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黑鐵荒原在燃燒。
一道深不見底的裂縫, 從看不到盡頭的荒原深處一路爆裂而來。
彷彿來自深淵的烈火從裂縫中不斷竄出,夾雜著熔化的金屬,像末日慶典上一場精彩絕倫的焰火表演。
比主城任何一次慶典日上的焰火都更震撼。
「多久能把主城切成兩半?」福祿看著遠處的火光。
「早呢。」九翼說。
雖然能看清火焰, 能聽清爆裂, 空氣裡的溫度也明顯上升, 但這條裂縫一夜之間出現在黑鐵荒原之後,就沒有再向前推進,也沒有變得更寬。
像一個不完整的死亡預告。
貼出了你必死的海報, 卻沒有給出上演的日期。
「寧谷會不會真的是救世主?」壽喜說,「他說主城分你一半,主城就真的要分成兩半了。」
「要哪一半呢?」福祿有些期待。
「當然是失途谷這邊的一半, !」壽喜說,「老大離開失途谷就死了。」
「也不是就死了,」福祿蹦了蹦, 「是會變成空氣,像詩人那樣。」
「詩人是意識,」壽喜說, 「看不見也摸不著。」
「那就是齊航那樣, 」福祿說, 「可以看見挺好,看不見太傷感了。」
「老大, 」壽喜湊到九翼身邊, 「你喜歡哪種?」
九翼轉過頭看著他倆, 過了好幾秒才吼了一聲:「我想活著!」
「活著——」福祿壽喜一起跟著喊。
誰不想活著呢。
九翼的視線慢慢移向主城, 看著因為火光的強烈對比而顯得有些暗淡的光刺, 如果有出口, 那麼光刺之下, 都是可以活下去的人。
無法離開的人,跟著這個無望的世界,坍塌熔化。
誰不想活著呢,哪怕是放棄身體。
活著對於九翼來說,要比主城那些人簡單得多。
我思,我想,我就是活著。
「車怎麼還不來。」九翼說。
「鬼城會不會已經沒了?」福祿說。
「獰貓這幾天還在附近嗎?」九翼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在,」福祿說,「我去缺口的時候還碰到它了。」
「它在缺口幹什麼?」九翼問。
「撓耳朵。」福祿回答。
「……除了撓耳朵呢?」九翼又問。
「舔毛。」福祿回答。
「你下去!」九翼吼。
福祿壽喜和幾個小蝙蝠一起從旁邊的入口跑回了失途谷。
獰貓也在觀察黑鐵荒原的變化,最近在失途谷黑鐵荒原的幾個出口經常能看到它,不過九翼沒跟獰貓交流過。
以前他只在慶典日才會到地面上來透透氣,看看主城又衰敗了多少,獰貓他一共也沒見過幾次,見到了肯定也是要跑的。
現在連川不在主城了,見到獰貓也不用害怕了。
九翼往主城的方向又看了看,站起來往出口走過去。
失途谷才能給他安全感,龐大而狹小,熱鬧而冷清,每一個人都活著,每一個人都死了。
踏實。
「這幾天裂口數據都沒有變化?」陳部長看著屏幕。
「沒有,」春三抱著胳膊,手指在下巴上輕輕敲著,「地下監測也沒有異常波動。」
「參宿四那邊呢?」陳部長問。
「作訓部今天一早已經切斷了參宿四的數據傳輸,」春三看了他一眼,「不再跟我們共享了。」
「晚了吧,」陳部長倒沒有太多吃驚,「高層都已經知道了,參宿四精神力嚴重洩漏。」
「也不準確,洩漏也得有個方向,漏到哪裡去了?」春三笑了笑,「完全探測不到的洩漏不叫洩漏,叫消失,參宿四正在消失。」
「怎麼這麼高興的樣子。」陳部長皺了皺眉。
「沒什麼,」春三轉身往門外走,「我出去走走,兩天沒有休息了。」
「注意安全,」陳部長看著她,「帶兩個人。」
「沒關係,」春三回過頭,又笑了笑,「誰知道我是誰呢?」
陳部長歎了口氣,扭頭繼續看著屏幕。
春三是笑著走出城務廳大門的,她並不想表現得這麼明顯,但實在忍不住。
她覺得陳部長應該能想到她為什麼這麼高興,比起坍塌也許已經開始,連川可能已經獲得了參宿四的精神力,能讓她忘卻一切絕望。
巨大的裂口出現在黑鐵荒原上的那一刻,無論是不是預示著距離最後一天已經進入倒計時,對於主城來說,都是坍塌的開始。
因為旅行者衝擊而被大規模破壞的C區屏障,完全失去了作用。
