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李向的防禦時間結束, 四周的黑霧在狂風裡瞬間捲了回來。
眼前的一切在幾秒鐘之內就恢復了最初的樣子,沒有地上的棍子,沒有堆滿了的人。
只有黑色的狂風。
寧谷往前衝了幾步, 撲到地上, 摸到了之前離他們最近的那個身體。
冰冷的, 但並不僵硬。
他想要看清這個人的臉,但濃濃的霧繞在呼吸之間,他什麼也看不清。
「釘子在這裡嗎?」寧谷回過頭, 壓著聲音問,「你們有沒有找過,有沒有看看他在不在這裡?」
「太多了, 根本不可能一個個看清,」李向低聲說,「要走了, 寧谷。」
風聲有了變化。
單調的呼嘯裡裹進了別的聲音。
像是呼吸困難的人在奮力喘息,喉嚨裡拉扯著發出幾絲聲響。
「走。」團長抓住寧谷的胳膊,把他拽了起來。
「那最邊緣的這些人, 」寧谷踉蹌了兩步, 「有沒有檢查過?」
「釘子在這裡失蹤了, 」團長湊到他眼前,沉著聲音, 「你是覺得他能在原住民手下活著, 還是覺得他能從那邊回來?不要去糾結已經沒有意義的事!懂了嗎?」
風裡的喘息猛地大了起來。
「懂了。」寧谷咬著牙。
團長揚手一壓, 氣浪向四周推出:「走!」
寧谷轉身跟著團長和李向, 往回狂奔。
釘子如果沒去邊界, 在舌灣裡不可能活下來, 肯定會死在原住民手裡。
釘子如果去了邊界, 也不可能活下來,只會成為填在那些金屬棍之間的軀體裡的一員。
這就是釘子踏進舌灣之後兩條路。
沒有第三條。
寧谷用力奔跑著,團長在李向的防禦間隙裡不斷釋放攻擊,四周不斷傳來低低的嘶吼,消失,又再次捲土重來。
如果有第三條路呢。
釘子發現了地庫。
團長他們趕到。
黑霧裡突然伸出了一隻灰白的胳膊,細而長,破潰的皮膚似乎直接覆在骨骼上,冷光瓶下能看到皮膚上密佈的細鱗。
寧谷猛地一躍,在空中對著胳膊狠狠一腳蹬了過去。
胳膊縮回了黑霧裡。
團長的攻擊接上。
「不要直接碰到他們。」李向喊了一聲。
「沒碰到。」寧谷回答。
要小心,安全地活著,只有這樣才能知道釘子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只有這樣才能得到所有未知的答案。
他不再寄希望於有一天會有誰給他一個解釋。
舌灣還是老樣子,捲起的黑霧依舊彷彿一條舌頭,不斷地從舌灣深處探出,像是怪獸在不斷地尋找著獵物。
李向拉過寧谷,冷光瓶幾乎貼到他身上,臉上,脖子上,手上,腰上,腳踝上……所有有可能裸露出來接觸到原住民的位置都檢查了一遍,最後又確定了一遍他的衣服沒有破損,這才停了下來。
「這幾天都不要離開庇護所太遠,」團長看著寧谷,「原住民已經被驚擾,金屬墳場和垃圾場肯定都會出現更多,不安全。」
「嗯。」寧谷應了一聲。
「你如果想住在老瘋子那裡,就住著,」團長說,「但是你要看住連川,不能在鬼城隨意活動,這是交易條件之一。」
「我怎麼看得住他?」寧谷說,「他要想走,我眼睛眨一下他就不見了。」
「有解決方案,」團長邁開步子往回走,「今天會有審判。」
「審判?」寧谷愣了愣,「連川嗎?審判什麼?」
「除了你和我們幾個,」李向推了他一把,讓他跟上團長,「所有旅行者都希望殺了他,死在鬣狗手下的旅行者不計其數,誰都希望能為那些同伴報仇。」
寧谷沒了聲音,沉默地跟在團長身後快步走著。
「如果要保他不死,」李向說,「就只能審判,拿出讓所有人都接受的理由,給出讓大家都覺得不會在鬼城被鬣狗威脅的辦法。」
「什麼辦法?」寧谷問。
李向和團長都沒有回答。
回到瘋叔的小屋時,連川已經沒在躺椅上,而是站在角落裡,手裡拿著一個小鐵罐子,正放在鼻子前聞著。
「餓成這樣了?」寧谷有些無語,「我去給你找點兒吃的吧。」
「不用,」連川的手指在小鐵罐上輕輕敲了一下,「這是瘋叔的東西嗎?」
「是,」寧谷走過去,「你從哪兒翻出來的?」
「沒有翻,」連川說,「就掉在這裡。」
寧谷過了兩秒才反應過來:「翻了也沒事,我感覺瘋叔不會回來了……再說你在失途谷也偷過配給了,還是四盒……」
連川轉頭看著他。
「這個罐子怎麼了?」寧谷迅速轉移了話題。
他其實進屋的時候就想把舌灣裡看到的事告訴連川,但咬牙先忍下了。
舌灣那一幕,給他帶來的衝擊實在太大,這種狀態下他根本無法思考,他需要先冷靜下來想清楚。
能不能告訴連川?
