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何處歸程 第48章 遺忘的決定

南華六合殿內,洛音凡令所有弟子退下,緩緩說了決定,虞度三人都震驚不已,幾乎懷疑聽錯。

「音凡,你這是……」

「她有今日,皆因我而起,是我之過,本已無顏再任仙盟首座。」

當他內疚,閔雲中安慰:「天生煞氣,注定入魔,那是她的命,我輩安能逆天而行,此事與你無關,你不必過於苛責自己。」

行玄亦點頭:「師叔所言甚是,她入魔乃是天意,仙門並沒有誰怪你,你這是何必。」

洛音凡沒有回答,暗暗苦笑。

什麼天意,一切都是他的錯,身為師父,如果他早一步拋棄天生煞氣的忌憚,真正信她,站出來維護她,她斷不會有今日,此一大錯;其二,明知她有執念,卻自負看透一切,無視欲毒,以至弄成現在師不師徒不徒的關係,叫他如何說出口?可無論如何,他斷不能丟她在魔宮不管。

那樣的孩子,本就不該成魔,既是逆輪之女,天之邪必定為她續了魔血,只有她能解除天魔令封印,召喚虛天萬魔,如今遲遲無動靜,想是天魔之身未成,煞氣不足的緣故,九幽此人心機深沉,不排除利用她的可能,有夢姬得寵,給她皇后的地位,分明是在籠絡她,一旦達到目的,她的下場就很難說了。

九幽皇后,想到這詞,洛音凡不自主握緊袖中手,克制隱隱怒氣。

這個不知深淺的孽障,她還真以為九幽待她有多好,又怎知事情凶險?她居然背離他這個師父,去信九幽!

決不能讓她繼續留在魔宮!縱然不能接受她的愛,但是他可以阻止她,救她回頭,這點信心他是有的,因為她要的原本就不多,只是他雖不在意別人眼光,這樣的感情畢竟還是錯了,傳開有損南華聲譽不說,讓師兄他們知道他為此而走,更麻煩。

「我意已決,」他背轉身,「今後紫竹峰空閒,可命弟子居住。」

聽這話的意思,他竟是不打算留在南華了,虞度三人面面相覷。

虞度沉吟:「師弟執意要走,我也不好攔你,但師父臨去時傳你仙盟首座之位,就是將仙門托付於你,你這一走,誰來料理?」

短短數十年,從封印神鳳,斬三屍王,修補真君爐,到如今成功封堵天山海底通道,放眼仙界,論功績,術法,威信,又有誰能接替他的位置?

洛音凡道:「我已有安排,仙盟首座之位,由師兄暫代。」

閔雲中氣得拍桌子站起來:「你這是什麼話!不過一個孽障而已,值得你這般自棄!仙盟首座,說不當就不當,你師父的遺訓是什麼,你都忘了?」

虞度使眼色制止閔雲中,這位師弟向來認定什麼就是什麼,搬出師父對他未必有用。

想了想,他試探道:「師弟莫不是有別的打算?」

「閉關。」

「去何處閉關?」

洛音凡似不願回答。

虞度道:「師弟此時引退,怕不是時候。魔宮壯大,仙門正值多事之秋,那孩子已入魔,待她修成天魔那日,必是蒼生大劫,你這一走,要我們如何應付?仙界數你法力最高,況且你又做過她的師父,留下來我們也多了幾分勝算,怎能丟開就走?」這位師弟平生什麼都看得淡,唯一可能留住他的,就是責任了。

洛音凡果然沉默,半晌道:「她不會成天魔。」

三人更疑惑。

洛音凡不再多說,出門離去。

閔雲中搖頭坐下,煩躁:「這是什麼道理,好好的說走就走,連個理由都沒有,容得他胡來!簡直是……」

「師叔!」虞度抬手制止他繼續說,眼睛看著門口,「妙元?」

司馬妙元走進門朝三人作禮,解釋道:「妙元方才路過殿外,聽到……」停住。

見她言辭閃爍,虞度心內一動,柔聲問:「尊者的事,莫非你知道內情?」

原來司馬妙元看守毒島三年滿,回到南華,師父慕玉竟變成大名鼎鼎的魔宮護法,將她嚇得不輕,不過慕玉平日待重紫好,師徒二人本就感情不深,他這一去,司馬妙元自然要重新拜師,見洛音凡座下無人,更有心獻好,那日遇青華宮弟子,忙忙地趕過去,誰知正巧撞見他與重紫那場景,來不及聽清,就被洛音凡封住了神識,心裡未免起疑,後來被亡月擄去,以為難逃重紫報復,誰知醒來竟見到洛音凡,如今聽到他要辭去仙盟首座,再將幾件事情前後一聯繫,似有蹊蹺,於是將經過細細說了遍。

