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詛爻在黑暗中等待。
自從張京墨走上了樓梯之後,一切都寂靜了下來,吳詛爻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樓梯盡頭,彷彿被黑暗徹底吞噬了一般。
按理說吳詛爻本不該如此輕信一個才見過一面的人,然而吳詛爻在見到張京墨第一面的時候,便覺的眼前之人很是熟悉,所以才會開口邀請張京墨喝酒,由此兩人結識。
之後張京墨請他幫忙尋找瑞魚,吳詛爻也都一口應下,他有種直覺,張京墨是不會害他的——他的直覺向來都很準。
張京墨的確沒有害他,不但沒有害他,還將他帶入了這上古戰場的秘境,讓他見識了原本只在傳說中才能看到的上古大能,敖冕。
有一次這樣的經歷,這輩子已經足夠炫耀很久了,接著吳詛爻跟著張京墨入了這八層石塔。
若是換了其他人,生出的第一個想法恐怕便是——這塔裡肯定藏了寶貝,不如進去搜尋一番。但吳詛爻在看到那漆黑的樓梯時,卻意外的生出了退意。
張京墨也沒有難為吳詛爻,他的表情依舊平淡,好像踏入的不是那漆黑的樓梯,而是通途大道一般。
吳詛爻看著張京墨一步步踏了上去,身形隱匿在了黑暗之中。
吳詛爻原本以為張京墨入塔之後,會有些動靜,但一切都是那麼的安靜,就好像張京墨不曾上去過一般。
吳詛爻坐的久了,有些無聊,他站起來湊到門邊,朝外望去。
此時屋外黃沙漫天,外面的戰鬥已經接近尾聲了,在黃沙之中,御馬而行的將軍,衣衫有些破損,但紅色的披風卻依舊顯眼。
他從那漫天黃沙之中緩緩走出,靠近了這一座塔。
吳詛爻見他朝這邊走來,心中生出些許緊張的情緒。
敖冕朝著塔的方向望了一眼,也不知是看到了什麼,眼神變得暗沉了一些。他自然也注意到了吳詛爻的目光,但從頭到尾,都沒有要同吳詛爻搭話的意思。
在敖冕看來,吳詛爻太弱了,弱的不配同他說話。
如果不是張京墨在這裡,恐怕吳詛爻的下場和那兩個大衍宗的弟子相差無幾。
敖冕調轉馬頭,超著另一個方向行去,吳詛爻的目光一直追隨著他的身影,直到敖冕消失在地平線的盡頭。
吳詛爻這才不捨的收回了目光,口中歎道:「大丈夫本該如此。」
他說完這話,便又閉上了眼,開始繼續修煉了。
在塔底的吳詛爻並不知道,此時張京墨陷入了一個極為尷尬的境地。
他站在原地,身後依舊貼著那由他自己幻化出的幻象,身體內開始散發一種不正常的熱度。
陸鬼臼自是察覺了張京墨的異想,他低低的笑了起來,道了聲:「師父。」
張京墨不肯說話。
陸鬼臼用臉頰在張京墨的後背上輕蹭,動作曖昧至極,他說:「師父,你瞧,這都是你所想的,我可強迫不了你。」
張京墨有了反應,他的呼吸終於急促了起來,臉頰上也出現了不正常的紅暈。
於是陸鬼臼越發的興奮了,但他並不能佔有張京墨,他只是一個沒有實體的幻影——並且張京墨清醒的意識到了這一點。
陸鬼臼沒辦法強迫張京墨給他真實的身體,他甚至沒辦法存在太久——他感覺的到,張京墨給他的力量越來越少了,他很快便會徹底的消失。
抓緊了最後的時間,陸鬼臼握住了張京墨的某個部位,然後輕柔的撫慰了起來。
張京墨抿緊了唇,臉頰紅的猶如喝醉了一般,他的身體逐漸緊繃起來,口中發出微不可聞的哼聲。
陸鬼臼將這些美景全都收入了眼中,他說:「我可真嫉妒他。」
張京墨雖然身體起了反應,但眼神卻絲毫沒有動搖,他知道這一切都是假的,能傷害他的陸鬼臼,早就成了他劍下的亡魂。
陸鬼臼的動作快了起來。
張京墨低低的哼了一聲,便洩了出來。
陸鬼臼看著手上的液體,然後一點點的將液體抹到了張京墨的唇上。最後他給了張京墨一個吻,一個溫柔纏綿,滿含愛意的吻,他說:「我相信,我們還會再次見面的。」
張京墨感到身體一鬆,知道這一切快要結束了。
陸鬼臼的身體在緩緩的消失,他的頭靠在張京墨的肩膀上,依舊在低低的訴說著自己的迷戀,他說:「師父,你那一劍刺的我好痛。」
