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這是第七個大洞廳, 空無一人,連曾經有人存在的痕跡都找不到,連川看了一眼, 轉進了右邊第一條隧道。
這條隧道很長, 一直往上慢慢延伸, 是去出口的路上最長的一條直的隧道。
失途谷是個有些奇特的地方。
明明是往出口走,卻越走越像是走向深淵。
不再有人,不再有聲音, 空氣的流動都變得緩慢,偶爾會有一種連自己也不存在了的錯覺。
連川對這種狀態很警惕,封閉的, 安靜的,無休止的,重複的, 都會讓人在無意識的狀態裡慢慢疲憊,漸漸渙散。
他回頭看了寧谷一眼,寧谷的視線停留在他右前方, 並沒有跟他對上。
等了一秒鐘之後, 寧谷的視線依舊沒有收回來, 他立刻抬起了手。
在準備往寧谷臉上拍過去的時候,寧谷突然腳步一停, 猛地向後退了好幾步, 指著他:「你幹嘛?」
「以為你……」連川沒有說完, 轉頭繼續往前走了。
「以為我要迷失了吧?」寧谷笑了起來, 「我就是在感覺。」
「嗯。」連川應了一聲。
「不問問我感覺什麼嗎?」寧谷問。
「餓了嗎?」連川問。
「……不是, 」寧谷歎氣, 「我沒有那麼容易餓, 我是在感覺這條路,是不是方向錯了,不是跟拐彎之前的路是反向的嗎?」
「這條路在上面,」連川說,「往上走的。」
「哦,」寧谷走了幾步,「難怪我覺得走得這麼累呢。」
連川停下了,看著他。
「不是要休息的意思。」寧谷說。
「你可以在前面休息一下。」連川說。
「我沒說要休息!」寧谷加快腳步,衝到了他前頭。
雖然說了不需要休息,但在走完這條漫長的直隧道之後,連川還是在一個雙層的洞廳裡停下了。
「你在這裡休息。」他說。
「我說了不需要休息,」寧谷說完突然感覺不對,「我在這裡休息?你呢?」
「我去上面看看。」連川說。
「我也去。」寧谷馬上說。
連川沒出聲,抬頭往上看了看。
「去上面看什麼?」寧谷又問。
「那個墳。」連川說。
「我也去。」寧谷又重複了一次。
連川沒再說什麼,抬頭看了一會兒。
「怎麼了?」寧谷也跟著抬頭。
這個洞像一個胖了的8字,他們在下面,上面還有一圈小洞窟,但看不出哪裡有墳。
其實墳這個說法本來就挺奇怪的,除了主城,黑鐵荒原和鬼城都沒有墳這種東西,鬼城的金屬墳場也不會真的埋人,而主城,更不會有什麼地方來埋葬,聽說到歲數的人排著號去銷毀……
「墳在哪兒?」寧谷問。
「不知道,」連川說著抬手在空中劃了幾道,「不過這一部分空洞特別大,隧道也沒有交匯,有很大一個什麼都沒有的空間。」
「我沒看懂,」寧谷說,「之前那個立體的地圖,我根本都沒看清。」
「不知道九翼是不是有個弟弟。」連川說。
寧谷愣了一下笑了。
笑完又很吃驚地看著他:「連川?」
連川看他。
「是你嗎?小喇叭?」寧谷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還會開玩笑啊?」
「跟好我,萬一有什麼情況,太遠了我照顧不到你。」連川躍起,攀到了洞壁上,兩下爬到了上面那一層。
爬這個對於寧谷來說算是小菜,雖然到上層有一段是跟地面平行的,需要靠手的力量攀著縫隙,不過他從小在金屬墳場和垃圾場各種爬,這段他直接使勁一跳,就到了上層的邊緣,往上一撐就上去了。
這種情況下,自己跟最強鬣狗也沒有什麼差距嘛,甚至更快。
上層一圈的小洞窟,都是空的,沒有人,也沒有任何東西。
他跟著連川走進一個小洞,然後穿了過去,又是隧道加小洞廳地走了幾個之後,連川停下了:「這外面,都是空的了。」
「你說,這邊都沒人了,是一直沒有人,還是後來才沒人的?」寧谷東張西望地看著四周,「如果是後來才沒人的,為什麼?人呢?是跟主城一樣嗎,但這裡也沒有塌啊……」
連川從來沒有面對過這麼多為什麼,他的為什麼早就已經停在了記憶深處,放在系統不會重置,卻也不會再輕易被自己想起的地方。
為什麼?