主城還能控制的地區,只剩下了AB兩區,所有的武力都集中在了A區的各個路口,而B區之外,已經陷入了一片混亂。
人們在絕望裡爆發出的生命力比任何時候都要強。
那些平時見到巡邏隊就會拉上窗簾的人們,正在B區以外肆意享受「最後的日子」。
「走不走?」李梁站在已經被砸碎了的吧檯前,看著光光,「我和路千把你先送回去。」
「不走,」光光靠著牆,歪了歪頭,「我為什麼要走?」
「太危險了,」李梁說,「不知道什麼時候旅行者就會來,到時只會更混亂,城衛駐點的人數已經不到從前一半,巡邏隊也放棄B區以外了,旅行者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會來……」
「然後呢?」光光問,「按這個速度,過不了多久,B區也會守不住,最後是A區,城務廳,內防,作訓部……還能退到哪裡去?」
李梁看著她,沒有說話。
「為什麼這麼擔心我?」光光也看著李梁,「你是不是喜歡我啊?」
「也不是,只是有好感,咱們認識很久了,」李梁說,「但是到喜歡的程度還需要時間。」
「哦?」光光笑了。
「所以你要不要試一下活得久一點?」李梁說。
「不,」光光走了過來,胳膊撐著只剩了半邊的吧檯,「我只要知道未來的某一天,有一個人會喜歡我,就可以了,我想活著,但更想自由地死掉,我有足夠的勇氣去享受我所有的經歷。」
李梁過了很長時間才開口:「清理隊現在每天會有兩次C區的任務,我會過來看你。」
「如果我沒有死,就在這裡。」光光點點頭。
李梁走出光光的娛樂店,路千跨著A01在門外等著他,武器全部處於開啟狀態。
街上的景色都已經變了樣子,時常會給人一種身處D區邊緣的錯覺,人們對鬣狗的仇恨變成了無懼死亡的勇氣,他們經常會遇到襲擊。
失途谷出口的城衛已經撤防,蝙蝠的自製武器可以輕易流入主城,殺傷力還不小。
「你是不是留了武器給光光?」路千問。
李梁看了他一眼。
「龍彪昨天清庫的時候發現我們倆的武器少了一件,」路千說,「是非綁定裝備。」
「你怎麼跟他說的?」李梁跨上自己的車。
「忘記報備任務損耗了。」路千說。
「哪次任務的損耗?」李梁問。
「龍彪說他去錄入。」路千說。
李梁笑了笑沒說話。
「都沒意義了,不是麼,」路千說,「是真還是假。」
「我們還有任務,」李梁戴好護鏡,接收了任務信息,「D區D8,非法闖入,這些是真的,出發。」
「是。」路千回答。
寧谷坐在地上,低著頭背對著連川,撥開頭髮:「能看到嗎?」
「看到了。」連川看著他後腦勺上的那條小傷口,整齊的切口,除非磕在刀上,否則不會這麼平整。
「我一直想知道我是誰,我父母是誰,在哪裡,」寧谷聲音很低,「團長他們對我那麼好,雖然也會懲罰我……但是從來也沒有真的對我怎麼樣,我一直覺得,我的父母,一定是很厲害的旅行者,很重要的人……」
連川看著他的傷口,聽著他說。
「但是團長說,」寧谷輕輕吸了一口氣,「他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誰,我只是……一個來歷不明的嬰兒,一個旅行者從黑鐵荒原上撿回來的嬰兒。」
寧谷轉過頭看著他:「我,只是一個棄嬰,可能只是一個不能在主城存在的非法出生。」
「不是。」連川回答。
「嗯?」寧谷看著他。
「你是旅行者,」連川說,「你的能力不僅僅來自齊航的碎片,你有自己的能力,非法出生裡不會有這樣的能力。」
「你確定嗎?」寧谷問。
「確定,」連川看了他一眼,「我清理過很多,回收非法出生時都會檢查信息。」
「我都快忘了……你以前是殺人如麻的鬣狗。」寧谷說。
「齊航的能力是精神力傷害,絕對不可能喚醒參宿四,」連川說,「你可以控制。」
寧谷看著他。
「還需要我說嗎?」連川說。
「說。」寧谷說。
「以後不要感歎我話為什麼這麼多,」連川說,「我的話多少取決於聽的人腦子有多少。」
「我沒那東西。」寧谷說。
「你是旅行者的後代,」連川說,「你有你父母的能力。」
「群體控制麼,」寧谷低聲說,「我聽說過有,林凡剛才也提了,但是……那人早就失蹤了,我出生之前,只有他的傳說,錘子提到過,他們叫他E,我不可能是他的孩子。」