虞度皺眉,閔雲中臉色差到極點。

司馬妙元悄悄看三人神色,道:「當時尊者封了妙元神識,不過妙元妄自揣測,尊者要走,大約……與此事有關吧?他老人家向來護著重紫,會不會……」

虞度含笑點頭:「師徒情深,也難怪尊者灰心,既然連你也不知道他們說了什麼,此事最好不要傳揚出去,以免惹人議論,尊者平生不喜多話之人,做弟子的該謹慎才是。」

司馬妙元暗驚,忙道:「掌教教訓的是,妙元不敢多言。」

虞度安慰兩句,示意她下去,見他們神色古怪,司馬妙元也暗暗納罕,退下。

等她出門,閔雲中哼道:「說什麼不當仙盟首座,我看他是借此要挾我們,想護那孽障!」

行玄道:「師徒一場,他心軟不奇怪。」

虞度抬手設置結界,然後才搖頭道:「師弟平生行事,何須要挾他人,我看此事不簡單,他恐怕是要帶那孩子一起走。」

閔雲中立即道:「不可能!他明知那孽障……目無尊長,罔顧倫常,顧及師徒情分不想傷她也罷了,他斷不至於這麼糊塗!」

虞度道:「興許他是想帶那孩子離開魔宮,去找個清靜之所修煉鏡心術,不過照他的性子,連生死都看得輕,如今竟肯為那孩子做到這地步,要說內疚也太過。」

閔雲中與行玄都聽得愣住。

「他真要護到底,誰能奈何?頂多叫人說護短罷了,」虞度道,「師弟平生行事無不以仙界為重,眼下卻突然要為那孩子隱退,我只奇怪,何事讓他內疚至此?」

閔雲中回神:「你這話什麼意思?」

虞度斟酌了下,含蓄道:「師弟最近很少回來,妙元證實,他們的確見過面,那孩子有不倫之心,莫不是出了什麼……」

閔雲中臉一沉:「胡說!音凡豈是那不知分寸之人!」

「師叔何必動氣,我也是擔心而已,」虞度苦笑,「師弟是明白人,自然不會做出什麼,可這些日子他無故追殺夢姬,已有幾分蹊蹺,夢姬所長乃夢靨之術,與他有何相干?要走總該有理由,若無內情,何至難以啟齒?」

閔雲中無言反駁,想南華可能出這等醜事,一張老臉頓時鐵青,半晌才道:「果真如此,他也是被算計!」

「我也是這意思,畢竟師徒一場,那孩子做什麼,他未必會防備,此事錯不在他,鬧出來也不至怎樣,」虞度想了想,道,「怕只怕他將那孩子看得太重,尚不自知,師叔細想,就是為師父,他又幾時做過這麼多?」

閔雲中咬牙歎氣:「我早說那孽障會帶累他!」

行玄想了想道:「眼下最要緊的,是打消他離開的念頭,至於這種事,師兄不過揣測罷了,未必就是真……」

虞度尋思片刻,忽然道:「是真是假,我有個法子。」.