他想要快點把寧谷送出去,寧谷的思考讓他不安。
但他卻也並不會阻止寧谷開口,寧谷的所有為什麼,都是他腦子裡被壓下去的轉瞬之間。
這個洞廳只有兩個口,四周對稱有幾個洞,外面看進去都不大。
失途谷裡能看到內部的只有豎洞四周的那些半洞,別的地方,隧道裡,洞廳裡,一個個小洞窟裡,都沒有能看到巖壁另一邊是什麼「窗口」。
而地圖上,這個洞廳四周有巨大的空間,沒有隧道經過,九翼的指刺在劃過這裡的時候,有一個輕微的跳躍,可能他自己都沒有覺察到。
但連川能肯定這外面有什麼東西。
「我們要找什麼?」寧谷問。
「找個開口,」連川說,「能看到外面的。」
「好。」寧谷轉身就準備分頭行動。
連川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寧谷盯著他看了一眼,點了點頭:「知道了,跟緊你,要不我死了沒人救。」
「死了肯定沒人救,」連川說,「沒死才有人救。」
寧谷頓了頓:「知道了。」
對稱排列在四周的小洞窟一共六個,相對失途谷別的地方,顯得格外整齊,一點都沒有失途谷本來的那種粗放原始的氣質。
前四個洞都平平無奇。
連川走進第五個洞的時候,站在洞窟中間,沒有馬上出來,抬頭看著上方,似乎定格了。
「有什麼?」寧谷馬上跟了過去,但他並沒有馬上抬頭看。
萬一連川是突然看到什麼迷失了,他不能也跟著往上撲。
所以他先看著連川的臉:「哎,連川?」
「是這個。」連川還是看著上面。
「你還好嗎?」寧谷控制著自己強烈的好奇,堅持又問了一句。
連川收回了視線,看了他一眼:「沒事,就是這裡了,九翼說的墳。」
「我看看。」寧谷都沒等他話說完,迅速地仰頭往上看了過去。
洞頂居然有一個不大的開口,也就一米見方吧,但因為洞也不高,從這裡看出去,能清楚地看到外面很大一部分了。
雖然都是黑的,連從縫隙裡透出來的紅光都沒有。
但空中有一片柔和的亮光。
「那是個……」寧谷吃驚地張著嘴,找了很久才找到了一個陌生的詞,「棺材嗎?」
「是。」連川也再次仰起了頭。
那是個很大的透明的棺材,懸在空中,發出淡淡的柔和的白色光芒,不算明亮,也不晃眼。
而棺材裡面,並沒有「九翼不想見的那個人」。
沒有人,沒有任何東西。
但卻有別的。
藍色,不是清理隊武器的那種藍色。
很淡,淡得彷彿一陣輕輕的風,一抹亮一些的光,都會讓這藍色消失。
寧谷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藍色,藍得很遙遠,藍得空蕩蕩,藍得像是呼吸都透亮,還有白色的,一團團的霧,輕盈地綴在這柔軟的藍色上,緩緩飄動。
兩個人不知道看了多長時間,連川閉上眼睛,低下頭。
脖子酸了,他捏了捏自己的脖子後面。
轉頭看寧谷的時候,他還半張著嘴,仰著頭。
「寧谷。」連川叫了他一聲。
寧谷沒有動。
連川伸手想拉他一把的時候,寧谷眼角滑出了一滴淚。
「寧谷!」連川突然感覺不安,托著他後腦勺用力往前一推。
寧谷往前踉蹌了兩步才停下來。
轉過頭的時候臉上還帶著些許迷茫,眼角的淚痕也還在。
「你沒事吧?」連川看著他。
寧谷先是愣了愣,然後靠到旁邊洞壁上,過了一會兒才搖了搖頭:「沒事。」
「你哭了。」連川說。
「是嗎?」寧谷趕緊抬手在眼睛上摸了摸。
連川看著他,感覺應該是沒事。
「我大概是……」寧谷抹了抹臉,轉頭看著他,「真好看啊,是不是?」
「嗯。」連川應了一聲。
「那是什麼?」寧谷問。
「我不知道。」連川說。
「那是黑霧外面的東西嗎?」寧谷問,「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東西,聽都沒有聽說過。」
連川轉過身慢慢走出了洞窟:「走吧。」
一路寧谷都沒有再說話。
沉默地跟在連川身後,連川幾次回頭,他都只是低頭往前走。
連川第不知道幾次回頭的時候,寧谷抬起了頭:「你是怕我死了還是怕我迷失了?」
「我怕你再哭。」連川說。
