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當然不是意外,紅凝早就知道是有人救了自己,因此也並不驚訝,只不過來人身上散發著淡淡的極其美妙的香氣,竟然讓她覺得熟悉。
一個穿著錦繡衣袍的年輕男人。
說年輕,其實看不出他的實際年齡,雙眸清澈如水波,一張臉美得難以描畫,淺淺的笑容初看神聖高貴,再看卻又艷麗無比,那是方才百花盛開都比不過的風華。
他微笑著低頭看她:「紅凝。」
沒來由地升起親切之意,紅凝情不自禁「恩」了聲,接著又驚訝:「你認識我?」
錦袍男人含笑不答。
紅凝這才驚覺自己全身□躺在他懷裡,頓時熱血湧上腦門,雖然目前這身體只是個發育不足的、十二歲的小女孩,但心理上可不是。
她盡量鎮定:「能不能先放我下來?」
錦袍男人果然放下她。
紅凝走過去拾起衣裳穿上,然後轉身看他,雖說此行為已經表現得很冷靜,臉上卻還是忍不住發燙,斟酌了一下才道:「多謝恩公出手相救。」
剛剛才經歷一場驚心動魄的事,照理說,她的表現與年齡很不相襯,普通人難免會覺得奇怪,錦袍男人卻沒有:「我本是來救你的。」
紅凝聽得奇怪。
錦袍男人道:「修成不易,饒了它吧。」
紅凝總算明白他的意思:「可它還會害人。」
錦袍男人道:「本非同類,自有天譴,不是我該管的。」
一切順其自然,這人和師父修的不同的道啊,紅凝暗忖,因性命是他救下的,也不好再說什麼,禮貌性地問:「恩公尊姓大名?」
錦袍男人輕聲歎息:「不記得了,果真不記得了。」
紅凝莫名。
錦袍男人抬起右手。
那手很漂亮,十指修長有型,隨意舒展著,彷彿美玉雕成,紅凝看得呆了呆,回神時,卻發現不知何時自己已立於一片花叢之中。
漂亮的、艷紅如火的茶花。
紅凝天生就喜歡這種熱情的顏色,這讓她感到愉快和溫暖,於是心情大好,蹲下身去攬那花,誰知花在手中的觸感竟實實在在,絕非普通幻術所能達到的效果,頓時驚訝萬分,試探:「這是……上等幻術?還是搬移術?你也是修道之人吧。」
錦袍男人搖頭,接著卻笑了:「算是。」
紅凝懶得再想文縐縐的話,乾脆直接問:「你叫什麼名字?」
錦袍男人看著她:「連本身都不記得了,還是這麼大膽。」
紅凝心中一動:「你認識我?」
錦袍男人笑而不答,問:「既做了人,為何不跟你師父修仙?仙道永恆,長生不死,何必承受這輪迴之苦。」
談起這問題,紅凝莞爾:「仙道固然永恆,可依我看,輪迴也未必就是受苦。」她邊說邊站起身:「轉世重生,跟長生又有什麼區別,與其清心寡慾無休無止地修行,不如永遠留在人間,經歷各種有趣的事,而且修仙實在太冷清了,我喜歡熱鬧,人間有情有義,不也很好?」
錦袍男人道:「有情又如何,六道輪迴,每一世輪迴,便會將前世之情忘得一乾二淨,正如你,已經連自己轉世的根由都忘了,豈非也是無情?」
紅凝反駁:「忘了,不代表它沒有過,既然有過,就不能算無情。」
錦袍男人道:「情也有悲苦,怎及神仙超脫自在?」
他是想說服自己修仙?紅凝暗笑,直視他的眼睛,反問:「能感受到冷暖悲苦也未嘗不是好事,神仙夫妻就是天天一起修行雙修吧,像那樣無情無慾,不就和兩根木頭一樣,長生又有什麼意思?」
這種話從一個十二歲小女孩嘴裡說出來,未免顯得怪異,錦袍男人微笑:「還這麼想?」
紅凝道:「我一直都這麼想。」
「那將來再說,」錦袍男人輕歎,抬手,「我叫錦繡。」
紅凝忙上前:「你……」
人已消失不見。
遁走了?心知對方必定有很高的道行,紅凝也不奇怪,只是莫名地感到一陣惆悵,低頭,周圍那些鮮艷的茶花也隨他的人一起,全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喃喃道:「錦繡。」
「越來越呆了!」一個冷冰冰的聲音響起.
