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范家,白小碧獨自悶了好幾天,幾番想去問又不敢,倒不是因為范老夫人的警告,而是溫海如今作出才認識她的模樣,倘若來往過密叫范家人起了疑心,必會壞他的事,那天聽他們在彩蓮池的談話,她雖不全懂,但依稀也能猜到他們策劃的什麼事,心裡十分不解,「猛虎下山」,聽他的意思應該是塊風水好地,他不是要替朱全出氣麼,怎的反倒指點起范家來了?
與朱全商量,朱全也想不通,只是囑咐她:「師父行事必有道理,你不可說與別人。」
白小碧想想覺得有理,點頭:「我隨口說像老虎,哪有那麼巧就准了的,他肯定是故意在誆范家呢,我不會說的。」
朱全尋思:「范家不是好惹的,不知他老人家究竟有何用意,你我近日還是少去找他為妙,免得惹他們懷疑。」
白小碧道:「我正是這麼想的呢。」
看看外面天快黑了,她忙與朱全道別,打算回自家歇息,哪知剛走到院門口,迎面就進來個下人。
「沒走就好,白小碧,老夫人叫你進去。」
除了白公,白小碧這名字往常極少有人當面直呼出來的,如今鳳凰變麻雀,小姐成了丫鬟,名字也低賤了,人人都可以掛在嘴邊,白小碧也不去計較許多,心內只是詫異——自己如今是個不起眼的最低等的磨面丫頭,雖說前日跟著他們出城跑了一趟,可那都是溫海的提議,嚴格地說,自己並未參與其中,范老夫人回來還特意警告過不許聲張,事情都過去幾天,現在又叫自己幹什麼?.
下人將她領到後園門口,早有一名大丫鬟等在那裡,白小碧並不多問,只管低頭跟著她走。路過幾處房舍,丫鬟帶她進了一個寬大的院子,對面房間門上垂著墨綠色繡花布簾,質地顏色都不同尋常人家,幾個小丫鬟守在門外。
老夫人坐著與溫海說話。
白小碧矮身作禮。
「丫頭來了。」老夫人一反常態,和顏悅色地招呼她。
白小碧雖覺詫異,面上卻鎮定:「老夫人有什麼吩咐?」
老夫人沒有立即回答,轉臉問溫海:「先生看,要她去果真合適?」
溫海點頭:「除了她,別人去不得。」
老夫人不語。
溫海明白她在顧慮什麼:「我既肯說與你們,自是有誠意相助,只要照我說的做,一個月之內必有喜報,我便留下來住一個月,若有差錯,任由處置。」
人在這裡,就不怕他跑了,老夫人忙道:「先生說哪裡話,老身當真信得過先生。」說完令白小碧近前,拉起她的手,笑得慈祥又和藹:「好丫頭,這些日子委屈了你,是我那孫兒太不爭氣,害你孤苦無依,改日我叫他給你賠禮。」
父親慘死,賠禮就算了?白小碧暗暗咬牙,迅速看了溫海一眼,沒說什麼。
有心籠絡不太奏效,老夫人忍了不悅:「叫你來,是讓你今夜跟先生去辦一件事。」
臉上笑容可親,那雙眼睛裡的冷漠卻是怎麼也掩飾不住的,白小碧看得心驚,忙垂了眼簾,這明明就是在命令,除了去還有別的選擇麼,她肯定有大事要自己幫忙,所以客氣些罷了,只不知對於財雄勢大的范家來說,究竟還有什麼地方用得到自己的?
