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月亮東昇掛在山頭,恍若玉輪,清輝遍地,山中顯得更加冷清靜謐。
惡龍潭裡倒映著一輪冷月和澄澈的天空,彷彿下面別有天地,兩個人盤膝坐在岸上說話,惟獨白泠仰面躺在水中望月亮,不知道在想什麼。
「今夜不出意外的話,它會出來吸食月精。」
「萬一它不出來?」
「那就將它引出來,」文信道,「神鍾既然在這潭裡,想是被它藏起了,白泠已經探出它的巢穴,只要我們引出它,白泠便可趁機去找尋。」
紅凝心裡苦笑,歎了口氣:「師兄有任務,師父的法力只會把它嚇跑,拖不住多久,還是我來做這個誘餌吧。」
除此之外別無他法,總不能隨便抓個人去引,文信安慰:「孽龍以人為食,最能感應生氣,稍後你便入水引它上來,拿鏡子照住它,再念訣,或能堅持些時候,在白泠找到那口鍾之前我會遁形,若無意外不會現身。」
紅凝低頭看手裡的鏡子,這是文信用法力煉成的照妖鏡,以前也曾使過,並不陌生,於是點頭:「我知道。」
文信起身:「時候不早,白泠須得收起法力,以免被那孽龍察覺。」
白泠應了聲,身體漸漸透明,消失在水裡。
紅凝苦著臉。
文信失笑,拉她起來:「別怕,我雖遁形,卻也一樣在留意你的。」
紅凝拍拍衣裳,莞爾:「師父準備去吧,又不是第一回。」
見她神色輕鬆,文信這才放心,揮袖隱去身形。
五月天氣,潭中卻有股幽幽的寒意生起,紅凝緩緩下到水中,往常不知多少次親眼見他們收妖,但頂多就是打打下手,嚴格地說,這還是頭一回唱主角,心裡終究沒底,加上上次潭底事件太過驚險,她本就緊張,那惡龍的樣貌在腦海裡始終揮之不去,此時再次入水,更忍不住打了個寒戰,幾乎嗆水。
一道柔和的水波漾起,輕輕將她托住。
「怕什麼。」聲音淡淡的,卻比平日溫和許多。
大約是有他在身邊的緣故,紅凝頓覺溫暖,不再多想,膽子也壯了:「我沒事,你還是藏起來吧,等它出來,就快點去找那鐘。」
沉默片刻。
「它要來了,你仔細些。」那水波推她一把,然後消逝,再也感受不到。
來了?紅凝收心斂神,緊緊盯著水面.
漸漸地,潭心果然起了波紋,在月下粼光閃閃,很快冒出水泡,同時還伴著「咕嘟」的聲音,連她這種菜鳥都可以明顯察覺到那股強烈的妖氣。
「一,二,三!」心中默數,覺得時候差不多了,紅凝敏捷地躍起,這次她本就在淺水處,因此很快就跳上了岸。
「嘩啦」一聲,一道黑影從水中冒出,帶起無數水花,長長的身體直向這邊掃來。
紅凝早有準備,就地一滾,避開,順手撈過岸上放好的照妖鏡捧在胸前。
那惡龍高高直了身,似要躍起。
紅凝單膝跪著,雙手緊緊扣住懷中鏡子,只待它上岸,就要反轉鏡子照住它,然後念元帥訣,這類妖孽最怕的就是九天神雷,因為神雷可震散它們的精魂,是懲罰它們的天刑,雖說以她這點微薄法力根本請不來雷部元帥,但引點雷聲震懾震懾它還是可以的。
然而,惡龍居高臨下瞧了她片刻,竟又緩緩縮回了水中。
紅凝意外。
原來那惡龍是認出了她,曾經吃過大虧,不知道上次救她那人還在不在,因此也不敢貿然上岸,只在水裡半沉半浮,雙目忽閃忽閃,似在窺視。
一人一龍對峙。
最終,惡龍似乎對她失去興趣,將頭一低,沒入水中。
紅凝輕輕吐出口氣,接著卻又著急起來,白泠去它的老巢尋寶貝神鍾去了,如今它若回去,說不定就要撞上,就算白泠不怕它,今晚的行動也是功虧一簣,讓它知道三人是在打神鐘的主意,再要引它出來封印就更難了。
來不及多想,她立即起身走過去。
潭水平靜無痕,沉著一面圓圓的白玉壁。
真走了?紅凝俯身看那潭水,猶豫著要不要再下去引一次,哪知就在她走神的瞬間,忽聽得「豁啦」一聲,一道水柱迎面澆來,淋了她滿身滿臉。
這惡龍竟也會耍詭計!
