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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來沒有人想過, 世界為什麼會是這樣,人們為什麼這樣活著,這些都是不需要思考的「真」。
連川有記憶起就知道, 這世界有一天會坍塌, 會毀滅, 黑霧之外是虛無。
BUG要清理,冗余要清理,非法出生要回收, 變異要回收,旅行者要摧毀,蝙蝠要摧毀, 看到了不該看到的東西要重置記憶……
在他手下消失的人有多少,他不知道。
抹掉的記憶有多少,沒有人知道。
一切也都不需要知道。
因為鬣狗就是這樣活著。
無論是主城, 鬼城,還是失途谷,領導者或者平民, 旅行者或者蝙蝠, 實驗體或者原住民, 消失了的身體,留存著的意識……
一切都是這樣。
每一個人, 每一件事, 就是這樣。
不需要理由。
而坍塌開始了。
除了腳下的地面, 所有的理所應當, 所有的「就是這樣」, 都跟著開始一同坍塌。
連川一向不去糾結「我是誰」, 我是誰都可以, 我是誰都沒關係,我只需要明白我是我。
但他活著的二十多年,沒有一天不在承受痛苦,沒有一天能擺脫恐懼,他用戰無不勝證明自己無可取代,他用痛苦和恐懼保持清醒,所做的一切不過是為了活下去。
他問過為什麼。
為什麼是我,為什麼我要這樣才能活下去。
為什麼?
誰安排了這一切。
誰拿著走馬燈。
誰轉動著走馬燈。
誰決定轉還是停,開始還是結束。
連川感覺有人撞在了自己後背上,又很快彈開了。
他收回思緒,回頭看了一眼。
寧谷坐在他身後,搓了搓臉,一臉疲倦。
「回庇護所嗎?」連川問。
「瘋叔,」寧谷看了看旁邊低著頭的瘋叔,「你要留在這裡嗎?」
「留在哪裡?」瘋叔問。
「這裡,」寧谷看了看四周,「這裡已經不是舌灣了吧?」
「這裡快到北邊的邊界了。」瘋叔說。
「你去過嗎?邊界。」寧谷問。
「去過,」瘋叔抬起頭,「什麼都沒有,出口不在邊界,邊界之外什麼都沒有,一片空。」
「那你要留在這裡嗎?」寧谷又問了一遍。
「我要留在這裡了,」瘋叔說,聲音一點一點地低下去,「留在這一幅畫裡,跟著走馬燈,轉到那一面去看看。」
寧谷聽得似懂非懂,他其實是想讓瘋叔跟他一起回庇護所,但聽瘋叔的意思,他沒有這個打算,他也沒有再強行勸,旅行者都是自由的。
「我要帶走釘子,」寧谷又看著老鬼,「這些……旅行者,你打算怎麼辦?」
「就放在這裡,」老鬼說,「不會有人再傷害他們。」
「團長他們不會找到這裡嗎?」寧谷問,「他們如果要用……」
「這裡才多少材料,」老鬼笑了起來,「這裡哪夠他的軍隊?」
寧谷看著他沒有說話。
「這些是沒有用完的,他不會再冒險到濃霧裡來找,」老鬼收了笑容,慢慢轉臉看著他,「團長是個行動派,果斷,專注,堅定,他要做的事,一定會做成……」
「他已經有軍隊了?」寧谷問。
「你會看到的,」老鬼說,「你最終也會選擇跟他一樣的路。」
「沒有人能幫我決定。」寧谷說。
「你心裡已經想好了。」老鬼說。
「是,」寧谷走到釘子身邊,拉著他的胳膊把他背了起來,「我已經想好了。」
「選了什麼?」老鬼問。
寧谷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選了什麼?」瘋叔也問。
「我要砍掉那隻手。」寧谷背著釘子往來時的方向走過去。
「什麼手?」瘋叔愣愣。
「拿著走馬燈的那隻手。」寧谷說。
翻過原住民堆的那座橋,走了一段路之後,寧谷停下了,看了一眼在他旁邊的連川。
「我拉不動兩個人。」連川說。
「我知道,」寧谷說,「我是想問你,認識回去的路嗎?」
「你不認識?」連川很無語。
「不太確定,」寧谷說,「過來的時候我也沒注意路。」
「走吧。」連川往前繼續走。
「附近有感染者嗎?」寧谷問,瘋叔把那些被實驗體感染了的原住民叫做感染者。
「沒有,」連川說,「現在老鬼已經讓原住民絕對避免跟他們接觸,感染者只會越來越少。」