「白泠?」
「沒大沒小。」
白泠泡在潭水裡,渾身衣衫卻並不像普通人浸了水那樣緊貼身體,而是和平地上一樣,寬大的白衣自然而然舒展開,順著水波抖動,整個人看上去彷彿和水融為一體了。
紅凝雙手扶膝,俯身看他:「師兄越來越俊了,怪不得那麼多花妖樹精喜歡你。」
白泠慢悠悠地抬眼:「你真不像個小孩。」
這話他已經說過多次,紅凝也沒提起穿越的事,笑:「我現在是小孩,可再過幾年,別人就會以為你是我師弟。」
白泠的臉馬上沉了下去。
能氣到三百多歲的老妖精,紅凝抽抽嘴角,故意仰臉望天,長長歎氣:「看你總是長不大,現在是不是覺得,長生也沒那麼好?」
白泠不答,身體卻已開始透明。
換作別人惹惱他,早被凍成冰塊了,可紅凝不在意:「別現原形嚇我,我早就不怕了。」想到當初那點見識,她覺得好笑:「跟你說實話,當初那是以為你被太陽曬化了,所以著急,你以為我真的怕你?」
白泠愣了下,沉默,果然恢復正常的模樣。
紅凝取過旁邊的草藥藍子,起身:「你可是三百多歲的老妖,按年齡按輩分,我叫你祖宗也夠了,哪敢要你這樣的師弟。」
白泠冷哼:「師父叫你午時後就回去。」
紅凝也暗自後悔,口裡卻道:「我不是正準備回去麼,這麼好的日子,你沒有修煉?」
白泠道:「方纔這裡好像有妖氣。」
紅凝一陣感動,白泠雖然總對她沒好臉色,可她知道實際上這師兄很關心自己,妖最能感受到周圍的妖氣,想是他發現不對,所以臨時中斷修煉,遁過來看視。
想到這,她不再隱瞞:「這潭裡真有一條惡龍,不過走了,一時應該不會再回來。」
白泠皺了下眉,也不多問:「我想是出了事,先回去再說。」
知道他並沒瞧見錦繡,紅凝點頭,挎著籃子就走.
第二日文信出關得知此事,十分吃驚,但見她安然無恙也就放了心,仔細盤問,紅凝只含糊地解釋兩句,說是被一個來歷不明的同道所救。
文信沒懷疑,沉吟片刻:「此龍必非先天之龍,而是什麼東西得了機緣修煉成的妖龍,不曾朝拜龍王,所以性惡食人。」
紅凝贊同:「多半是條蛇。」
文信注意到另一件事:「據你說,它長出鱗角了?」
紅凝將那龍的模樣詳細描述了一遍,回想起來也後怕。
文信回憶:「我初來此地時,聽到這惡龍潭之名也曾懷疑過,後來打聽才得知,此潭得名於五十年前,曾有人見一放牛小兒被巨蛇吞食,漆黑有足,想是只蛟,但這許多年來,我始終未在那潭中發現妖氣,也未聽說附近有人畜失蹤,以為是被同道收去了,因此也沒放在心上。」
紅凝道:「那洞肯定通往另外一個地方,附近沒事,不代表它沒在別的地方作惡,只不過今天它不知為什麼跑這邊來,遇上了我。」
文信道:「蛟原要修煉五百年才能化龍,如今卻只五十年光景,必是它得了什麼神物相助,所以這麼快。」
白泠問得乾脆:「是收是度?」
文信歎息:「難得修到這地步,也是它的機緣,只是無人指引,錯走了惡道,將來的天劫也重得多,恐難逃過,不如先行勸化,若它肯改過向善不再食人,也是件功德。」
紅凝本來覺得那龍兇惡,還是收了最保險,但想著錦繡說饒了它的話,於是點頭:「這樣好。」
白泠道:「萬一它將來又作惡?」
文信也想到這點:「最好將它封印住。」
白泠道:「手頭並無封印之物。」
文信道:「它這麼快就成龍,賴的是那件神物,若知道是什麼,我自有辦法。」
紅凝道:「它平時在別的地方修煉,只怕已經吃了不少人。」
白泠道:「我且去那洞內探一探。」
紅凝拉住他:「你一個人?」
白泠略帶鄙視地看她一眼,轉身出門。
文信微笑:「不妨,那龍尚未修得人形,可見道行還淺,何況白泠在水裡更得利。」說完起身:「我們也去看看吧,趁早尋個萬全之策,下月十五那妖龍或許還會出來。」.