老夫人果然拍拍她的手,放柔了聲音:「若這件事辦好了,將來你就是我們范家的小姐,我從此拿你當親孫女兒待,保你往後衣食無憂。」
衣食無憂,當初他們跟朱全也是這麼保證的吧?白小碧暗自冷笑,順從地點頭:「但憑老夫人吩咐。」
見她順從,老夫人這才滿意:「早知道你是個乖巧聽話的孩子。」然後鬆開她的手,恢復素日的威嚴與冷靜,警告:「這件事誰也不許說出去,如若叫我聽到一絲風聲,必定剝了你的衣裳賣到窯子裡!」哼了兩聲:「別想著逃,就算逃出門井縣,我們范家也有法子把你抓回來!」
白小碧忙答了聲「是」。
老夫人點頭,語氣再次變得柔和:「要當小姐還是丫頭,你是個聰明孩子,也不用我多提點。」轉向溫海:「白天的時候老身已經照先生說的,吩咐他們備好了,先生可要多帶幾個人幫忙?」
溫海道:「此事凶險機密,這丫頭命硬所以能去,外人知道得越少越好,我先帶她上山行事,你們只需派幾個信得過的人在山下等候,待今夜子時一過,寅時便是吉時,正宜下葬。」
老夫人答應。
溫海扣著扇柄,起身:「時候不早,走吧。」.
沒有月亮,天已經全黑了,憑著范家的權勢,二人領著十幾名白衣家丁順利出了城,到山腳之後,溫海便吩咐眾家丁留下,只帶著白小碧朝山上走。
燈籠映照山路,他走在前面,步伐平穩,白小碧提著燈籠吃力地跟在後頭,她很少走山路,此刻走這麼快未免辛苦,往常爹爹總說猜不透的人最可怕,如今總算親身體會到這感覺,不知為何,面對神秘的溫海,她心裡總是莫名存著幾分畏懼,因此不敢開口叫他等,只得咬了牙跟緊。
終於,二人趁夜登上山腰,站在彩蓮池邊,白天寬闊的池面在夜裡顯得更加空闊,被黑暗籠罩,看不到對岸。
白小碧喘息,抬手拭額頭上的汗。
溫海顯然沒注意她,拂衣上了一葉小舟:「上來。」
這船是他讓范老夫人預先準備下的吧,白小碧暗忖,腳底也不慢,聽到命令就提著燈籠敏捷地跳上船,小船受外力影響,微微晃了晃,她急忙矮了身子,抓緊船沿。
黑沉沉的水面,燈籠的光線最遠只能映照一丈之內。
溫海輕輕將腳一跺,小舟竟緩緩離開岸,無槳而行。
白袍微微起伏,初看如御風仙人,再看又如王公貴族,縱然是背對著這邊,挺直的身形依舊令人不敢逼視,白小碧又驚又佩服,方知朱全所言不假。
小船直飄到池塘中央,停下不動。
溫海立於船頭,不轉臉吩咐:「先把袋子打開。」
他怎麼讓船移動的?白小碧一直在留心觀察,結果仍一無所獲,聞言忙四下掃視尋找,果然見船內角落有個鼓鼓的袋子,心道剛才只顧看他,竟沒留意,忙過去試著拖動,發現十分沉重,打開一看,裡面竟裝著滿袋子生石灰,好奇之下她小心翼翼道:「用這個做什麼?」
溫海彷彿沒聽見。
白小碧尷尬,知道他是故意,索性賭氣提高聲音:「我什麼都不懂,也不知道做什麼,溫公子怎的帶我來?」
溫海終於開口:「掌燈你總會。」
白小碧噎得不說話了。
「帶你出來,自然是有話要說,」溫海看她一眼,有了笑意,「可有賣身契在范家?」
白小碧碰了釘子還沒回神,愣了半日才明白他是在問自己,照實答道:「沒有。」本是被范家搶來的,只是范小公子不肯平白放人,礙著他們的權勢,不敢不留在范家做活。
溫海點頭:「那便好。」
他問起這個,莫非是真打算救自己出去,想和范家要人?白小碧急忙道:「我爹爹被他們害死了,我要先報仇……」
溫海淡淡道:「在范家不出去,就能報仇麼。」