紅凝大驚,眼睛被水所迷,心裡卻知道不妙,倒地翻滾躲避。
惡龍已經斷定周圍無人,有恃無恐,直飛出水落到岸上,但見它身長兩三丈,鱗甲和爪子被月光映得發亮,周圍有淺淺的黑氣縈繞,不待紅凝喘息,它便張牙舞爪連撲上去,幾次不中之後,索性將身體一卷,將她圈在中間,然後得意洋洋地收攏身體。
龍身粗如水桶,鱗甲片片顫動,紅凝看得雞皮疙瘩都冒了出來,立即舉起胸前的照妖鏡,同時口裡開始念訣。
頭頂,晴空隱隱傳來悶雷聲。
遠處陣中,文信見此情景,緩緩收起劍。
聽得天上雷聲,那惡龍果然驚懼,下意識丟開紅凝,迅速伏首,將身體蜷作一堆,再不敢上前。
紅凝沒工夫擦冷汗,集中精神念訣。
以人的精魂修煉靈珠,可增許多道行,那龍捨不得退走,待要上前作惡,卻又懼怕她真引來神雷,一時竟搖首擺尾猶豫不絕。
半日過去,紅凝終於法力不繼,雷聲也弱了。
察覺到這雷並不能構成危害,惡龍膽子漸壯,朝她逼近。
紅凝將手一晃。
金光閃過,卻是照妖鏡。
惡龍嚇得停住。
不知白泠去了這麼久,找到神鍾沒有?紅凝面上鎮定,心裡卻有點著急,緊緊盯著它,絲毫不敢鬆懈,好在暫時有照妖鏡在手,它還不敢亂來,應該能相持一段時候。
她兀自這麼盤算,對面惡龍卻不耐煩了,忽然將頭左右一搖。
柔和的金光在左邊龍角處亮起。
那是什麼東西?紅凝察覺到異狀,疑惑不安。
金光先是小小一點,如螢火般閃爍了十來下,陡然爆漲數倍,光芒四射,十分耀眼,映得周圍恍若白晝。
與此同時,照妖鏡黯然失色。
藉著光芒看清了龍角上那件東西,紅凝頓時面無人色,口裡高呼:「神鍾!神鍾在角上!」
原來這神鍾本是上天神物,可大可小,如今被孽龍縮小了挑在龍角上,怪道白泠遲遲不歸,因為寶貝根本不在洞裡,而在它身上!
遠處文信也沒料到會出現這等意外,大驚之下再不管別的,立即撤去法陣,口裡念訣,驅劍就朝那惡龍斬去。
寶劍飛至半空,竟似撞上一堵無形的牆,被彈落於地。
龍鬚搖搖,猩紅的舌頭近在面前。
一場莫名其妙的穿越,到頭來居然是喂龍的,紅凝苦笑,眼見躲避不及,乾脆閉了眼。
就在她閉眼的剎那間,耳畔猛地響起一道雷鳴般的聲音,震得人頭昏腦脹,甚至還可以清楚地感受到腳下土地的顫動。
什麼聲音?紅凝尚未反應過來,周圍已經恢復了沉寂。
靜得有些詭異。
半晌,有人輕聲喚她:「紅凝?紅凝?」
沒被龍吃掉?聽到熟悉的聲音,紅凝這才心驚膽戰地睜眼,發現自己仍是站在原地,旁邊文信一臉緊張地看著她,額上微有汗色。
面前已經多了口一人多高的、形態古雅的銅鐘,瑞氣騰騰,金光燦燦。
銅鐘上還站著個人。
那條龍竟消失了!.