他說:「師父,我付出了這麼多年的代價,還不夠嗎?」
他說:「師父,你給我一個機會好不好?」
張京墨聽著他的話,腦海裡浮現的卻是這一世陸鬼臼依舊稍顯稚嫩的面容,他低低道:「走吧。」
接著陸鬼臼便走了,他走前的一聲歎息,彷彿還縈繞在張京墨的耳旁。
張京墨本以為一切都已結束了,但是讓他沒有想到的是,眼前居然又出現了新的幻象,那個幻象——居然是他自己。
張京墨看到自己坐在地上,一頭華髮,面色疲憊。
在他的面前,躺著一具屍體,屍體的主人便是陸鬼臼。
在他兩人的身後,站著一紅衣修士,那修士臉上帶著一張純白色的面具,渾身上下都在散發出讓人作嘔的血腥味。
他說:「如何?張長老,看來你徒弟,也不怎麼樣嘛。」
張京墨見到此畫面,只覺的胸口巨震。
那人又笑了,他說:「我將你們張家滅了族,親手毀了這大陸,你恨不得我去死——可惜,我卻是活的好好的。」
那個白髮的張京墨,聞言居然低低的抽泣起來,伸手抱住了陸鬼臼的屍體。
那個修士又道:「你輪迴百次千次又如何,終究是只螻蟻——一隻螞蟻活了一百遍,也還是只螞蟻。」
白髮的張京墨並不能反駁,他甚至連一句話也說不出。
張京墨看著那樣的自己,心中充斥的居然是失望,他之前便說過,他對自己很失望……他熬過了陸鬼臼,卻沒想到居然出現了新的恐懼。
次數太多,他已經開始害怕這無盡的輪迴了,當禮物變成了懲罰,自己同塔外敖冕的一起被時間禁錮。
那個修士,雖然並沒有露出面容,張京墨卻能從他身上感覺到濃濃的嘲諷和不屑,就好像張京墨真的是一隻隨時可以踩死的小蟲。
之前的一百多世裡,張京墨都從未放棄希望,然而希望伴隨著時間的流逝,卻逐漸被磨滅了,張京墨最不敢去想的事被擺到了面前——如果陸鬼臼也鬥不過這人呢?前一世張京墨被迫自爆殺死的不過是這人的手下,卻連此人的真實面目,都未曾見過。
如果,陸鬼臼也不行呢?——張京墨不得不開始思考這個問題。
那個修士自然不會忽略張京墨的動搖,他低低的笑了起來,那嘶啞的聲音刺的張京墨耳朵發疼,坐在地上抱著陸鬼臼屍體哭泣的白髮張京墨,像是被這笑聲刺激到了,竟是直接從地上站起,然後御劍朝著那修士刺了過去。
結局,自然是蚍蜉撼大樹。
那修士隨意的躲開了白髮張京墨的攻勢,然後一劍結束了他的生命——白髮張京墨的屍體緩緩滑落在地上,鮮紅的血液猶如小溪一般,流到了張京墨的腳邊。
幻象非常的真實,張京墨甚至能嗅到那甜腥血液的氣味他凝視了死去的自己許久,突然語氣平淡的開口:「若不行,便再來一遍吧。」
修士並不相信張京墨的話,他嗤笑一聲,卻聽見張京墨繼續說了下去。張京墨說:「若是一百二十次不行,就兩百三十次,兩百三十次不行,就一千次,一千次不行——總有一天,我會佔盡世間機緣,然後親手殺了你。」
那修士輕笑:「那我倒想看看,是你先佔盡了天下的機緣後殺了我,還是先在這無盡的時光裡,徹底的崩潰。」
張京墨面無表情:「那便看看吧。」
他說完這話,眼前的屍體和白髮張京墨均都消失了,那修士的身形也在消散,但他卻依舊在發出笑聲,那笑聲讓張京墨覺的十分的厭煩,甚至於胸口氣血都開始翻動。
張京墨並不知道,他在面對這次幻象的時候,整座塔都微微的搖晃了起來,隨著他心緒波動越大,塔搖晃的幅度也越大,在塔底下的吳詛爻甚至開始懷疑這塔會不會直接的崩塌掉。
好在最讓他擔心的事,並沒有發生,塔搖晃的幅度變得小了起來,吳詛爻心中剛準備鬆下一口氣,卻又憋住了。
不知何時,消失許久的敖冕站在了門口,他下了馬,正以一種吳詛爻無法理解的眼神,凝視著黑暗中的階梯。
塔身的搖晃停止之後,吳詛爻看見敖冕動了動嘴唇,口中說出一個字:「好。」
「前輩……」雖然知道眼前這人不過是敖冕留下的幻影,但吳詛爻去搭腔之時,還是有些戰戰兢兢,他道:「白滄可是快要出來了?」
