錄音棚裡的光不算特別亮,有幾處背著光,他的模樣影影綽綽,看不太真切,眸色卻明亮。暈黃色的光織成一層薄網,輕輕籠罩下來。
謝如鶴打開戒指盒,雙腳撐著地。而後緩慢地,在她面前單膝跪了下來。他對上書念的眼,再度說了一遍。
「你願意嫁給我嗎?」
書念的目光順著他的動作往下移。她的嗓子發乾,有點說不出話。像是連帶作用一樣,連同眼睛和鼻子都發著酸。
興許是一時冒出來的想法,這個求婚顯得簡陋而又倉促。
除了一枚戒指,還有兩個人。
再無其他。
謝如鶴仰視著她,脖頸拉成直線,喉結上下滑動著。他向來是鎮定從容而冷淡的,此刻情緒也不自禁的外露,嘴唇抿得發緊,下顎崩得僵直。
書念的大腦仿若斷了線,她坐在椅子上,腳尖輕輕點著地,緊張地想找個東西來支撐自己,想冷靜地去給他一個答覆。
不知道情況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樣。
她只是想進來找個理由讓他休息一下,卻莫名地得到了一個,只願意讓他給予的,等同於永遠在一起的承諾。
還不知道未來會如何。
還不知道接下來的路是否難行。
他就已經將她的整個人生納入懷中,當成他的生活裡一個不可或缺的存在。沒有任何多慮,不需要多一分的猶豫。
只要是她。
書念用力抿了抿唇,伸出手,想當做很平常地回應一下。她的嘴唇動了動,顫意卻完全控制不住,帶著鼻音:「好、好呀。」
聽到這個答案,謝如鶴像是鬆了口氣,眉眼垂了下來。他把戒指取下來,虔誠地戴到她的無名指上,慢慢往裡推。
時間在此刻像是慢了下來。
偶爾冒起來的不踏實,好像都隨著他的這個動作安定了下來。
書念的眼眶發紅,想著他剛剛教自己的話,小聲又生硬地用法語說了個「好」:「oui。」
謝如鶴一愣,仍然半跪在地上,斂著下巴笑了。隨後,他低下頭,在她的手指上落下一吻,輕聲道:「蓋個章。」
下一秒,書念喊他:「謝如鶴。」
謝如鶴聞聲抬頭:「嗯?」
「我以前,剛認識你的時候。就是,我跟你說話,你都不理我的那個時候。」書念吸了吸鼻子,「我當時就,還挺不喜歡你的。」
聽著她的這個話,謝如鶴的眼瞼一抬,也想起了自己當時的態度。他張了張嘴,可這卻是他真的做出過的行為,他也不知道該怎麼解釋。
「覺得。」書念小聲地說,「只要跟你道了歉,之後就不會再有交集了。那感覺肯定會很好,我就不用老是去找你,然後看你的臉色。」
謝如鶴用指腹蹭了蹭她的手:「我以後不會那樣了。」
「我就是,剛剛突然就想起了當時的這個想法。」書念也從椅子上下來,像隻貓一樣往他懷裡蹭,「感覺很神奇。」
那個時候的書念,大概不會想到。
十年後的她,會跟她曾經希望過不要再有交集的人,永遠在一起。
那個陰沉而沉默的少年。
也從黯淡無光,變成了她漫長人生裡的太陽。
在假期結束之前,謝如鶴帶著書念去見了季興懷。
見家長這事,書念沒法做到像謝如鶴那般沉著穩重。雖然在幾年前,她也跟季興懷有過電話上的來往,但現在的身份不一樣了。
心境也就不同了。
謝如鶴幫書念準備好了禮品。
但書念總覺得不好,還是提前一天扯著她到商場裡逛了一圈,最後也只是中規中矩地買了一盒茶葉還有一些保健品。
她還上網查了很多關於見家長的注意事項。
覺得自己準備妥當了,晚上躺在床上也睡不著。
書念翻來覆去了好一會兒,最後還是忍不住跑到謝如鶴的房間,也沒把他叫醒,只是磕磕絆絆地在他旁邊數著數。
「一隻牛,兩隻牛,三隻牛……」
還沒數到第十隻牛,謝如鶴就睜開了眼,啞聲道:「睡不著?」
書念點點頭:「我在數綿羊。」
謝如鶴以為是自己剛醒,神智還不太清醒,遲疑地問:「你說的不是牛嗎?」
「對啊。」書念一本正經地說,「我以前也老是失眠,就經常數綿羊,但都沒什麼用處。後來我換成牛,好像就比較容易睡著。」
謝如鶴:「……」
