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風吹起,一座古樸的山莊似在雲霧中蕩漾,讓人隱隱有出塵脫俗之感。寬大的石梯兩旁翠竹搖曳,拾級而上,抬頭便可見「雲台山莊」四個古樸蒼勁的大字。
門房彬彬有禮,讓他們稍等後便通報去了。
少頃,山門大開,一眾人含笑迎出。
「鄭公子、柳大俠駕臨,老朽有失遠迎,見諒見諒。」前面卻是一個約莫六七十歲的慈祥老人,鬚髮略白,面容卻看起來較同齡老人好看很多,依稀可見年輕時的風采。
隨後又見他斥責門房:「竟然將客人擋在門外,老夫平日待你們太寬了麼!」
「沈前輩客氣,」鄭少凡微笑拱手,依然謙恭有禮地替門房說了幾句話,「他也是謹慎,還望前輩莫要怪責。」
沈靜山笑著歎氣:「鄭公子有所不知,自小兒去後……」說到這裡他語氣一黯,隨即又展顏道:「小兒去後,小孫稟賦柔弱又心慈手軟,待下人未免太寬,他們才如此失了規矩,讓鄭公子見笑。」
「前輩如今遠離是非俗事,方外之人,何必拘於此等繁文縟節。」
「老夫雖無心摻入,是非卻尋上門,」沈靜山搖搖頭,臉上又恢復一般安祥之色,向柳飛道,「這便是飛劍柳大俠?久仰。」
柳飛也一抱拳。
「這——」卻是看著張潔。
鄭少凡依舊不動聲色笑道:「小妹姓張。」
老人目光閃了閃,隨即莞爾:「原來是張姑娘。」
鄭少凡向張潔溫和道:「這位是「玉掌金針」沈老前輩。」
張潔卻在發呆。她一見這老人面容,便不知如何升起一種熟悉之感。
自己並沒有見過他啊?她暗自有些奇怪,又見他一臉和藹毫無架子,更增親切。鄭少凡提醒她方才回過神。
該行禮?可她一時又不知該學古代女子行禮還是該學他們抱拳,情急之下只好不倫不類的跟著彎了個腰鞠躬,惹得鄭柳二人暗暗好笑,老人那和善的臉上也露出一絲有趣之色,旁邊的門房立刻垂下頭。
這雲台山莊的主人正是二十多年前聞名江湖的「玉掌金針」沈靜山。玉掌,是說他的掌法高明,施展開來又顯得優雅高貴;金針,是說他的醫術出神入化,當年江湖上號稱第一神醫。
「老朽退隱多年,這外號自己都已忘了,鄭公子又提它作什麼,」沈靜山笑道,「請!」
張潔隨著眾人進了大門,在沈靜山的指引下緩緩而行,而後又穿過一個院門,到了一個寬敞的大廳上。
待茶上過,沈靜山問下人:「公子呢?」
「公子一早和掃雲出去,只怕向山中彈琴作詩去了。」
沈靜山聞言歎了口氣,向三人解釋:「小孫自幼不曾習武,偏好詩書琴棋之類,因他素來體弱老朽也未加管束,見笑了。」
「前輩何出此言,人各有所長並非一定要習武,在下看來,令孫實乃雅人。」
沈靜山卻搖搖頭:「雖如此說,但生於武林世家大事臨門卻不能分憂排解,性命尚自顧不了,這些又有何用?」
鄭少凡一笑不語,片刻又問:「他們定在何時?」
沈靜山淡淡道:「隔月十五。老朽活了這一把年紀,萬事倒也看輕了,只是——」他神色有些淒涼,「不忍我沈家一脈……」
鄭少凡皺眉:「前輩何必……」
沈靜山黯然半晌,又露出平靜溫和的笑容:「尊駕等一路風塵想必辛苦,不如先稍作歇息,少頃老朽再設宴為三位接風。」
張潔卻已暗暗替這老人感到難過,下月十五到底有什麼大事發生?她隱隱覺得事情沒那麼簡單。鄭少凡這一路上都沒告訴她,只怕也是不想她擔憂。
不過一想到那永遠溫和自信的眼睛,她又安心不少:他有多厲害自己是親眼見過的,江府的事不就解決了嗎?
想到江府,她心中忽然一顫——江府?寒玉簫……
看來要在此地住上兩個月了,張潔邊走邊打量,心下不由暗暗讚歎。這裡景色幽雅,空氣新鮮無比,難怪雲台山到了現代都還是個休閒度假的勝地。
在房間歇息未及半個時辰,至午便有下人來請用飯,三人來到廳上。卻見沈靜山已換了一身日常的衣服,更顯隨和,見他們進來便讓坐。
待看到他身後的人,張潔立刻瞪大眼睛!