「自己沒哭過還不讓別人哭了?」寧谷說,「我就感動了一下,總不能一直哭吧,小孩子都沒有哭這麼久的啊。」
「嗯。」連川轉頭繼續走。
他不知道鬼城是不是有很多小孩子,但主城不太容易見到孩子,最近一次見到孩子,還是上次去中心學校處理BUG的時候。
但也只是遠遠掃到一眼,十幾個孩子。
小孩子會不會哭這麼久,他真的不清楚。
「總有一天,」寧谷在他身後說,「我要去看看。」
「去哪?」連川問。
「黑霧外面,」寧谷說,「沒有霧,沒有風,有光,有很多顏色,一定會有這樣的地方,就在黑霧外面。」
「嗯。」連川應了一聲。
「你想去嗎?」寧谷問。
連川沒有說話。
在最後一個洞廳停下的時候,一直不吭聲不知道在想什麼的寧谷一下坐到了地上,順勢又躺下了。
還拉長聲音喊了一聲:「啊——」
「怎麼?」連川被他喊得有些緊張。
「累死了,」寧谷攤開胳膊,「又累又餓。」
「快到了。」連川說。
「是嗎?」寧谷看著他,「你不是說要走很久嗎?」
「已經走了很久。」連川說。
「啊,」寧谷歎氣,「難怪我這麼累。」
連川掏了掏外套口袋,拿出了一個小盒子,扔到了寧谷肚子上。
寧谷摸起盒子看了一眼,震驚地一下坐了起來:「配給?」
「嗯。」連川點了點頭。
「你到底偷了多少盒啊?」寧谷一邊震驚地問,一邊震驚地打開了盒子,拿起一塊就震驚地塞進了嘴裡,「是不是還有?」
「拿的。」連川說。
「行行行,拿的,」寧谷點頭,「拿了多少盒?」
「兩盒。」連川說。
「給,」寧谷坐著蹭到他旁邊,把盒子遞了過來,「吃一塊,不,你吃兩塊吧,你一直沒吃東西。」
「我回了主城就有東西吃,」連川說,「你沒有。」
寧谷看著他:「這有什麼好炫耀的?了不起啊?」
「有機會你去問問九翼。」連川說。
「……什麼?」寧谷愣了愣。
「他是不是有個弟弟。」連川說。
寧谷把三塊配給都吃了,並沒有再讓連川吃,連川在身體機能這方面給他的感覺尤其像個機器人,難怪會是非規計劃的前驅體。
雖然三塊配給對於寧谷來說,也就是個意思,但吃完還是感覺整個人都恢復了不少,能量肯定比鬼城自製的那些食物要強,味道也好不少。
想到鬼城,他又忍不住皺了皺眉。
團長回來找不到他,肯定會大發雷霆,釘子會不會遭殃?
他會不會被再次掛到鐘樓上面?
不,應該不會了吧,如果他帶著對團長的質疑回到鬼城……
「這個你拿著,」連川遞了個卡片過來,「我的身份卡。」
「什麼?」寧谷看著他。
「到出口以後,我先出去,」連川說,「無論發生什麼,你都不要出來,你自己算好時間,等一天再出來。」
「為什麼?」寧谷愣住了,「我們不一起出去嗎?」
「安全起見,」連川繼續說,「你自己去找出站口,記住車沒有來之前你不要出現,主城不會再輕易相信我。」
「相信你什麼?」寧谷說。
「說你被詩人帶走了。」連川說。
「但是……」寧谷擰著眉,他怎麼想都覺得這個事連川太冒險,有去無回的架式,他指了連川的腦袋,「他們會不會……」
「我有辦法。」連川說。
「什麼辦……」寧谷話沒說完,被連川打斷了。
「車不知道什麼時候來,」他說,「如果時間太久,老大會去找你,把你帶進主城,你拿我的身份卡……」
「會被發現吧?」寧谷擔心。
「我會想法修改一下識別信息,只要我不掛失,就不會有人查,」連川說,「我平時用不上身份卡,如果沒修改成,老大會告訴你別的辦法。」
「……哦。」寧谷捏著連川的身份卡,猶豫了很久,小心地放到了自己鞋子內側的小袋子裡。
連川沒再說話,往後靠在了洞壁上,閉上了眼睛。
寧谷愣了很長時間。
「你為什麼這樣?」他還是忍不住又問了一句,「如果你想要我幫你,跟我一起逃了就行,然後可以慢慢試試,你那個記憶是怎麼回事,當然,如果團長的事你騙我,你就完……」
「不夠。」連川閉著眼睛。
「什麼不夠?」寧谷問。
「你是不是有很多為什麼。」連川說。
「嗯,」寧谷想了想,「是很多,不過以前都不會問,問了也沒有答案。」
「我這一生,」連川低聲說,「就是個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