見他沒再有要開口的趨勢,書念收回心思,回想了下剛剛數到哪了,然後發空心思繼續數著:「八隻牛,九隻牛,十……」
下一秒,謝如鶴伸手攬住她的腰,把她往懷裡扯。
書念本是正躺著。因為他這個舉動,她的姿勢有了點變化,背著他靠在了他的懷裡。他的下巴抵著她的發頂,聲音裡還帶著淺淺的睡意:「你數你的。」
聞言,書念往後方看。
謝如鶴已經閉上了眼,又道:「平時就算了。」
「……」
「你過來睡,我得抱著你。」
不知是謝如鶴的懷抱帶了力量,還是書念的數「牛」戰略起了作用。沒多久,精神了半個晚上的她,突然就有了睏意。
一閉上眼,書念就睡了過去。
醒來就到了天明。
書念沒賴床,立刻爬起來洗漱。
被謝如鶴投餵了早餐之後,她便回到房間裡,按照網上給的意見,換了一套素淨的暖色調裙子,剛過膝。而後在梳妝台前磨蹭了半天,勉強地化了個妝。
謝如鶴也沒催她,在客廳等著。
半晌後,書念從房間裡出來。
謝如鶴坐在沙發上,面前放了一台電腦,還在工作。
書念走過去,說:「走了嗎?」
聽到她的聲音,謝如鶴立刻把電腦合上,低低地應了一聲,隨後抬起眼。他忽然注意到書念的模樣,視線定住。
書念被他盯得莫名,問道:「怎麼了?」
謝如鶴低聲說:「過來。」
她猶疑地在原地停頓了下,而後還是乖乖地走了過去。
剛走到距離他半米遠的位置,謝如鶴就扯住她的手腕,把她帶到懷裡。他的眸色漆黑,湧著不知名的情緒:「很漂亮。」
書念還沒反應過來。
他的吻就已經落了下來,夾帶著一句不太清晰的話。
「讓我親一下。」
季興懷住的地方離謝如鶴家不遠,開車過去大概半小時的車程。
一路上,謝如鶴開著車,書念坐在副駕駛座上,像臨考前抱佛腳的學生,繼續翻著手機,看著見家長的注意事項。
謝如鶴偶爾往她的方向看幾眼,忍不住彎起唇角。
良久後。
書念抬起眼,往車窗外看。
外頭的景色飛速向後挪,視野糊成一團。天空是清澈的,看不到一片濃雲,陽光向下墜,在海水上閃閃發著光,有不知名的鳥群飛過。
車內還放著音樂,是謝如鶴的歌。
書念的心情忽然就平定了不少,把手機放回了口袋裡。
餘光注意到她的動靜,謝如鶴問:「不看了?」
「看完了。」書念像是在自我催眠,聲音很輕,語速也很慢,一個字一個字地吐出來,「我會表現的很好的,你不用擔心。」
謝如鶴忍不住笑:「為什麼這麼緊張?」
書念老實道:「怕你外公會不喜歡我。」
謝如鶴說:「不會。」
書念嘀咕著:「你怎麼知道。」
「之前你來家裡錄歌。」謝如鶴說,「本來我跟方文承說了,讓他另找音樂製作人。但他聽了外公的話,把你帶到家裡來了。」
書念茫然:「為什麼?」
「他希望。」謝如鶴平靜地說,「你能跟我多見面。」
「啊?」
「所以不會不喜歡你。」
書念訥訥地看他。
沒多久,車子也開到了季興懷住的地方。
是如川市的富人豪宅區。
像是電視劇裡拍出來的場景,書念下車的時候還有點不知所措,立刻湊過去牽住謝如鶴的手,十分依賴。
謝如鶴從車後座把禮品袋拿出來,輕聲道:「別緊張。」
書念還是忍不住問:「如果我表現不好怎麼……」
她的話還沒說話,面前的別墅突然打開了門,走出了個中年男人。見到他們兩個,他招了招手,笑道:「來了?」
謝如鶴朝他點頭,喊了聲:「二舅。」
書念緊張地手心冒汗,也下意識跟著喊:「二舅。」
男人看向書念,也笑了:「是唸唸吧?」
書念連忙點頭:「對的。」
「快進來。」
房子的裝修偏中式,空間很大,但並不算豪華,看起來很大氣,帶著書卷味。此時客廳也沒什麼人,除了一個阿姨,只剩坐在沙發上的季興懷。
謝如鶴的二舅對著季興懷喊:「爸,人來了。」
老人年近七十,頭髮已經花白,眼睛卻有神,看起來還很健康。他看了過來,模樣和藹,慈祥地朝書念招了招手:「姑娘。」
書念舔著唇,鬆開謝如鶴的手,走了過去。
「季爺爺好。」