原來那裡竟然垂目站著一個年輕公子,俊秀優雅,熟悉而陌生的臉上帶著明淨的笑,不是沈憶風是誰!
「是你!」
沈憶風抬眼也是愣住,修長的眼睛更明亮如星:「張姑娘?」
「你也姓沈,我早該想到你是雲台山莊的人啦!」張潔這才知道為什麼看沈靜山總覺得熟悉,原來他就是沈憶風的祖父。
鄭少凡卻也想到了半山亭與張潔閒聊之人,但他卻未曾見過黑風的真面目,倒也並不覺得驚訝,只微微一笑。
倒是沈靜山有些奇怪:「這便是小孫,張姑娘認識?」
「孫兒曾與張姑娘有一面之緣。」沈憶風立刻恭敬的回答。
隨後與鄭少凡與柳飛逐一認識,方入席。
飯畢,幾人坐下用茶。
張潔沒想到在這裡再遇上沈憶風,心裡很高興。她只道武林世家公子必定習武,如江舞那般,卻怎麼也想不到居然是沈憶風。雖然當初也曾將鄭少凡當作書生,那只因為他溫文爾雅而她又不知身份,卻哪裡想到這個體質單薄、斯文秀氣、笑容明淨的書生會是一代武林世家的少莊主。
她不由又朝他一笑,沈憶風亦笑著點點頭。
此時,只聽沈靜山開口道;「當日玉劍門,雲家堡,百毒山莊俱遭毒手,如意堂和江府僥倖,如今雲台並無寒玉簫,想必鄭公子也知曉,」
果然寒玉簫!張潔差點叫出聲來,心中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
她低下頭,痛苦的閉上眼——真的是他!他為什麼那麼執著要尋到寒玉簫,為什麼連這麼一個孤獨可憐的老人也不放過?
他又要殺人……
鄭少凡定定的看著她,目光似有些疑惑。當日被挾持後的事她都告訴了他,只隱瞞了些關於黑風之事。
他微微搖頭:「那寒玉簫乃天下至陰至寒之物,黑風找它卻也有他的道理與難處。」
沈靜山一愣,隨即露出讚歎之色:「鄭公子見多識廣,老朽自詡神醫,以為除了自己天下幾無人再知此事,不想鄭公子早已知曉。」
「不敢,」鄭少凡含笑道,「在下卻也是中了黑血掌之後,療傷時方才發現其中關係,是以大膽猜測,如今聽前輩所言敢情是說對了。」
「你中了黑血掌?」沈靜山更驚得站了起來,隨即發現失態,又坐下,「據老朽所知,中了黑血掌天下無藥可救,這……」
張潔也嚇了一跳:「鄭哥哥你——」
「我沒事,」鄭少凡見她如此,心中一暖,含笑示意她放心,這才向沈靜山道,「在下已用真氣化解了。」
「你……你的玄門真氣練入了十重?」沈靜山訝然。他雖久已不問江湖是非,然終究是江湖中人,於武學造詣一條始終難以放下,何況正宗玄門真氣突破十重大關的確說得上是神話,又叫他怎能不驚喜。
半晌,他黯然道:「老朽見黑風對當年那些門派趕盡殺絕,便明白是為了此物,他必然懷疑寒玉簫在我等手上,唉,當年……是我對不起他們。」
言至此,他突然又自嘲道:「這些傷懷的陳年往事,不提也罷。」
鄭少凡微笑不語。
「你沒事就好。」張潔也舒了口氣。
急切關懷之情明明白白寫在臉上。沈靜山是過來人,怎會看不出來?他撚鬚看著鄭少凡,目中浮起笑意。
那不知受過多少人注目卻依然自信溫和不改色的臉,如今居然也有些泛紅。
張潔終於發現這話太過親切,立刻紅著臉尷尬道:「寒玉簫不是他們的聖物嗎?和黑血掌有什麼關係?」
經她一提,眾人的注意力才又轉回來。
沈靜山微微一笑:「不錯,寒玉簫名為魔教聖物,說到底也不過是塊千年寒玉,雖然算是天下難尋珍貴已極的至寶,卻始終是身外的東西,於我等並無多大用處,只能當作玩物罷了。」
聞言,沈憶風那明淨的笑容消失,露出惋惜悲哀之色:「既是身外玩物,他何必費這許多力氣,害這許多人命。」
張潔佩服的看看他,又多了一分好感。
誰知沈靜山卻搖搖頭:「當日老夫亦以為那不過是魔教教主的身份信物,然而當老朽為二弟療傷時……」至此,他語氣又漸沉痛:「老朽的結拜二弟便是命喪路遙的黑血掌下。」
