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知曉真情後,他恨極命運不公,傷憤之下茫然不知所往,只在山中轉來轉去。待清醒,他竟依稀聽到張潔的呼喚聲,便不由自主尋來,誰知竟聽到了二人的對話。
既已不再有復仇之心,聽著關盼兒怨憤的訴說,他竟一時呆住,直到後來關盼兒起了殺心,才本能地要出手制止。
然而身在半空之時,他卻忽然升起一念——既已無心,這條命就還她也好。
瞬間,他竟真的洩掉全身真氣,以血肉之軀擋在張潔面前,生生替她受下了這一掌。好在習武之人真氣到了一定程度,就有保護自我的本能,縱不防備,也依然能將外力化解甚至反震一部分,否則他此刻安有命在!
張潔見他言語沉穩,所以不留意,哪知道他寒心透頂,根本未運功抵抗,加上關盼兒滿心怨恨全力而施,這一來竟受了極重的內傷……
「我沒事。」他立刻扶著樹幹,略擦了擦唇邊血跡,站直了身。
張潔止住哭聲,哽咽道:「我們去找……青衣姐姐,她會醫術。」
她知道他心中傷痛,便絕口不提沈靜山。
黑風不答,只是靜靜地看著她。
忽然,他伸臂將她抱住。
手臂依然有力,很緊,幾乎讓她喘不過氣。
她有些慌張,想推開他,但終於還是放棄。不用多久,她緩緩放鬆下來,伏在那熟悉而寬大的懷抱中。
這個懷抱雖不夠溫暖、不夠熱情,但總會讓她不知不覺感到安全……
半日,他終於放開她。
「回去吧。」
「嗯,」張潔有些臉紅,扶著他的手臂,「我們走。」
他不動。
「你?」張潔一愣,「你不回去?」
「回哪裡。」淡淡的聲音聽不出任何情緒。面具下,薄而有型的唇上略帶著些黑色的血漬。
張潔默默看著他,突然眨眼笑了:「我也不回去。」
他聞言微愣,立刻轉過身。
「盡快去找鄭少凡,我不會有事,」低沉的聲音略有些遲疑,「倘若讓他們知道你……」
「我不怕!」她打斷他的話,拉住他,「你現在受傷了。」
寒星般的雙眸依然深不見底。
終於,他搖搖頭,迅速推開她的手,就要強提真氣施展輕功離開。不想張潔早已料到他會如此,立刻雙手將他的手臂緊緊抓住。
「黑風哥哥!」她望著他,「我等你傷好了再回去。」
沉默……
忽然,張潔感覺全身一麻,她知道不妙:「你幹什麼!」
半晌。
「跟著我不妥,」停了停,「這裡不會有人,半個時辰穴道會自行解開,盡快去找鄭少凡。」
張潔急了:「我不怕,你快替我解開!」
不再回答。
「我真的不怕,」她似乎想起了什麼,望著他,「你怕我添麻煩?那……你要到哪兒去?我好找你。」
他緩緩轉過身。
「不必,」淡淡的語氣,似自嘲,又似猶豫,「我殺人無數,倘或有人問起,你……最好莫要再說我是你大哥。」
張潔心中一驚,想起他在莊裡的情形,加上方才受傷之事:鄭少凡能將自己從他掌下毫髮無傷地救出,而他的武功一定遠勝關盼兒,為何還會受傷?莫非……
「我偏要說,不管你以前做了什麼,都是我大哥,快放開我!」
黑色的背影微微一動。
「你是不是想……」她急了,眼中模糊起來,「你如果真那麼做,我們都會恨你的,你不要那樣!」
待眼前再次清晰,人影已不見。
「你回來,黑風哥哥!」
……。
穴道終於解開,張潔無力地坐在了地上,她只覺得嗓子發乾,胸口的疼痛感又傳來,似乎還有些鑽心。
天已大亮,雲霧卻依然在山間繚繞,並無半絲陽光。幾點露水滴在臉上,冰冰涼涼如同此刻的心。