吳詛爻並不指望敖冕回答他的問題,讓他沒想到的是,敖冕居然真的回答了,不但回答了,還露出一個僵硬的笑容。
他說:「他,很好。」
吳詛爻眨了眨眼睛,片刻後才反應過來敖冕說的是陳白滄。
敖冕又道:「焚爐之戰後,我已在此不知多少歲月。」
也正是因為這些歲月,他才有了屬於自己的神智,開始明白什麼叫做痛苦。
敖冕淡淡道:「你且看那些士兵。」
吳詛爻遙遙看去,看到一片茫茫人海。
敖冕道:「百萬之人,我能叫出他們每一個的名字。」
至此,吳詛爻終於知道眼前的敖冕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了,他正欲說什麼,卻見這塔再次搖晃了起來。
敖冕道:「出來吧。」
吳詛爻聞言起身走到門邊,同敖冕一起出了屋子。
他們剛走出屋子,石塔之內,便像是有什麼野獸要出籠一般,牆壁之上不斷的發出重物撞擊的聲音,塔身也在不斷的搖晃。時不時有巨大的石塊落下,整座塔顯然就要分崩離析。
吳詛爻面露驚慌之色:「白滄還在裡面呢!」
敖冕淡淡道:「不用擔心,他不會有事。」
吳詛爻將信將疑。
敖冕道:「此人心性之堅定,世間罕見,只是這一樣,便足以補全其他的缺點。」
吳詛爻聽的懵懵懂懂,只能隨口道:「我也覺的白滄人不錯。」
整座塔似乎都要塌了,隨著塔身的破損,敖冕的表情越發的柔和,他道:「只是可惜……」
吳詛爻道:「可惜?」
敖冕道:「可惜他的運氣,實在是太差。」
修仙之道,七分靠自身,三分靠氣運,然而若是沒有氣運,自身再怎麼努力也是沒有用的——就好似第一世的張京墨。
這一世的張京墨已是抓住了不少的機緣,只是不知為何,敖冕會說出他運氣不太好的話。
吳詛爻雖然聽不懂,但還是覺的敖冕說的話十分厲害,他認同的點了點頭,道:「前輩,可是要走了?」
敖冕輕輕的嗯了一聲。
吳詛爻道:「走了……也不錯。」
如果換做他在這秘境裡困上那麼久,恐怕早就發瘋了,哪有閒情逸致來記下每一個士兵的名字。
塔終於是要毀了。
塔身一寸寸的崩塌碎裂,然後堆積到了地面之上。
吳詛爻猛地瞪大了眼睛,懷疑自己出現了幻覺,在塔身崩塌之時,他竟是看見其間有無數猛獸從塔內撲出,這些猛獸他只認識一些,但他所認識的,無一不是上古凶獸。
吳詛爻想到了什麼,臉色越發的白了起來,他之前應該陪著張京墨一起踏入那樓梯的,張京墨一個人面對這麼多凶獸,恐怕受了不少的傷。
果不其然,在塔身徹底的坍塌之後,吳詛爻看到了飛在半空中的張京墨,而張京墨身上原本一塵不染的白衣,已經沾染了不少的血跡。
他的臉色蒼白,但表情卻依舊十分的淡然,不像是在裡面經過了血戰的模樣,在這不能使用靈力的戰場上,他整個人卻漂浮在半空中,風沙揚起,將他的散開的黑髮吹的四處飄散。
張京墨伸出手,握住了塔頂之上的那顆血色珠子,然後輕輕的用力,將那枚珠子摘下了。
然而珠子摘下之後,張京墨卻是連吐了好幾口鮮血,整個人的氣色,又慘淡了幾分。
吳詛爻見狀,想要上前,卻是被敖冕攔住了,敖冕道:「看著。」
吳詛爻只好停下了腳步繼續乖乖的看著。
張京墨身上白衣在獵獵作響,他手舉著那顆紅色的靈珠,然後放到了唇邊,竟是一口便吞了下去。
霎時間,張京墨臉色難看到了極點,不但發白,還在不停的流著汗水,他的牙齒緊緊的咬著下唇,甚至是咬出了鮮血。吳詛爻能清楚的感覺到他的氣息在衰弱下去。
吳詛爻急了:「這是怎麼了?」
敖冕並不答,只是眼神之中,並無憂色反而含著欣慰。
張京墨終是沒忍住,口中開始發出低低的□□,這□□越來越大聲,最後他居然軟倒在了半空中。
吳詛爻看的心中發急,幾欲上前都被敖冕攔下了。
敖冕見吳詛爻確實是在擔心張京墨,才淡淡的說了聲:」鳳凰涅槃,自然是要痛些。」
吳詛爻愣了片刻,腦海裡才閃過一個念頭,他道:「難道……」
敖冕點了點頭。
被敖冕點醒了之後,吳詛爻看向張京墨的眼神裡沒了擔憂,反而變成了艷羨,他道:「白滄的運氣,也沒有差到哪裡去嘛。」