白小碧沉默許久,喃喃道:「你會懲治他們嗎?」
溫海沒有理會。
明知他不喜歡多嘴的,白小碧還是忍不住問:「我們這是要做什麼?」
溫海道:「等時辰到,起棺。」
白小碧震驚,半晌才道:「棺材難道在這池塘裡?」這麼寬這麼深的池塘,又沒有記號,別說起出棺材,就是找到也難,何況只有兩個人。
溫海猜到她的心思,看向水面:「蓮花開處,就有棺材。」
蓮花?白小碧立即跟著轉臉看,遲疑:「這池塘裡……真的會開蓮花?」
本是無意問出來,卻分明有懷疑他的能耐的意思,話剛出口,白小碧就知道又說錯了,訕訕地移開話題:「聽說起棺材是要親人在場的,范家就不擔心嗎。」
溫海不答。
范家人不擔心,自然是很相信他了,先前認定他在哄騙范家,白小碧更加擔心,低聲問:「你……不怕被他們發現麼?」
溫海這回瞟了她一眼。
見他並無生氣的意思,白小碧壯著膽子:「那天是我胡說的,倘若他們知道被溫公子騙了……」
「騙?」溫海打斷她,「我為何要騙。」
白小碧呆了半日,道:「猛虎下山,是真的?」
黑夜中,溫海抬眸朝對岸望:「猛虎下山,必有佳穴,靈氣所聚,遷遺骸於此,可保子孫顯貴,重權在手,位極人臣。」
白小碧大急:「這樣不就是幫他們了嗎?」
溫海點頭:「朱全不聽我的話,所以自食其果,這是他的報應,區區百姓如何與官鬥,惹惱范尚書,他又能逃去何處,而今之計,只有先助他逃出范家。」
事實與想像相去甚遠,輕描淡寫的幾句話擊碎了白小碧所有的幻想,報仇的希望破滅,心頭湧上濃濃的失望與氣憤,為他不分是非曲直,懼怕權勢,為虎作倀。
她喃喃道:「可他們那麼壞,我爹……」
溫海打斷她:「范家氣數果真已盡,自有敗落之時,你不必再說。」
白小碧默然。民不與官鬥,他本事再大,到底不是神仙,怕得罪范尚書也在常理之中,何況是自己無能報仇,怎能苛求別人,他能救朱全出去便好。
正在難過,忽見溫海朝水裡丟了件東西,水花過後竟捲出個漩渦,小船劇烈搖晃了下。
白小碧沒反應過來,嚇了一跳,慌得扣住船沿:「你……」
溫海打斷她:「別動!」
同時,白小碧只覺手底一震,燈籠熄滅.
陡然而來的黑暗讓眼睛難以適應,伸手不見五指,白小碧一動不敢動,溫海也沒出聲,甚至不知道他究竟還在沒在船上,周圍陷入可怕的沉寂。
有水聲響起。
難道他下水去了?白小碧正這麼想著,一丈開外的池面就亮起了兩點紅光。
光芒起先很微弱,映著黑沉沉的池面,就如同夜空中的兩粒星星,大約過了一盞茶工夫,才漸漸地越來越亮,離船也越來越近,紅如江上漁火。
蝦!白小碧終於看清那是什麼東西,嚇得呆住。
從未見過這麼大的蝦,每隻約有兩尺長,通體火紅,長長的須,打著轉兒在水裡浮游活動,原來方纔的水聲正是它們弄出來的。
驚異之下未及反應,耳畔就響起細細的風聲,眨眼間兩支黑色的小箭釘入巨蝦腹內!
白小碧猛地轉臉,只見溫海高高立於船頭,神態平靜,似乎什麼也沒做過。
半晌,巨蝦的屍體沉了下去。
光芒熄滅,黑暗如潮水般再度將小船包圍,白小碧微微戰慄,忍不住往後縮,半夜三更,彩蓮池四周根本沒有別人,方才應該是他親手擲出小箭,竟不用弓,何等腕力!先前只當他和朱伯伯一樣,頂多是最高明的地理先生,想不到本事這樣大,怪不得能無槳行船,往常聽爹爹說世上有種人修習內力,飛花拈葉都可傷人,厲害的甚至徒手取人性命,最常見的就是皇宮大內高手,如今他也能使出這等功夫,太可怕了!