「以前我們見過,還記得嗎?」季興懷的臉上佈滿了歲月帶來的痕跡,聲音也是沉澱過後的穩重踏實,「在十延鎮。」
「記得的。」書念立刻點頭,「後來您還幫了我很多,也一直沒能當面感謝您。」
謝如鶴站在一旁,沒說話,也沒主動喊人。
季興懷也把他當做不存在一樣。
「哪用謝。坐吧。」注意到謝如鶴手裡的禮品袋,季興懷又道,「下次來的話,直接過來就成,不用帶東西了。」
書念乖乖道:「好。」
寬敞的客廳,紅木椅上坐了四個人。
季興懷坐在主位,謝如鶴的二舅坐在他的另一側。書念和謝如鶴並排坐著。
多是季興懷在說話,問書念的一些情況,卻也不刁鑽,只是一些很平常的家常話。問她的工作,父母如何,最近在做什麼事情。
偶爾謝如鶴的二舅也會說幾句。
謝如鶴全程保持沉默。
不知過了多久,話題突然扯到謝如鶴的母親季湘寧身上。
「你還在十延鎮的時候,應該見過阿鶴的媽媽吧?」季興懷喝了口茶,說起這話的時候,整個人瞬間蒼老了不少,「我記得你和阿鶴以前的關係很好。」
書念嗯了聲:「見過,阿姨人很好。」
「最近也聽了消息,謝冀那小子去世了。」季興懷的眉間多了幾絲怒火,「要不是他!我女兒怎麼會……」
二舅拿起茶壺,給季興懷添了點茶水,提醒道:「爸,別說這個了。」
書念不知道該說什麼,往看了謝如鶴的方向一眼。
他低著眼,不知道在想什麼。
也意識到在書念面前說這些不好,季興懷平復了情緒,歎息了聲:「姑娘,還是多虧了你,才能抓到那個畜生。」
謝如鶴終於開了口,皺著眉喊:「外公。」
「你讓我把話說完。」季興懷說,「姑娘,之前我這外孫一直生我氣,因為我沒把你的事情告訴他。當時是怕刺激到他,後來時間久了,也就說不出口了。」
書念早就知道這個事情了,搖了搖頭:「沒關係的。」
「這個事情,確實是我做的不對。」季興懷牽住書念的手,輕輕拍著她的手背,「是我人老,考慮的事情太多了。」
「……」
「是我管太多了。」季興懷蒼老的眼發紅,「總是做一些不對的事情。當時如果不是我百般攔著阿寧,導致她跑到了那個小地方去……」
聽到這話,謝如鶴的二舅別開了頭,心情明顯也變差了。
「她在我面前,我還能看著點,幫著點,也不會讓她過成那樣。」季興懷說,「那也肯定不會發生那樣的事情。」
「外公。」謝如鶴突然說,「不是你的錯。」
「……」
「如果你這樣想的話,那所有人都是有錯的。我媽從來沒有怪過你,只覺得自責,那麼多年一直沒回去見過你。也只會後悔,當初沒有聽你的話。」
「……」
「她過得最難熬的時候,第一的念頭就是回去找你。也時常會跟我提,要不要讓你來接我走,帶我去過更好的生活。」
「你是她的依靠。她會永遠感激你,尊重你,和愛你。」
「這是她曾經跟我說過的話。」
在季家吃完晚飯。
之後,兩人又陪著季興懷聊了會兒天。謝如鶴不再生季興懷的氣,對他的態度也變回了從前那樣。臨近八點的時候,兩人離開了季家。
書念的肚子還有點撐。
謝如鶴怕她會暈車,乾脆把車子停在這,打算寫先走一段路,再攔車回家。他的心情不算差,似乎也沒受到季興懷那些話的影響。
書念偷偷看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地問:「你現在還會想起你爸爸嗎?」
「很少了。」謝如鶴漫不經心道,「我爺爺那邊也沒再過來了。」
「噢。」
「我爸其實以前不是那樣的。」謝如鶴回憶了下,「但我也想不起他以前是什麼樣的了,只能想到他爛醉如泥的樣子。」
一個人的一生,總有幾個不可能原諒的人。
想起來的時候,恨意依然在,卻也不想讓自己的精力再浪費在他的身上。
書念小聲幫謝如鶴說著話:「反正就是不好。」
謝如鶴笑了聲,又道:「但現在,我會經常想起我媽。」
「嗯?」書念眨了眨眼,突然說,「我們明天去看你媽媽吧。」
「好。」
「……」
「那後天呢?」