魔宮的夜來得格外快,重紫躺在天之邪懷裡略作小憩,醒來時天已經黑了,依稀可聽見遠處靡靡樂聲,應是魔眾在飲酒取樂,天之邪見她醒來,立即放開她,起身出去處理事務。

空曠大殿只剩下一個人,重紫望著殿頂發呆。

榻前不知何時多出道黑影,悄無聲息站在那兒,好似一縷幽靈。

重紫一驚,坐起身:「聖君怎的過來了?」

「皇后的寢殿,我不能來麼。」

看不清他如何出手,下巴似被兩根冰涼的手指捏了下,重紫竟沒反應過來,再看時,他依舊裹著斗篷立於榻前,似乎並沒有動過,只是那半邊唇角已經勾起來了。

好快的身手,此人著實深不可測!重紫又驚又惱:「聖君這是做什麼?」

亡月顯然忽略了她的問題:「在為今日出手的事後悔?還是,怪我冷落我的皇后?」

重紫盡量平靜:「夜深了,聖君若無事吩咐,就請回殿。」

亡月笑道:「你認為你有能力請我走麼?」

重紫心驚,不由自主往後縮。

「你不相信,也不清楚自己現在的能力,」亡月抬起優雅的尖下巴,盡顯貴族氣質,「我的皇后,你讓我失望。」

話音剛落,眼前人影忽然消失,鬼魂般出現在她身後。

「我給了你想要的地位和權力,你拿什麼回報我?」

他並沒動一根手指,可是重紫能感覺到,那冰冷的鼻息吹在臉上,這是個極危險的距離。她立即移到另一個角落,離他遠遠的,厲聲道:「當初你故意讓人給我指錯路,教我晚到南華,遇上師父,這些你都算計好了,知道師父會捨棄我,知道他們會逼我,然後你當救星引我入魔,讓我恨他們,好利用我解天魔令封印,你處處都在設計,我還要感激你不成!」

被她揭穿,亡月沒有惱怒,反而頷首:「如今只有我能庇護你。」

將來也會除去我,重紫沒有說出來。

亡月又笑了:「你怕我將來害你性命?」

這人好像會讀心術,重紫意外:「那時你難道還願意留著我?」

「我向魔神發誓。」

「你每次發誓都容易得很。」

「因為你是我的皇后,你遲早會把自己獻給我,」亡月無聲至她身旁,再次伸手撫摸她的臉,很慢地,「沒有人敢欺騙魔神,你可以放心。」

手冷冰冰的,紫水精戒指更像只魅惑的眼睛,重紫下意識往後躲,幸虧他很快就縮回去了。

「陰水仙來求長生草。」

「她為那凡人求,我沒答應,聖君是為這事來問罪?」

「你會給。」

「當然會給,我不過提醒她,為一個替身不值得屢次壞大事。」

「你又怎知那是替身?」

重紫聞言大為震驚,失聲:「你的意思……雪陵已經散了仙魄,難道還能轉世不成?」

亡月道:「你以為,陰水仙為何會入魔,又為何肯忠誠於我?」

重紫不可置信:「你有那樣的能力?」

「我沒有那樣的能力,卻知道那樣的辦法,」亡月想了想道,「雪陵是仙界天山教有史以來第一個得意人物,當年已修得不壞之身,算是半個金仙,雖說散了仙魄,可仍有一片殘魂被肉體縛住,陰水仙將它盜了回來。」

「雪陵肉體不見,天山派難道就沒人察覺?」驚疑。

「陰水仙戀上師父已是人人盡知,藍掌教只覺顏面無光,見雪陵肉身被盜走,便以為她要做什麼不雅之事,自然不好聲張。」

重紫不說話了。

雖然復活,卻不記前世,陰水仙怎會趁這種時候對他做什麼?那些高尚的仙門中人,總是將別人想得那麼不堪。

「雪陵肉身原是不壞的,可惜在修復魂魄時受損,因而成了凡胎肉體,陰水仙以自己的修為煉成靈珠為他延壽,損耗極大,所以才找你求長生草。」

人還是那個人,可惜已將她忘得乾淨,費盡心力阻止他轉世,只是不想讓他再忘記吧?

重紫默然。

亡月道:「皇后言出必行,讓她立功再賞賜並沒有錯,所以下個月東海百眼魔窟開,有勞你親自去一趟,你若願意,當然也可以帶上她。」.

瑤池水浸泡,天海沙磨洗,加以金仙之力護持,強攝天地日月靈氣,小小短杖終於褪去晦暗,重現淡淡光澤,弱得可憐,肉眼看與先前幾乎沒多大區別,可是握在手裡,能感受到那一絲生氣,如同新出世的嬰兒。

長髮披垂,額上隱隱有汗,洛音凡立於四海水畔,看著手中星璨,目光不知不覺變得柔和。

有欣慰,也有苦澀。

杖靈被毀,他費盡心力,到頭來也只能修補成這樣,正如師徒二人,無論如何,都已經回不到當初了。

可是至少還能補救,還有希望,她……會喜歡吧?