周圍的光線似乎又開始亮起來。
發現異樣,白小碧立即回神,直直盯著船下黑沉沉的水面,漸漸瞪圓眼睛張大嘴巴,露出驚怖之色——柔和的亮光自水底透出,有什麼東西正在緩緩顯現出來,輪廓越來越清晰。
那竟是枝碩大的、流光溢彩的蓮花!
與尋常蓮花相比,這枝蓮花很特別,它並沒長出水面,依舊沉在水中,看上去就像水面下鋪著一副巨大的圖案,難辨真假,壯觀,詭異。
池裡夜半真的會開蓮花!白小碧久久不能反應過來,藉著微光,溫海快步走下船頭,來到她跟前,迅速抬腳將那袋石灰踢得飛了出去。
石灰燼數傾入水中,正落在中央蓮蕊之上。
水泡冒起,伴隨著「咕嘟」聲,水中蓮花倏地合攏!
亮光非但沒有滅,這瞬間反而變得更加耀眼,映得池上恍若白晝,池水劇烈地翻騰動盪,如同起了風浪,白小碧一時不防備,險些掉下船,不由驚呼。
一隻手伸來將她攬住。
手臂十分有力,縱然小船仍顛簸不止,他卻摟著她站得穩穩當當,白小碧窘得臉通紅,下意識抗拒掙扎。
「別動。」他皺了下眉,眼睛盯著水面。
聽出命令的語氣,白小碧這才回想起二人現下是在辦正事,只得停了動作,別過臉,緊緊咬住唇不作聲,任他摟著,那懷抱散發著陌生的男人特有的氣息,隱約透著強勢,令她害怕。
下一刻,池底有東西冒出來。
那竟然是只黑色的繪著金紋的棺材!
棺材飄在水面,再不下沉,腳底小船似生了風,飛快移過去,溫海放開她,俯身右手一抓,上好的木料,裡面應該還有陪葬品,這副棺材少說也有三四百斤,他只這麼輕輕一抓一托一放,沉重的棺材便離水而起,準確無誤地落入船內,船身雖下沉一大截,卻很穩當,僅輕微地晃了下。
大半夜面前擺著副棺材,女孩子豈有不怕的,白小碧下意識往後縮,抓緊他的衣角,發現不妥忙又放開。
溫海道:「點燈。」
池中光線正在逐漸暗下去,白小碧硬著頭皮重新點起燈籠,待小船靠岸,她便飛快跳下船,站得離棺材遠遠的。
溫海道:「你在這守著,稍後他們會來。」
見他要走,白小碧慌了:「我……」
溫海回身看她。
白小碧被他看得更慌,害怕的話再也說不出來,搖頭:「沒、沒事。」
反而是溫海先問道:「害怕?」
如今比不得以前,再不是什麼小姐,沒有人會時刻護著自己,白小碧強作鎮定,將手上燈籠遞過去:「天黑,你看得見路麼。」
溫海反倒多看了她兩眼,微微抿了下嘴,再一挑眉,也不知是真沒發現她害怕,還是裝沒發現,果真毫不客氣地接過燈籠走了。
大半夜守著具棺材,尋常女孩兒早就嚇哭嚇昏了,白小碧雖然沒有哭也沒有昏過去,卻出了一身冷汗,這不到半個時辰的時間在她看來就彷彿過了一年,直到山腳下的家丁們上來將棺材抬走,她才鬆了口氣,默默跟在後面回去。
棺材並未停放,溫海與范老夫人等在城外,見了棺材,溫海點了下頭就走,范大老爺忙令家丁們抬著棺材跟上,自己也去了。
至於棺材要抬到哪裡落葬,白小碧哪有心情關注。
范老夫人十分滿意,將她誇讚了一通,再警告「出去亂講,必剝了你的皮」,至於什麼拿她當孫女的話再沒提起。白小碧也從沒當真過,就算范老夫人真願意,她還不樂意呢,父親慘死,怎能去仇人家當小姐,事情辦過范老夫人忘了她最好。只不過半夜回到白家小院,那口黑漆棺材立刻在腦海裡重現,她也顧不得擦洗身子,就抱著被子縮在牆角發了一夜抖,順便做了一夜噩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