她呆坐了半天,忽然抬起頭。
「黑風哥哥,你不知道這麼做會讓人難過嗎!」
心中的話喊出,眼淚終於滾下。
忽然——
「妹妹。」。
聽到溫柔的呼聲,張潔立刻扭過頭。淚眼模糊中,她看到一個熟悉的青色身影。
美麗而略顯蒼白的臉上,依舊帶著淡淡的憂鬱,無論什麼地方,她絕不會多帶一絲煙火之氣。
「青衣姐姐!」她顧不得再難過,立刻抓住她的手,「姐姐,你有武功,你快去找他,他受傷了!」
青衣愣住:「受傷?」
「對,他受傷了,」她心中著急,語無倫次,「你快去找他,是黑風哥哥,他受傷了!」
聞言,略有些單薄的身子微微一顫:「在哪裡?」
張潔立刻伸手道:「應該是那邊,快兩個小時了,不不,是一個時辰……」
溫柔的目光一緊。
「妹妹,我先去了。」
誰知,張潔忽然又一把拉住她。
「青衣姐姐,你要快點找到他,我怕……」想到可能發生的事,她不由打了個寒噤,忙擦了擦淚道,「找到了告訴我,好麼?」
青衣靜靜地看著她半晌,笑了。
「好。」
微笑中,淡淡的憂鬱又從眉間溢出,瀰散開來,如同山中飄蕩的雲霧……
張潔在原地呆了呆,這才想起江舞沈憶風他們還在莊裡,他們全都中了毒,不知道昊堂主把他們怎麼樣了……
不過她立刻又打消了顧慮。有鄭少凡在,應該沒事。何況現在黑風已經沒有什麼仇可報,昊堂主該還是會遵守路遙的遺命吧。
可是,他們一旦活下來,就必定還會找他報仇。
「別說做好事,就算他從此改過自新,我曹讓也不會放過他!」
她又想起曹讓悲憤的話,心中發冷。他已經殺了那麼多人,無論如何,他們都不會原諒的,他現在又受了傷……
或許,只有沈靜山和鄭少凡能幫他。
她立刻燃起希望,往雲台山莊跑去。
遠處,寒星般的光芒一閃,便消逝了……
果然,昊錦已經帶著白雲深等離開。看來,他已決定謹遵路遙的遺命,不再報仇。只不知,他是否真的放下了仇恨?
沈靜山閉門靜養,不見任何人,鄭少凡與沈憶風卻有些忙。
原來,摧心散雖說無害性命,中了之後五六個時辰就自然解開,但練武之人一定會元氣大傷。
曹讓等人足足休息了一天一夜,精神才恢復了好些,直到第二日上午,眾人才準備告辭下山……
廳上。
「沈莊主,連日叨擾了。」長孫成恭敬的聲音,看樣子他是要告辭了。
沈靜山略略點頭,正要說話。
「江府幾位朋友在山下打聽到,那魔頭竟是往晉陽方向逃了!」門外忽然大步走進一個人,面色激動,正是曹讓。
話音方落,他人已到了廳上,朝沈靜山拱手一禮,隨後便看著長孫成:「他們幾位先行追去,此事傳開,必定找他的人更多,長孫兄弟你……」。
話未說完,他忽然看著沈靜山頓住,面露尷尬之色。
沈靜山默默閉上眼,不語。
長孫成有些不忍:「沈前輩……」
鄭少凡看看沈靜山,溫和的目光也黯然。沈靜山雖已退隱多年,江湖中名聲德望卻依舊不低,曹讓就算性急,卻也知道此時有些話是不好說的,於是他不再作聲。
半日。
「老朽知道,」聲音衰老,透著不盡的無奈與悲涼,「去吧。」
眾人聞言愣住。
鄭少凡卻歎了口氣,溫和的單鳳眼中掠過一抹不忍與悲哀。
曹讓立刻露出敬佩之色,恭恭敬敬地朝沈靜山抱拳一禮:「前輩風範,晚輩佩服!」
說完,他轉身看了看長孫成,大步走出門。
長孫成看著沈靜山,有些猶豫。
