉的份量不少,記得給賀警官帶一些。」
書念站起來送她,含糊不清地說:「我能喝完的。」
鄧清玉看不得她這副小氣吧啦的模樣,皺眉道:「你這樣還想找長得好看的男朋友?」
「……」
跟鄧清玉道了聲再見,書念關了門。
室內瞬間安靜下來。
這樣的氣氛讓書念無所適從,她垂眸,手一擰,把門反鎖。回到陽台旁,把被鄧清玉拉開的落地窗重新鎖上。
動作利落乾脆,像是做了千萬遍。
想起鄧清玉剛剛讓她注意通風的話。
書念猶豫了下,又給落地窗開了一道小縫隙,然後拉上窗簾。
窸窸窣窣的小動靜。
吃完冰糖雪梨後,書念把碗具洗乾淨。路過落地窗時,她再度將它關上,這才放心地回到了房間裡,換衣服出門。
花了十來分鐘的時間,書念走到市中心的醫院門口。上了五樓,到精神科的科室進行一小時的心理治療。
結束後,書念到樓下內科去找醫生開了點感冒藥。
這個時段不知為何,人格外多,耽擱了點時間。等書念出了醫院,天空已經半黑了。
醫院外的路燈大亮,在水泥地上拉出一道又一道的長影。雨勢漸小,淅淅瀝瀝的,被白光染色,嘩嘩向下砸。
依然有來來往往的人。但不多,十分安靜。
書念想在天徹底黑之前到家,腳步比先前快了不少。開傘之前,她下意識地往四周看了一圈。
忽然注意到一旁,有個跟她一樣孤零零的人。
男人坐在輪椅上,額前頭髮細碎,略長,微微遮蓋了眉眼。他的半張臉背光,沉溺在黑暗之中,隱晦而不明,帶著陰鬱的戾氣。
不聲不響。
很快,書念收回了視線。忽然想起了什麼,動作頓住,再度看了過去。
嘴唇張了張,愣住了。
……她好像認識他。
書念捏著傘的力道緊了一些,眼神茫然,僵在了原地。目光停在他身下的輪椅上面,想說點什麼,卻因為這個畫面而啞然。
不知過了幾分鐘。
男人忽地抬起眼,視線掃過她的身上。可卻是陌生的,連一秒都沒有多停留。她的呼吸一滯,喉嚨因這如同冰塊的眼神被扼住。
雨還在下。
周圍有呼啦啦的風聲,伴隨著刺骨的寒意。
書念深吸了口氣,用力掐了下手心給自己打氣,走了過去。聲音小而溫和,帶了幾分不確定:「謝如鶴?」
聽到聲音,男人看了過來,視線定在她的身上,露出全臉。是長得極其漂亮的一個男人。桃花眼,褶皺很深的雙眼皮,蒼白的臉。明明是多情的容顏,神情卻薄涼如冰。
週身的溫度好像都降了幾分。
書念抿了抿唇,有點手足無措,下意識地把傘遞給他。
「你沒帶傘嗎?要不我——」
男人沒聽完,不再停留。
他的表情從頭到尾沒有任何變化,挪動輪椅,直接進了雨幕之中。
書念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沒有追上去。她別開視線,沒再看他。伸手開了傘,繞過面前的水窪,往家的方向走。
方文承把車開到醫院門口的時候,恰好看到有個女人跟謝如鶴搭話的畫面。
下一刻,謝如鶴突然就有了動靜,默不作聲地出來淋雨。這毫無預兆的動作把方文承嚇了一跳,立刻開了車門,撐著傘往他的方向跑去。
「少爺。」方文承把大半的傘覆在他身上,著急道,「您怎麼出來淋雨了……」
謝如鶴沒說話,身上半濕,水珠染濕那雙黑沉的眼。皮膚蒼白,能清晰看到眼睛下方的紫色血絲,下顎的弧度鋒利冷然。
方文承也習慣了,繼續說:「剛剛季老先生給我打了個電話,讓你回季家一趟。」
上了車。
順著後視鏡,方文承才發現謝如鶴的臉色不太好看。
此時,他正看著窗戶外面。水珠還順著側臉向下滑,從下巴滴落。雙眸如濃墨一般,染著郁氣,觸摸著遠處的那個人。
方文承順著他的視線望去。
——是剛剛跟他說話的那個女人。
方文承發動車子:「少爺,你認識那位小姐嗎?要不要捎上她?」
謝如鶴收回視線,緩緩閉眼。
他的反應在方文承的意料之中,所以也沒再繼續提:「剛剛停車位那有人搶劫,我去幫忙了,所以就耽誤了點時間。」
「……」
謝如鶴的眼瞼微微一動。
「這雨不知道還要下幾天。」方文承無奈道,「南區那邊排水系統沒弄好,路道都淹了,總是堵車。季老先生還在等你,也不知道八點之前能不能到——」
後座的男人突然打斷了他的話:「跟上。」
方文承愣了下,沒反應過來:「啊?」
大概是因為長時間沒有開口說話,謝如鶴的聲音略顯沙啞,低沉厚重,像是暗夜裡的紅酒。他轉頭,在不自不覺中重新睜開了眼,看向窗外。
良久。
後面又傳來了三個字。低潤的嗓音,帶著涼意。無波無瀾。
「跟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