見她安然無事,文信這才放心,轉身朝鍾上之人作禮:「幸蒙仙駕搭救,不知仙家寶號?」
那人十分年輕,身穿黃色寬袍,長相英俊,就是眼睛總也睜不大,看上去有些沒精打采,似乎還未睡醒:「不敢,小仙只是南天門的司時官,因一時睡迷忘記報時,誤了帝君大事,所以被貶下界,總領這裡的山神土地。」
原來是個貪睡被貶的神仙,紅凝暗忖,口裡問:「那條龍呢?」
鍾仙歎息:「我不過睡了一覺,誰想這孽畜竟跑出來作惡,幸好我及時醒來。」說完帶著古鐘飛起,下面立即現出一條小黑蛇,盤作一團,腦袋藏在中間不敢見人。
紅凝道:「尊駕睡了多久?」
鍾仙道:「小睡片刻,不過四五十年。」
紅凝呆了呆:「多謝上仙搭救。」
鍾仙臉色不好:「我尚未修成上仙。」
紅凝自知失言,不敢再說。
鍾仙頓覺無趣,打個呵欠,低頭叱罵那小蛇:「孽畜!我當初見你可憐,所以有心助你,不想你竟敢擅自出來作惡,必教天雷打你!」
那小蛇聞言顫了下,緩緩爬至紅凝面前,望著她直點頭,模樣十分可憐。
文信搖頭。
原本選擇這種危險的方法就是要封印它,不想壞它修行,如今見這小東西主動求情,紅凝頓生惻隱之心,歎氣:「你強拘那些人的魂魄修煉靈珠,可願放了它們?」
小蛇點頭不止。
紅凝便轉向鍾仙:「修行也不容易,尊駕若能將它封印住,別再出來害人就好了。」
「也罷,」鍾仙抬手將那蛇收入袖中,再打個呵欠,「我回去睡覺了,但願下次醒來還能見到你。」
小睡片刻就四五十年,下次要去閻王那兒找人了,神仙也玩忽職守,紅凝哭笑不得:「尊駕不回寺裡去?那些和尚都盼著你呢。」
鍾仙道:「還是這裡清靜。」
清靜好睡覺?紅凝本身對仙道不甚嚮往,也不怕他生氣:「尊駕既然是來管理土地山神的,少睡為好,以免誤了大事。」
「我若能不睡,早已是上仙了,」鍾仙並不介意她直言,轉向文信,「你修行之心甚誠,雖說未必能以肉身飛昇,但若繼續像這般修下去,將來自能載入仙籍。」
文信忙道:「多謝仙駕指點。」
鍾仙點頭,帶著那口鍾緩緩飛回潭中水面,似又想起什麼,回身看紅凝:「來日見到中天王,且代小仙問候。」
紅凝奇怪:「中天王?」
鍾仙笑:「中天神王,當初你不是跟著他赴會的麼,方才差點沒認出你。」可能是太睏倦,不待紅凝多問,他就與那口鍾一起下沉,潭水自動向四周分開,隨即合攏。
光芒消失,惡龍潭恢復原樣,平靜無波,沉著一輪圓月。
「回去吧。」不知何時白泠已經站在了岸上。
「幸好沒事,」文信長長吁了口氣,看紅凝,「你認得這位神仙?」
紅凝茫然搖頭,心裡也是百思不得其解,聽鍾仙的話,自己和他竟是認得的,但印象中卻並沒有任何關於這個神仙的記憶,自己幾時跟什麼中天王去見過他了?.
金殿高台,瓊樓玉閣,仙音陣陣,香霧繚繞,旁邊玉液池上,幾支蓮花亭亭而立,光華灼灼。
遠遠的天邊,一片祥雲飛來。
雲頭站著個年輕男人,錦繡衣帶隨風舞動,十分的俊雅,近看更是眉宇疏朗,鳳目含情,兩名妙齡女子分別立於他身後左右,俱是花一般的姿容。
玉液池畔落定,他便吩咐二女留下,獨自走上曲橋。
幾個神仙在水心台上圍作一圈,中有兩名老者下棋,見了他忙起身作禮:「帝君念了多時,中天王總算來了。」
錦繡微微一笑:「諸位言重,錦繡帶罪之身,早已不是什麼中天王。」
那白髮老者丟了棋子,搖頭笑:「尊神修行有成,重掌中天是遲早的事,何必太謙。」
錦繡不再多說:「青君宮裡有些事,不若早些回去。」
白髮老者聞言愣了下,急忙低頭掐指一算,頓時大驚失色:「只貪著棋,險些闖下大禍,幸得尊神提點!」轉身取過拂塵,與眾神仙道聲「告辭」,帶了童兒匆匆駕雲離去。
錦繡問眾神仙:「帝君安在?」
眾神仙都在為方纔之事莫名,未及回答,旁邊已有幾個人走來,當先是位身材魁梧的老者,紅袍玉帶,相貌威武,見了錦繡即大笑:「我道是誰,原來是中天王。」
錦繡亦笑道:「罪神而已,北界王別來無恙。」
北界王道:「可是帝君召見?」
錦繡點頭。
「帝君在天書閣,方纔還提起尊神,快些進去吧。」聲音十分動聽,說話的是北界王身後的女子,雪白衣衫,儀容美麗,清秀中又隱約透出三分天然的媚態。
錦繡含笑:「多謝天女指引。」
天女亦抿嘴一笑,別開臉,分明是不經意的動作,在她做來卻是風情萬種。
與眾神仙別過,錦繡輕拂繡袍,朝天書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