「後天……」書念說,「去看我爸爸?」
「好。」
謝如鶴又問:「大後天呢。」
書念疑惑道:「大後天?你有什麼想去的地方嗎?」
「嗯。」謝如鶴一字一頓道,「民政局。」
「……」
「……」
他們走在光亮的路燈下,影子被拉得很長。交匯處,一高一矮的兩個人,掌心交握,距離近得讓他人再無法撼動一分。
良久後,書念開了口。
「好呀。」
隔年開春。
自從去年夏天那條微博之後,再度變成殭屍號的阿鶴微博,在新專輯發佈之後,終於又發了一條微博——
阿鶴:敗給你。艾特書念
這張專輯是時隔三年以來,一直隱匿幕後,專心創作的阿鶴,再度發佈的一張完完全全屬於他自己的專輯。
從作曲,編曲,填詞,演唱,到錄音,混音和後期製作,全部都是他一個人包辦。是粉絲期待已久的,屬於阿鶴的專輯。
他的聲音和幾年前沒有多大的變化。
給粉絲的感覺,卻變得溫潤和明亮也不少。
專輯名稱叫:《敗給喜歡》。
是一張從專輯名,到單曲名,再到每一句歌詞,每一個曲調,都在向某個人傾訴愛意的專輯。將自己的所有想法,都說給她聽。
從最初的喜歡,到永恆的愛。
全部,都毫無保留地告訴她。
他在年少時,曾喜歡上一個女孩。
那個女孩,性子耿直,不懂什麼人情世故,總會因為一些話而得罪人。心善,看不得別人做壞事。是在那段陰暗晦澀的日子裡,唯一一個進入他的世界裡的人。
他是那麼地喜歡她。
到後來,他們分開了。
謝如鶴以為自己這樣的喜歡,只能埋藏在心裡一輩子。他曾想過,往後的日子,他雖然不會再喜歡上任何人,但說不定可以讓時間沖淡了這樣的感情。
可卻出於意料的有了重逢的一刻。
是那麼多年之後的重逢。
直到重新見到她的那一刻,謝如鶴才恍然。
過了那麼多年,他遇見了那麼多形形色色的人,再沒能遇到過比她更美好的人。
年少時的喜歡,熾熱濃郁,一旦燃燒起來,就永遠無法熄滅。
本以為這輩子會孑然一身,孤獨地度過餘生,不進入別人的生活,也不會讓任何人踏入他的世界半步。
可最終。
卻是敗給了喜歡。
敗給了你。
去年年底,書念為最近大火的一個遊戲角色配了音,也漸漸開始小有名氣。
謝如鶴發了那條微博過後兩天,為了遊戲的宣傳,書念到隔壁城市的體育館,參加了一場配音演員的現場秀。
參與的人全是那個遊戲角色的配音演員。
謝如鶴陪著她一起去,坐在了前排的VIP席位。
書念沒試過在這麼多人的目光下配音,緊張地手心冒汗,後來漸漸進入了狀態,也就順利地完成了這場現場秀。
下台之後,有她的粉絲拿著紙筆跑到她的面前。
是兩個小姑娘。
其中一個的雙眼冒著明亮的光,興奮地說著:「女神女神!給我簽個名兒好嗎!我超級喜歡你的!」
書念抿著唇笑:「好呀。」
簽完名,把本子遞給她們兩個之後。另一個女生在跟她告別之前,突然冒出了句:「你好厲害呀,我以後也要成為像你這樣的人。」
聽到這話,書念的表情愣住。
心裡有一些不知名的情緒在發酵,然後上升,幾乎要溢出來。
過去的她,自卑敏感到自我厭棄,就連出門面對其他人眼光的勇氣都沒有,覺得「死」就是解脫,是重新開始的唯一選擇。
可如今,卻也有人在說。
——想成為她這樣的人。
書念忽地抬起了眼,朝謝如鶴的方向看去。
他還呆在原來的地方,卻已經站了起來,目光放在她的身上,氣質柔和內斂。在她的眼裡,卻是一道無法忽視的光。
下一秒。
書念突然朝他的方向奔跑,用力地撲進他的懷裡。
因為這衝撞力,謝如鶴下意識後退了兩步,而後回抱住她。
他們在抱著各自生命裡的太陽。
「當你深陷谷底,被帶著刺的籐蔓糾纏,用盡全力吶喊卻無人拯救。周圍荊棘叢生,你掙脫不開,逃離不掉,在絕望中度過漫長歲月。」
「偶爾抬頭,看到的世界儘是黑暗時,你有沒有曾想過——」
「有一天,你也能重見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