敖冕只是笑了笑,並不答話。
張京墨每次重生之時,都已經金丹期了,這也意味著,他無法對他前期所打下的基礎做出任何的改變。
築基之時,便已決定了此人的修道之路,張京墨的靈台不到八品,所以他結嬰的希望少到幾乎沒有。
無奈之下,張京墨只好另闢蹊徑。
他必須重來一次——將體內的靈台毀掉,築成可以結嬰的八品之上的靈台。
這是張京墨修煉了很多世才找到的法子,而是唯一一個可以改變他命運的法子,這也是為什麼,他會在如此關鍵的時候,也選擇離開陸鬼臼獨自出遊的原因。
這是張京墨必須奪得的機緣,若是他錯過了這一次,這一世便都與結嬰無緣了。
將體內的靈台全部打碎重新構築,自然是要經歷更多的痛苦,張京墨像是一隻被硬生生拔掉了翅膀的鳥兒,被紅珠的力量強行吊在空中,不斷的痛苦掙扎。
可是這痛苦即便十分的巨大,他卻還是硬生生的忍下來,盤腿坐在半空之中,開始了構築靈台。
敖冕道:「我果然沒有看錯人。」打碎靈台之痛,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忍受的,而在靈台被打碎的時候,還能神智清明,這種人更是萬中無一,張京墨是他選的人,他自然樂於見到張京墨重獲新生。
吳詛爻已經不忍心看下去了,他向來都是個心軟的人,見到張京墨如此模樣,雖然心知這是好事,卻還是移開了目光。
敖冕倒看的十分的認真,甚至眼神裡透出暖意。
事實上張京墨已經習慣了這種巨大的痛苦了,起初的蛇毒,之後的羅厄丹,再之後的寒鏡之壁,每一次疼痛,張京墨都熬了過來。
這一次,張京墨也要熬過去——他費了那麼多的力氣,決不能就此功虧一簣。
吳詛爻已經快到感覺不到張京墨的氣息了,而張京墨的身上,已經幾乎被鮮血浸透,他垂著頭,像是一隻瀕死的獸,可體內的靈氣卻是依舊在不斷的運轉。
原本的靈台,終是碎了,吳詛爻甚至隱約聽到了一聲屋宇坍塌時的輕響,然而待他仔細聽去,卻又發現那不過是自己的幻覺。
張京墨已經疼麻木了,他的臉上浮現出一抹不正常的紅暈。
吳詛爻看的手心裡也出了冷汗,他歎道:「我是自愧不如……白滄,也太能忍了。」
敖冕點了點頭,目光沒有從張京墨身上移開分毫。
靈台碎裂之後,張京墨盤坐在半空中的身姿,變的挺拔了一些,似乎是因為疼痛減少了。
吳詛爻看向張京墨的眼神裡充滿了敬佩。
張京墨渾身都因為疼痛在微微的顫抖,但他堅定的心,卻不是這一點疼痛可以動搖的,那顆食下的紅色珠子在毀掉了原有的靈台之後,便開始緩慢的築建新的靈台——這種感覺,就好似將全身上下的經脈都一寸寸的抽出來,再將新的經脈注入其中。
這期間,張京墨只在最初的時候忍不住發出了呻吟,但那呻吟不過幾聲,便又被張京墨壓抑在了口中。
他的下唇之上,已經被咬的血肉模糊,冷汗和血液浸濕了他的衣衫。
吳詛爻也築基過,自然是知道築基的過程的,他知道這時候,他唯一能做的事,便是等待。於是他索性盤腿坐下,認真的看著懸浮在半空中,像是被硬生生剝了層皮的張京墨。
敖冕淡淡道:「我本以為他熬不過去。」
吳詛爻苦笑道:「我也沒想到,白滄這麼能忍。」外表看起來溫溫和和的一個人,內裡竟是如此的執拗和堅定。
敖冕道:「若是他暈過去了,那珠子的效力,便會減了大半。」如果沒能熬過去,在最關鍵的時候失去了知覺,那枚紅珠所起的作用,會受到嚴重的限制。
吳詛爻點了點頭,卻又不知道他該說什麼了,他只覺的此時站在他面前的敖冕,格外的有人情味,同他當初第一眼看到的無情戰將,完全判若兩人。
敖冕也注意到了吳詛爻眼中的異樣,他卻是輕笑道:「我要走了。」
吳詛爻愣道:「你要去哪裡去?」
敖冕淡淡道:「我也不知道。」
他不過是一個早該消失的幻影,時間對他來說,已經不是恩賜,而是懲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