連川沉默了很長時間,似乎是在思考,但看不出來。
「你是不是不舒服?」寧谷問,「藥是不是沒用?」
「鬼城的醫療室,有沒有保存設備?」連川問,「休眠之類的。」
「……你想說E被藏起來了?休眠?」寧谷震驚。
「我想說的是你,」連川看著他,「一個合適的身體,能夠承受齊航碎片的身體,休眠等待找到碎片的那一天。」
「你閉嘴。」寧谷說。
連川沒再說話,靠回了躺椅裡。
「你是想說這件事不是團長,而是我父母的決定?」寧谷聲音抖得厲害,「你想說我父母在生下我的時候就決定了用我來存放齊航的碎片?」
「可能是我想多了。」連川說。
「你到底有沒有感情?」寧谷猛地湊到他面前,壓著聲音吼著,「你跟我說出這種猜測的時候有沒有考慮過我聽到是什麼感受?啊?連川?你是不是人啊?是不是啊!」
「我不在乎。」連川看著他。
「不在乎什麼?」寧谷難以置信地瞪著他。
「我是不是人,我不在乎,」連川說,「我可以接受我經歷的一切,因為沒有另一種選擇,選錯不一定會死,猶豫才會沒命。」
「我聽不懂!」寧谷吼。
「不要糾結這些,」連川說,「為什麼是你,為什麼他們要這樣決定你的路,沒有為什麼。」
「我是誰?」寧谷看著他,「我是誰?你告訴我,我是誰?」
「你就是你,」連川戳了戳他胸口,「你看到的是你,你聽到的是你,你記得的是你,你經歷過的是你,你活著就是你。」
寧谷盯著他。
「跟別人不一樣的那個,就是你,」連川說,「我是誰?前驅實驗體?連川?參宿四?都不是我,也都是我。」
寧谷還是盯著他。
「你能在這裡想這麼多,」連川閉上眼睛,「就是因為你是你。」
「沒有人能決定我的路。」寧谷說。
連川沒說話。
寧谷也沒再說話。
沉默了很長時間之後,寧谷皺著眉嘖了一聲。
連川睜開了眼睛。
「你說,我不會……」寧谷有些猶豫,「比瘋叔還老吧?」
「你不會真的是蝙蝠吧?」連川說。
「你什麼意思?」寧谷立刻瞪著他。
「瘋叔比團長都大,」連川說,「你就算跟瘋叔一樣大,團長在娘胎裡讓你休眠嗎?」
「……哦。」寧谷點了點頭。
「我不想說話了。」連川說。
「你可以不說。」寧谷說。
「你用用腦子。」連川說。
「你不是說不想說話了嗎?」寧谷躺到了地上。
連川沒再出聲。
「連狗我問你,」寧谷躺了一會兒又偏過頭看著連川,「你那些傷怎麼回事?藥應該是有用的,但是為什麼有些好了,有些沒好呢?」
連川不說話。
「哎,」寧谷坐了起來,「哎。」
「那是參宿四的攻擊窗口,可以恢復一些,但是沒有辦法完全好。」連川說。
寧谷腦子裡閃過夢裡看到的那個怪物,歎了口氣之後又躺回了地上。
「沒事。」連川說。
「習慣了是嗎?」寧谷問。
「嗯。」連川閉上眼睛。
「你就在這裡休息著,我晚些想去找瘋叔,」寧谷說,「他為什麼會混在地庫的那些旅行者裡?他會不會知道釘子在哪裡?他是不是還知道些什麼別的?」
「等我恢復一些。」連川說。
「你不用陪我,」寧谷說,「這是我自己的事,我可以不糾結我是誰,但無論是誰,可以安排我生,不能安排我死,我要弄清怎麼才能活下去。」
「嗯。」連川應了一聲。
「我是救世主。」寧谷說。
「……嗯。」連川睜開了眼睛,這個過於自信的結論讓他忍不住想要看看寧谷現在的表情。
「給你看個東西,」寧谷看上去很嚴肅,伸手在靴子內側的小兜裡摸了摸,「我在失途谷拿的。」
「偷的。」連川說。
寧谷看著他:「怎麼著?」
「是什麼?」連川問。
寧谷把一顆金屬小珠子放在手心裡,伸到了他面前:「那個黃花眼蝙蝠說這東西只有救世主能打開,我一捏就開了。」
連川拿起小珠子仔細看了看:「這上面有東西。」
「厲害,」寧谷說,「我很長時間才發現有東西,是小圓點,有些大有些小,一組一組,排列順序是一樣的。」
連川拿過旁邊的冷光瓶,湊近了仔細看著。
「你見過嗎?」寧谷問。
「像是密碼。」連川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