終於,他還是搖搖頭,也跟著走了出去。緊接著,眾人先後都以各種理由告辭,顯然都急著去晉陽追殺仇人了。
不消一柱香時候,廳上竟已空空然。
鄭少凡默默地站起來,看看沈靜山,又看看門外……
張潔緩步朝後院走去。
方纔她本是想到大廳找沈靜山,不想剛走到門口,她便聽到了曹讓與沈靜山的話。
想到那寒星般的目光,想到那一刻忽然出現的如湖水般明淨的笑,想起那日他在黑松林中說的話——
「你聽清楚了,這世上,我根本不需要親人,也根本沒有值得我關心的親人。」
她心裡又開始隱隱作痛。
他們始終不肯放過他,這是意料之中的事;但,連沈靜山也……
她閉上眼,停止思緒。
現在急也沒用,應該想辦法盡快找到他,他現在一定很危險。想不到這麼快他們就打聽出了他的行蹤。
或許,只有找鄭少凡了。
「晉陽。」她默默在心裡念了一遍,記下了這個地方。
打定主意,她深吸一口氣,正要回身去大廳——
「小潔。」。
「沈大哥?」
沈憶風看上去依舊那麼斯文秀雅,修長的眼睛裡,目光明淨,帶著並不過分的悲哀。
但張潔卻立刻看向了他旁邊那個人。
飛揚的神采已不見,帥氣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有誰相信,這個年輕公子曾經帶著明朗如陽光般的笑容拍她的肩膀,還學她眨眼睛,厚著臉皮說「一般一般,天下第三」。
而這一切的快樂,隨著那個美麗女子的死,都將被埋葬。
張潔忍住心酸,垂下頭喃喃道:「江舞。」
江舞看著她,半晌,默默轉過臉去。
「我……要送她回去了。」曾經明朗的聲音已經嘶啞。
「她……」張潔眼圈一紅,想起那個美麗率真的女孩子,不知道該說什麼話。
江舞卻已徑直走過她身邊,忽然又停住腳步,背對著她。
「你認得他?」他不轉身,也並不等她回答,「他卻殺了……」
說到這裡,他猛地停住,顯然已說不下去。
半晌。
雙拳微握,終於還是掩飾不住內心的激動:「我不能放過他!」
人,已走遠,她呆在原地……
沈憶風歎了口氣,安慰地拍拍她的肩膀,忽然一笑:「我要下山了。」
聽到這句話,張潔吃驚地轉過臉。
「你……」
沈憶風不再說話,他看著江舞遠去的方向,明淨的目光竟也透出萬般無奈。
張潔強忍住淚意。
曾經,在這裡,一個活潑美麗的女孩子拉著她有說有笑,還親切地叫「姐姐」。甚至,她現在還能聽到那清脆甜美的笑聲。
可如今,一切都回不去了。
沉默半日。
「不管如何,他終是我大哥,」沈憶風輕輕道,「倘若祖父當年未將他抱走,他必定與我一般自在,何至於到如此地步。只可惜一念之錯,如今已難盡手足之情。」
忽然,他又轉過頭看著張潔:「你……可怪他?」
「我怎麼會怪他。」喃喃地。
「那就好,」沈憶風鬆了口氣,又露出藍天湖水一般明淨的笑容,「其實我知道,你早已認識他。」
還有些話他沒有說出來。這事眾人早已懷疑了,只是礙於鄭少凡的面子不好細問。後來見她一個人沮喪地回莊,眾人便也不再深究。
張潔卻由衷地高興:「他有你這樣的弟弟真幸運。」
沈憶風微笑。
「他去了晉陽,」張潔想起正事,焦急起來,好在如今又有了沈憶風,「他們都找他報仇去了!」
沈憶風一愣,倒也不問緣故,立刻拂衣起身道:「我這就去和祖父辭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