鄭少凡截口微笑道:「逝者已矣,遠離紅塵早登仙界,前輩何必傷心。」
沈靜山聞言微微收起痛惜之色恢復安詳,感激的點頭道:「黑血掌傳聞歷來只有教主方可修習,想必亦有獨門心法。老朽在為二弟療傷時,竟發現他體內有數股難以察覺的陽烈之氣在流動,發作時竟如對五臟六腑進行焚燒煎熬一般。老朽素稱神醫,然而用盡方法終無力回天,眼睜睜看二弟喪命。」
「傷心之餘,老朽便想到那心法邪門至極,修習之人身上陽火必定更盛,平日無礙,但只要身受內傷真氣必定難以控制,若無陰寒之物壓制,真氣反噬其身,亦是死路一條而已,而天下至陰至寒之物莫非千年寒玉,老朽方想到黑血教聖物寒玉簫了。」
難怪他一定要尋到寒玉簫,原來是有苦衷的。張潔垂下眼簾,心中竟微微鬆了口氣。忽然間她又想起那唇角流下的鮮血,沒有寒玉簫豈不是……她嚇了一跳,急忙問:「那除了寒玉簫就沒有救了嗎?」
沈靜山略略一愣,不解她為何這麼問:「自然是有的。」
張潔又鬆了口氣,想這一會兒就嚇了自己兩跳。那——沒有寒玉簫他也不會危險,又何必殺這許多人來找呢?想到這裡,她心中不知該是喜是悲。
沈靜山卻又回到正題:「想必鄭公子也知道,那玉簫自路遙死後已然遺失,他們便懷疑在當年圍攻路遙的六大門派手上。」
鄭少凡卻斂眉不再言語,似在思索什麼。
且不說鄭少凡與柳飛等在廳上閒聊,張潔見他們聊的都是江湖瑣事,便有些沒趣,悄悄走出來。
雨不知什麼時候又飄飄灑灑的下起來了。張潔坐在遊廊欄杆上,看著雨一絲絲飛下。n年以後雲台山介紹是乾旱少雨,想不到這古代氣候還挺好,想到這些她覺得挺有趣。
「張姑娘?」
轉頭一看,那個俊秀斯文的身影正不遠不近,站在旁邊。
「是你,」她開心的歪著頭,「怎麼不在廳上說話?」
「那所談之事在下都不甚懂,」他又是一臉和氣的笑,「不如出來走走,張姑娘可還習慣此處?」
「這裡很好啊,」張潔道,「叫我小潔好了。」
「這……」沈憶風俊臉一紅,赧然道,「只怕不妥……」
「有什麼不妥啊?」張潔愣住,似乎又明白過來,瞇起了眼睛,「別跟他們那麼封建啦。」
沈憶風想了想,笑了:「是了,在下迂腐,江湖兒女何必拘於這些繁文縟節。」
張潔看看他,笑得彎下腰去:「可是你看起來更像個書生,不像江湖兒女。」
「是嗎,」他垂下眼簾,「你也認為我不應該廢棄武功?」
「沒有啊,」張潔是現代人,不明白他為什麼這麼問。
他自嘲地笑了一聲,道:「我生於武林世家,卻偏偏對武學無絲毫天分,亦無半點興致,實是有辱家門。」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喜好,為什麼非要強迫自己呢?」張潔不解,「何況讀書又不是壞事,你們這裡不是有科舉考試嗎,怎麼說辱沒家門?」
「你真的這麼認為?」沈憶風驚訝的看著她,眼光亮起來。
「當然啦,如果這世上人人都一個樣兒,有什麼意思呢。」張潔笑了,「又沒有誰規定一定要練武,我們那裡就沒幾個人練武。」她想現代確實沒幾個人會飛來躍去了。
沈憶風看了看她,忽然愉快的笑了,笑容優雅如藍天、明淨如湖水。
看著他的笑容張潔亦很開心,她想起了自己的疑惑。
「鄭哥哥說雲台是六大門派之一,可是這裡好像……」
「人很少是吧?」沈憶風猜到了她的疑問,笑道,「當年祖父宣佈退出江湖時,便將他們遣散了。」
「難怪……」張潔她想到再過兩個月就要發生的事,不由替他擔心,也替鄭少凡擔心,「唔,人這麼少,你不著急嗎?」
「著急?」他疑惑。
「再過兩個月,你們交不出寒玉簫……」
沈憶風微微笑了:「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擔心有何用?但求心中無愧便好。」
張潔一怔,心中暗暗佩服,他不會武功卻依然能做到淡然處之,已經超過很多人了。