寒潭如鏡,白泠入水便消失了,文信在岸上查看。
紅凝遠遠站著,想起昨日錦繡所施展的法術,不由問:「師父,我想讓這地方到處都開滿花,該用什麼法術?」
文信不解她為何問起這個,隨口道:「自然是幻術,障眼法。」說完一揮手,周圍所有景物立即消失,變作一片鮮美的桃林,落英繽紛。
紅凝抬手去接花瓣,卻沒有昨日那樣的真實觸感:「這些花都是幻像,是假的。」
文信道:「自然是假的。」
紅凝道:「我要真的花怎麼辦?」
文信毫不猶豫:「自己種。」
師父真是言簡意賅,紅凝啼笑皆非,試探:「不如用五鬼搬運術從別處搬來?」
難得她這麼好學,文信收了法術,周圍恢復原樣:「五鬼搬移術的確可以將所要的東西從別處移來,但花木本身有靈氣有精魂,且與山川地氣相連,隸屬花神,連上仙也不能輕易逾權召喚,皆因草木與我們人不同,全憑一脈地氣滋養,離土則氣斷,氣斷則靈散,靈滅則根枯,所以拔出根須的草木是再不能成精的。」
紅凝道:「那我們吃菜採藥,它們不是很無辜?」
「此乃天意,也是它們的劫數,否則這世上豈不儘是妖精,」文信好笑,「便是我們人,也不是誰都有仙緣,神仙度不了劫便會大折修為甚至被打回原形,天道如此,對萬物都是公平的。」
神仙也要考試,紅凝歎道:「那做神仙有什麼好。」
文信笑而不答。
紅凝回到原話題:「這麼說,它們離不開土,五鬼搬運術是不行了。」
文信點頭:「離了土,依附的精魂便要散,草木雖不入輪迴,但若非因生計需要,隨意糟蹋采拔它們,也是件有損功德的事,別說鬼差不肯幫你,就算修道之人親自作法去千里之外取來,也須謹慎,因一時興致斷了它們的修仙之路,必受花神懲處,神仙若如此,更會加重將來的天劫,何況你還要許多。」
紅凝道:「那我把它們連根帶土一塊兒搬來不就成了?」
文信笑道:「如此,須號令土地山神,這等搬山撼岳的至上法力,豈是凡人能有的?」
紅凝愣了下:「凡人不能?」
文信道:「有卻有,只是我未曾見過。」
紅凝道:「你不行?」
文信搖頭。
搬山撼岳的法力,錦繡卻輕而易舉施展出來,難道他也已經有幾百歲高齡?紅凝實在難以想像,不過接下來她又懷疑,當時他分明只一揮手,就召來了許多茶花。
「除了搬山,沒別的辦法?」
「你不妨設壇拜祭花神與眾花仙,也曾有人借來的,但這法子未必都有用。」
紅凝乾脆問:「有沒有能隨手召來花的?」
文信道:「花木之族,花神,眾花仙花妖,他們掌控花木之靈,可以辦到。」
花神花仙?紅凝望天,這些年跟著修道長了不少見識,鬼怪不稀奇,但活的神仙還真沒見過,怎麼可能那麼走運,多半就是遇上了一隻高級妖怪吧,花妖?
正想著,忽聽文信道:「莫非是這個?」
紅凝忙問:「什麼?」
文信揚手指向對岸石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