團長並沒有交待不讓他把舌灣的事告訴連川,但團長也肯定知道,以他的性格,多半是會說的,畢竟沒有人肯再幫他找到釘子的下落,而連川是唯一的希望。
但為什麼沒有交待?
連川把小鐵罐遞到了他面前:「聞聞。」
「臭了嗎?」寧谷馬上屏住了呼吸。
連川沒說話。
寧谷試著聞了聞,沒聞到什麼奇怪的味道,確切說根本就沒聞到任何味道,於是他低頭把臉扣到了罐子上,吸了一口氣。
很淡。
是以前瘋叔屋子裡經常有的味道,也是在失途谷聞到過的味道,錘子告訴他,這是茶葉的味道。
「茶葉嗎?」他問。
「嗯,」連川又把罐子拿到自己鼻子下聞了聞,「他有茶葉?」
「有吧,他有時候會煮點兒不讓我喝也不讓我看的水,」寧谷說,「應該就是茶葉,跟在失途谷聞到的那種一樣。」
「茶葉只是傳說。」連川說。
「傳說?」寧谷沒明白,「很難搞到是吧?錘子說有茶葉味道的水。」
「是根本沒有。」連川說。
寧谷愣住了。
無論是主城還是鬼城,都有很多傳說,關於各種動物植物還有一些完全不在認知之內的東西。
這些傳說差不多都是各代主城流傳下來的,一代一代,舊主城坍塌殆盡,新主城重生,卻又會留下無數的蛛絲馬跡,變成一個個傳說,所以人人都覺得,出口是真實存在的。
「那茶葉這東西,是哪代主城的呢?」寧谷拿著罐子用力聞著,有些後悔當初沒有強行從瘋叔手裡搶一點兒,「一條扭線,還是三條扭?還是四角星……」
「不知道,」連川說,「沒有人知道主城有多少代。」
寧谷拿著罐子愣了很長時間:「那現在的主城,是哪個城標?」
「無窮符號。」連川說。
「什麼是無窮符號?」寧谷又問。
連川剛要開口,他又擺了擺手:「算了我怕我聽不懂你解釋,總之就是一個表示無窮的符號,對吧。」
「嗯。」連川應了一聲。
「主城野心很大啊,還想要無窮盡……」寧谷不屑地說,想了想又問,「以前那些城標呢,又代表什麼?」
「不知道。」連川說。
「為什麼會有四個我?」寧谷靠到牆邊。
「是五個。」連川說。
「……對,」寧谷皺著眉,「那我算不算是傳說,每代主城都會有一個長得跟我一樣的人……那會不會別的人也是這樣?還有五個你,五個瘋叔……」
「這個不是重點。」連川打斷他。
「重點是什麼?」寧谷問。
「只有你在畫像裡,」連川說,「四個寧谷,都在管理員傳輸車入口被畫了下來。」
「都是要去見管理員嗎……所以管理員到底什麼樣?」寧谷盯著連川,「你這意思,應該是見過吧?」
「不知道。」連川回答。
「你知道什麼?」寧谷有些無奈,「你好歹也是主城第一鬣狗,是參宿四,是什麼前驅體,就這待遇?什麼都不知道?」
「我只是個武器,」連川說,「不過我可以猜。」
「那你猜一個。」寧谷歎氣。
「那四幅畫,除了你,沒有人見過。」連川說。
「嗯?」寧谷愣了愣,但很快就反應過來了,「你被驅逐到鬼城是有陰謀的對吧?但是陰謀裡沒有把我弄回去這一條,如果他們知道我是第五個……」
「還是有腦子的啊。」連川說。
「沒你的腦子多,」寧谷看了他一眼,「一會兒你要接受審判,用你的好腦子想想怎麼辦吧,要讓旅行者放過鬣狗,還要讓他們認為鬣狗活在鬼城是安全的……你肯定會遭罪。」
「嗯。」連川很平靜。
「你習慣了是吧?」寧谷笑了笑。
「嗯,」連川依舊平靜地又補了一句,「你找個沒有人的地方呆著。」
「為什麼?」寧谷問出口的時候就反應過來了,「知道了,但是……會不會有點兒太不夠意思了?好像我多怕事,而且萬一他們太過頭了,我還能攔一下。」
「先自保,不用對我夠意思。」連川說。
寧谷的記憶裡,鬼城沒有過這麼重大的審判,旅行者很自由,不服管,團長雖然威信很高,但也只是在嚴重的事件發生時才會插手。
以前的審判都只能叫做「大家一起商量個結果」,比如寧谷15歲的時候,一個旅行者用能力誤殺了一個普通旅行者,大家聚在一起,決定要怎麼處置他。
審判鬣狗,鬼城從未有過先例。
連川被帶走之後,寧谷在瘋叔的小屋裡坐著。