想到這裡,她不由莞爾:「你若在我們那邊,一定是個高才生。」
「高才生?」他又疑惑了。
張潔這才想到自己對古人用了現代詞,她暗暗笑自己在古代這麼久,說起話卻還是現代氣息撲鼻。
「呃,那個,就是有很高的才華的人。」
他明白過來,謙虛道:「在下不過略讀幾本書,豈敢自專。不知府上何處?」
「嗯?」張潔又沒反應過來。
「就是,尊府,你的家。」他見她不懂,便改口解釋道。
「我家……」張潔黯然道,「我家在很遠的地方。」
「是嗎?聽你說什麼小學,還有高才生,都是你們那邊的話嗎?」
他終於不再一口一個「在下」了,張潔聽起來反而更顯親切,開心道:「這樣就好啦,再姑娘在下的,我說句話都要想半天了。」說完眼睛又笑成了一彎月牙。
沈憶風也笑了,這女子雖然大膽天然,卻絕不讓人感到輕佻。
「嗯,我家那邊啊,有很多希奇事呢。」張潔才想起自己沒回答他的問題,「我們那邊有小學,中學,大學……」
她饒有興味的講起現代的學校教育來,漸漸又講到簡單的阿拉伯數字演算。沈憶風不由聽得入神,臉上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偶爾還插上幾個問題。其實阿拉伯數字其實很早就傳入我國了,只是沒有被大眾接受而傳開,是以沈憶風感到新鮮。
張潔暗想幸好沒講現代社會的飛機飛船電燈電話,不然他聽到一定以為自己在編故事了。
她忽然又想起沈靜山說他學這些無用的話,心中不由替沈憶風感到惋惜和難過:出生在武林世家,理解他的人很少吧?這樣純淨好學的人若是在現代朝自己喜歡的方面發展,一定會比在這裡過得開心。
沈憶風卻很興奮,邊走邊歎息:「以往總認為自己讀書也不少,今日遇上你,才覺著自己實在孤陋寡聞了。」
看著那俊美的臉上滿是明淨的笑,張潔心中微微一痛,眼前竟又浮現那個孤寂清冷的黑色影子……
「教主。」幽幽的聲音。
孤寂的身影負手而立,一動不動,不知站了多久。懸崖的那一邊,雲霧陣陣掠過。
青衣默然,美得不帶絲毫煙火色的臉上,又浮現出淡淡的悲哀,看起來如同一朵憂鬱的百合立於山間。
「昊堂主進展如何?」
「教主放心,山莊周圍已布下暗哨,十五那日決不會漏掉一個。」如此殘酷的話卻用溫柔的語氣婉娩道來。
「摧心散可好?」
「摧心散藥料難尋,卻也得了一半,估計不會出差錯。」
沉默半日。
「你不必出谷的。」
「屬下自願的,」略有些蒼白的臉微微一笑,「幾年未出谷,屬下也想出來走走。」
黑色人影默然半晌。
「下去吧。」
「是。」
窈窕身影翩翩而去,他緩緩轉過身,金黃的面具上,兩道複雜的目光射向她走的方向。
半晌,遠遠見一個微胖的身影躍來,不多時已在眼前。
「屬下參見教主,」洪亮而恭敬的聲音,赫然是總堂主昊錦
「昊堂主不必多禮。」黑風依然轉過身去。
「早見到有人跟著老夫,果然是這丫頭,」昊錦直起身有些不解,「還有一個多月,教主為何這般早就來了?青衣那丫頭竟也願意出來。」
「本座不能來?」淡淡的聲音。
「屬下,」昊錦一驚,立刻垂首,「屬下並非此意,只是擔心……」
他忽然又抬起頭來:「屬下竊以為教主責任重大,行動上更要小心才是,親臨而不先知會屬下實在不妥,青衣竟未勸過教主麼?」
「昊堂主以為有人能傷到本座?」
「屬下失言,」昊錦聞言微微冒出了冷汗,「這……屬下並非此意,這……」他一急之下竟口吃起來。
黑風卻忽然放鬆語氣:「本座知道昊堂主忠心耿耿,如今只是情急失言,此事本座自有道理,下去吧。」
「多謝教主!」昊錦感激的舒了口氣:「屬下告退。」
黑色的人影轉身繼續望著山間的雲霧,長髮與披風皆在山風中飛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