星璨隱沒在廣袖底,平靜的四海水上現出畫面,一名弟子御劍站在紫竹峰前,恭敬地作禮。

洛音凡沒覺得意外。

等了這幾天,總算來了,師兄向來細緻,所以自己才放心將仙盟首座之位傳他,此番突然決定離開,他若真無半點懷疑的意思,反而不正常。

讓那弟子退下,洛音凡走進殿,將星璨裝入一隻小盒內,放到架頂.

入夜,虞度一個人坐在桌旁,房間裡的燈座設了粒明珠,桌上有只酒壺,兩隻夜光杯,還有幾碟仙果。

數百年的交情,二人本就比別的師兄弟不同,見他來,虞度也不起身,微笑著抬手示意他坐。

洛音凡看著酒壺,皺眉:「師兄還不清楚我麼。」

「你決定的事,師兄縱不贊同,也自知是勉強不了的,」虞度笑著點破,「修成鏡心術之前,你是不能安心留在仙界了,明日我要動身前往崑崙,下個月才回來,恐怕不能與你餞行,是以趁今夜有空,先請你。」

「師兄費心。」

「仙界的事,務必料理好再走。」

「我明白。」洛音凡略點了下頭,用意念移動兩隻夜光杯至跟前,那壺也移過來,自行往杯中斟滿酒。

「所有事務,我會在信中交代清楚,」他隨手將其中一杯酒推至虞度面前,淡淡道,「你我師兄弟無須見外,有這份心,多飲無益,一杯就夠了。」

虞度莞爾,沒有見怪,毫不遲疑舉杯飲盡:「同在師父門下修行,當初十幾個師弟,到頭來只剩了你與行玄,你向來令人放心,所以我做師兄的極少關照,那孩子的事……是我們過分了些,你帶她走可以,不過將來煞氣除盡,定要記得回來。」

洛音凡看著空杯,不語。

師兄弟之間原本親厚,如此生疑,反顯得小人之心,但此事實在出不得差錯,他是一定要帶她走的。

他伸手取過另一杯酒:「師兄能這麼想就好。」

虞度點頭。

洛音凡沒有再說,飲乾,擱下酒杯,出門離去.

據亡月說,百眼魔窟開,天地魔氣入世,於魔族修行極為有益,這是魔族數百年才有的頭等大事,關於其中細節,重紫並不十分清楚,只是依令而行,時候一到便親率三千魔兵直奔東海。

東海距魔宮不遠,御風而行,只消半日就能抵達,此番任務重大,看樣子魔宮早在很久之前就開始做準備了,除天之邪外,亡月還另派了魔僧法華滅與陰水仙跟隨前往。

海鳥聲聲淒厲,陰雲密佈,空氣濕濕的,帶著海水的鹹味,令人生出一種沉悶窒息的感覺。

重紫望天:「怕是要下雨了。」

天之邪道:「這是魔窟即將打開的前兆,魔氣入世,於我族類有益,且有天地所孕魔獸現世。」

重紫驚訝:「魔獸?」

天之邪輕描淡寫道:「少君無須擔憂,只須動用本族聖物魔神之眼便能降它,讓它供你驅策。」

怪不得臨走時亡月會把魔神之眼交給自己,原來是要用它降伏魔獸,重紫明白過來:「仙門會不會插手?」

「這是本族大事,自然本族最先感知,但魔窟一開,仙門必會察覺,青華宮距此地頗近,少君須盡快解決,否則等他們趕到,事情就難說了,」天之邪望望天色,轉身下令,「百眼窟即將開啟,佈陣!」

三千魔兵守在外層,嚴陣以待,法華滅與陰水仙站在前方,與天之邪、重紫形成合圍之勢。

黑壓壓的雲層越來越厚,暗得幾乎看不清四周景物,忽然間,海上狂風大作,雷鳴電閃。

天海之間現藍色魔光,海面好像破了個大洞,魔氣洶湧而出,筆直衝上天。

驚天動地的巨響,一隻魔物自海裡蹦出來。

重紫定睛看去,但見那魔物形狀極其醜陋,身上遍生黑色鱗片,有十幾條觸手,長長短短,口角流涎,最為奇特的是,它那一身鱗片底下,居然長滿了大大小小的眼睛!