坐了一會兒又站了起來,轉了兩圈又走出了門外。
瘋叔的小屋離庇護所很遠,加上逆風,庇護所的動靜這裡完全聽不到,但可以看到,鐘樓的方向已經亮了起來,這是很多冷光瓶聚集在一起,還有人體打火機加成。
三個庇護所的旅行者估計已經都擠在了鐘樓附近。
寧谷回了小屋,坐了一會兒還是有些不踏實,雖然他知道連川在主城那麼多年經歷的那些痛苦,根本不是鬼城能達到的級別。
但現在連川是他能接近一切未知的最直接的希望,就算要自保,不能讓任何人發現他可以感受到連川的感受,他也還是有些不放心。
他太瞭解旅行者對主城,對鬣狗的恨。
萬一達不成統一,哪怕是團長他們三個人一起,也不可能控制住那麼多強能力的旅行者。
雖然穿著瘋叔留在小屋的黑色斗篷在人群的最外圈,哪怕是貓在屋頂上,也很難看清鐘樓那邊具體的情況,寧谷還是貓下了。
就算看不清,也能聽得見個大概。
冷光瓶照亮的範圍之外依舊是一片黑暗,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鐘樓,他可以在有情況之前逃離。
「安靜!」團長舉了舉手。
因為看到了連川而群情激憤的旅行者們,用了很長時間都無法安靜,別說這種場面,就是在主城碰到鬣狗需要安靜保命的時候,他們也未必能做到每一個人都閉嘴。
只能默認聲音小了就是安靜。
團長在叫喊聲停止嗡嗡聲繼續之後開口說了第二句話:「今天在場的同伴,要面對的是一個很難的選擇,需要你們為了鬼城,選擇忍耐。」
「旅行者從不忍耐!」有人喊。
「我們在鬼城生活這麼多年,」團長說,「本身就是忍耐。」
那人沒了聲音。
「這個人,大家都知道了,是連川,」團長看著被捆住手腳站在鐘樓前的連川,「他被主城驅逐……」
「為什麼不殺!」又一個聲音響起,「今天站在這裡,就是因為你們打算留下他!不用跟大家繞圈子,直說吧!」
「那就直說,」團長挺直了背,提高聲音,「這個人,是我們殺回主城,奪回故土的資本。」
寧谷無法完全聽清團長的話,但能看得出局面暫時能穩住。
他稍微鬆了口氣,想換個姿勢,腿蹲得有些發麻了。
手剛撐到屋頂打算坐下的時候,他看到了自己手邊有一雙腳。
震驚之下他先是往旁邊猛地錯開了一步,然後才抬頭掃了一眼,發現這雙腳的主人是林凡。
「別跑,」林凡站在原地沒動,「讓人看到了,拿你撒氣。」
寧谷猶豫了一下,沒有跑,只是看著林凡:「你怎麼在這裡?」
「我負責巡邏,」林凡說,「以防有人製造麻煩。」
「哦。」寧谷應了一聲。
「這裡看不清。」林凡說。
「我也不想看了,」寧谷站了起來,「我回瘋叔那裡去。」
林凡拿出了個東西,遞給他:「這個能看清。」
寧谷接過來,是個望遠鏡。
這東西挺稀罕的,團長也有一個,小時候他拿來玩過。
以為能看很遠,看到垃圾場,看到金屬墳場,看到舌灣,看到遠處他去不了的地方……
結果發現,是自己太無知了。
無論往哪個方向,看到的都只有黑色的霧,和霧裡星星點點指引道路的冷光。
現在用的話,鐘樓那裡聚集的冷光瓶,倒是能讓他看清狀況。
不過寧谷並沒有拿起來看,只是把望遠鏡又放回了林凡手上。
林凡要巡邏本身就有點兒奇怪,他一直深居簡出,平時日常事務都是團長和李向,他連門都不太出,巡邏更是不可能。
就算是今天這樣的場合,他巡邏是合理的,突然就無聲無息出現在自己身邊,也太奇怪。
「我回去了。」寧谷轉身。
「不用擔心,」林凡說,「我不會跟著你,也不會去老瘋子那裡監視你。」
寧谷回過頭。
「群體控制不是從未有過,」林凡說,「但如果還有這之外的能力,不能輕易讓人知道。」
寧谷壓著內心的震驚,沒有說話。
這種時候他就很羨慕無論面對什麼都能毫無表情的連川。
「我也不會知道。」林凡轉身,悄無聲息地跳下了屋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