觸手在海上一拍,攪動海浪翻滾,整個東海似乎都在晃動。

「百眼魔已現身,」天之邪喝道,「少君快請魔神之眼!」

重紫回神,見周圍魔兵都已東倒西歪,這才知道它本事不小,自己所以不懼,完全是因為有強大魔力支撐的緣故,想這天生魔獸,出來必會危害人間,降伏它也是件好事,於是她不再遲疑,自懷內取出亡月那枚紫水精戒指,高舉過頭頂。

魔力注入戒指,紫水精更加晶瑩,迸出數道冷幽幽的光。

狂躁的百眼魔見到紫光,逐漸安靜,終於不情不願地爬到重紫面前,趴在海面上不動了。

重紫見狀鬆了口氣,重新收起戒指,正要說話,忽覺天邊有冷光閃現,瞬間至面前。

強烈的熟悉感,又帶著一絲陌生。

「少君!」天之邪的聲音。

腥臭液體濺上臉面,擋住視線,重紫急忙唸咒除了穢物,定睛去看,不由被眼前的景象驚得倒抽一口冷氣——那百眼魔本是先天魔獸,有極厚的鱗片,刀劍不入,若非魔神之眼在手,定難降伏,誰知此刻它竟已被人一劍硬劈成兩半,肚破腸出,橫屍海面。

是他!

全不理會天之邪的喝聲,重紫望著那人發呆。

目光終於移到她身上,沒有任何多餘的表情。

遍身霜雪之色,他執劍立於海面,雙眉微鎖,彷彿在看一件不喜歡的東西:「紫魔?」

淡漠的聲音,足以摧毀她最後的希望與力氣。

他叫她什麼?重紫不可置信地望著他。

紫魔,這稱呼早已不新鮮,仙界,人間,魔界,幾乎所有人都這麼稱呼她,卻沒想到有一日會從他口裡叫出來。

可怕的疏離,令她無法相信,面前這人就是曾經疼她護她的師父,那個夜晚,他溫柔又粗暴地吻她,儘管那是因為走火入魔的緣故,是她恬不知恥用夢姬的魔丹算計他,她也知道事後他有多厭惡,若非念在師徒一場,他早就不會管她死活了吧。

厭惡也罷,生氣也罷,那是她應得的懲罰,可是他怎麼能用這樣的方式來對她?叫她怎麼承受得起?

重紫倉促轉身想要逃離,接著便覺背後寒意侵骨,饒是閃避得快,肩頭仍被劍氣劃破,鮮血急湧。

這是毫不留情的一劍。

感覺不到疼痛,重紫驚愕回身,只看到一雙淡然的、略含悲憫的眼睛。

「他已不認得你,」天之邪帶她退開,沉聲,「他忘記了。」

忘記?重紫如夢初醒。

望望四周,她頓覺滿腹淒涼悲愴,忍不住慘笑,全身煞氣暴漲,強勁的力道將身旁毫無防備的天之邪震出數丈之外。

曾經天真地以為,只要她不作惡不傷人,他們之間就不會有任何衝突,她照樣可以遠遠地看他,悄悄珍藏好最後一絲師徒之情,可是,眼前事實粉碎了她的妄想。

原來她的愛令他難以承受,已經到了必須要用這種方式來面對的地步?又或者是因為那注定的命運,他像往常一樣選擇了責任,放棄了她,害怕內疚所以要忘記?

他的一句話,成就兩生師徒,到最後,他又這麼輕易用遺忘斬斷一切,為何他從來都不肯想想她?他是解脫了,丟下她一個人怎麼承擔?

都想她死,都要她死,她活在世上就是錯誤!

好,她成全他!

逐波如飛濺的白浪,帶著寒光刺來,仙印毫不容情罩下,重紫木然而立,眼底是一片空洞。

劍未至,人已失去生氣。

「少君!」

「陰水仙!」

聲音很遠,又很近,法華滅與天之邪及時趕來護在她面前,合力擋住下一劍。

黑影墜海,似一片飄落的黑羽,鮮血染紅大片海水,彷彿要流盡。

「陰護法?」重紫喃喃的,怔了片刻,終於俯衝下去將她抱起,「陰護法!陰前輩!」

手上身上儘是傷口,一劍威力竟能至此。

重紫立即用咒替她止住血。

陰水仙面無血色,推開她的手:「我並非為了救你。」

「我知道,你想要長生草,」重紫強行握住那手,將魔力源源送入她體內,語無倫次,「我把它給你就是了!天之邪收著呢,回去便給你,你別著急……」

是為長生草麼?她微露自嘲之色,疲倦地搖頭:「不必了,忘記就忘記吧,強行留他陪了我這些年,也該讓他輪迴去了。」

不為長生草,更不為救人,只是太累太辛苦,想要求一個結局,因為它應該結束了。

對面洛音凡也意外,想她終究是故人門下,遂收劍道:「陰水仙,雪陵苦心栽培你多年,想不到你竟為心魔墮落至此,一念之錯,事到如今還不肯悔過麼。」

「錯?我從不覺得喜歡他有什麼錯,我不怕別人笑話!」陰水仙瑟瑟顫抖著,咬牙,掙扎著坐直,似要用盡全身力氣叫出來,「我想陪著他,你們不許,我就走遠些,讓你們都笑話我,他照樣當他的仙尊,照樣守護他的天山,可是他為仙門死了,我只不過想要去看他最後一眼,你們還不許!」

洛音凡沉默半晌,道:「你執念太重,他不會見你。」

「他會見我!」陰水仙面上重新有了光彩,襯著那一絲蒼白,美麗如盛極的雪中梅,「被逐出師門又怎樣,他來看過我,救過我!我知道!他都死了,一定會讓我見他!」

洛音凡歎息,不再說什麼。

陰水仙垂眸,喃喃道:「我知道他只是念在師徒情分,我就是想看看他,你們不明白,根本不明白……」

重紫淚痕滿面,握緊她的手。

陰水仙看看她,美目中終於泛起水光,現出一絲從不曾外露的軟弱。

同樣的感情,同樣可悲的命運,所以她們彼此理解。

臉上,嬌艷的水仙花印記逐漸淡去。

魔神誓言應驗,終於,她可以做回他的水仙了。

「他每月十五會在西亭山等我,你……代我去見他一回,就說……就說我遠遊去了,」她緩緩鬆開手,費力地自懷裡摸出一條三色劍穗,低聲歎氣,「你都看見了,為救他而入魔,此生我從未後悔過,但是……你……還是忘記吧。」

劍穗化為粉末,隨風而散,就像少女辛苦編織的夢,夢醒,便了無痕跡,空空的什麼也沒留下。

她寧可像當初那樣被逐出師門,讓他永不見她,知道他還記掛她,擔心她,如今時刻陪著他,看著他,又能怎樣,他早已將她忘得乾淨,

「現在好了,終於,終於是我忘記他,沒有人可以用他要挾我了……」她無力垂手,身體往後仰,聲音漸弱,「忘了好,再也不記得,太好了,不用記得……」

不後悔,可是也不想繼續。

為了救他,心甘情願入魔,忍受天下人恥笑唾罵;為了守護他,一次次逼迫自己堅強,在危險的魔宮掙扎生存,一步步走下去,滿手血腥,滿身罪孽,她早就不再是他的水仙,沒有人知道,她在他面前拚命掩飾這一切醜惡,有多害怕,有多絕望,他的遺忘,將她最後的堅強摧毀。

於是,選擇了結束。

……

多少魔力輸送過去,依舊石沉大海,再也得不到一絲回應。

「陰水仙!」重紫忽然怒道,「你給你聽著,你若死在這裡,我回去便殺了他!讓他魂飛魄散,讓他給你陪葬!」

「別,別動他!」她陡然睜開眼,抓緊她的手,「不要告訴他!」

還是在意吧,刻苦銘心的愛戀,如何能忘記,又怎麼忘得了?

…….

雲帆高掛,前路茫茫,一艘白色大船在雲海之上航行,白衫子,白絲帶系發,十二歲的女孩跪坐在船頭出神。

白衣仙人俯身拉她,聲音和目光一樣溫柔:「水仙,前面就是天山,準備下船了。」

女孩不肯起身,滿臉嚮往:「要是這船不停多好啊。」

「水仙要去哪裡?」

「我要去天邊,去天盡頭!」

「那多遠。」白衣仙人淡淡地笑。

「師父不想去嗎?」

「師父不能去。」

女孩失望地「哦」了聲,繼而抬臉一笑:「師父不去,那水仙也不去了。」

…….

天山白雪點點如柳絮,僻靜角落,一樹梅花開得正艷,少女孤獨地跪在青石板路上,癡癡刻著字。

肩頭發間沾著晶瑩的雪,小臉卻比梅花更清麗。

「水仙!」遠處有人叫。

少女慌慌張張站起身,三兩下用雪蓋住石板上的秘密,匆匆御劍離去。

《重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