「你說,庇護所以外的地方,那麼多原住民,還有感染者,」寧谷皺著眉,「如果團長已經有了軍隊,藏在哪裡?」
「地下,」連川說,「如果原住民真的是上個世界適應環境活下來的人,那他們之前住在哪裡?房子呢?」
「地下?」寧谷看著他。
「地庫有很多層,」連川說,「庇護所那麼多旅行者,也沒有這麼大規模的地下建築,對嗎?」
「你是想說……地庫是原住民的?」寧谷有些吃驚。
「他們曾經住在地下,適應環境之後離開……如果是這樣,」連川說,「那就還會有更多的地庫。」
「可是在哪裡呢?」寧谷把釘子往上托了托,他以前從來沒背過釘子,不知道釘子比看上去的要重不少。
「沒有或者很少有原住民,距離庇護所不是特別遠但是旅行者一般不會去,」連川說,「既要安全不被發現,又要能在最短時間到達車來的地方……」
「金屬墳場。」這是寧谷的第一反應,「但我和釘子總去金屬墳場和垃圾場找東西,沒有發現有什麼能往地下去的地方,而且那裡已經有裂縫了,如果有軍隊在下面……」
「團長弄這些,是為了旅行者,」連川說,「他不會浪費材料,那些材料是一個一個的旅行者,是他的同伴,不是麼?」
「直接說。」寧谷有些著急。
「裂縫來的時候,他最先去的是材料庫,是什麼讓他放棄了材料?」連川轉臉掃了他一眼,「是有更重要的事排在了前頭,他要轉移他的軍隊,因為金屬墳場下面的地庫可能被破壞了。」
寧谷好半天才開口說了一句:「你怎麼知道的。」
「猜的。」連川說。
「猜的你說得這麼肯定?」寧谷說。
「因為我覺得我猜對了。」連川說。
從金屬墳場中間穿過,把整個金屬墳場一分為二的那條裂縫,還在不斷竄出電光,跟之前看到的一樣。
沒有辦法接近,也就無法確定連川的那些猜測對不對,但寧谷第一次對金屬墳場裡那些奇怪的機器產生了懷疑。
他一直以來都想知道黑霧外面是什麼,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這些沒有來處的從未見過的機器,除了主城扔過來的,就只能是黑霧外面來的。
現在再看到這些東西,他突然覺得老鬼說的那些,的確是真的。
這些機器,是曾經的原住民的。
距離瘋叔的小屋還有一百多米的時候,寧谷看到了面向狂風站在路中間的團長。
他猶豫了幾秒,還是背著釘子迎著團長走了過去。
「你去了哪裡?」團長問。
「北邊。」寧谷回答。
「跟老鬼去的嗎?」團長又問。
「嗯。」寧谷應了一聲,沒有說出瘋叔。
「也許有人能在毀滅之後活下去,」團長看著他,「但要經歷多久的苦難,承受多大的痛苦,才能從一個人,變成那樣的原住民?」
寧谷沒有說話。
「活著不是唯一的選擇,」團長說,「活著是最後的選擇,找到出口,找到新世界,讓盡可能多的人,舒服地活下去,才是更好的選擇。」
寧谷已經能明白團長的想法。
去找新的世界,帶著一部分旅行者。
回到瘋叔的小屋,寧谷在地上墊了些衣服,把釘子放在了牆邊。
「主城也在找出口對嗎?」他摘掉釘子臉上的護鏡,把護鏡塞到了他衣服裡。
「嗯。」連川坐到了躺椅上。
「如果有出口,也不可能帶上主城所有的人對嗎?」寧谷問,「更不可能帶上旅行者,帶上蝙蝠。」
「誰也不知道真的有出口,會碰上什麼樣的事。」連川說。
「所以團長需要軍隊,」寧谷說,「不光是要跟主城搶,還要在新的世界裡搶出一片活路來。」
「是。」連川說。
寧谷沒再說話,他無法想像,如果那一天真的到來,會變成什麼樣。
所有人都想要活下去,而很多人會為了活下去而死。
團長和李向選擇了這一條路。
老鬼選擇了他認為可以避免這種爭鬥的另一條路。
而林凡……寧谷覺得他還想要找到第三條路。
「今天的風比前幾天都大。」連川在躺椅上閉著眼睛。
「是嗎?」寧谷站了起來,走到門邊,站在了門縫前。
從門縫裡刮進來的風,帶著黑色的波紋,吹得他眼睛都睜不開。
「車快來了。」他說。
「我要回主城。」連川說。
寧谷轉頭看著他:「回去幹什麼?」
「找管理員。」連川說。
「他們根本不可能讓你再接近城務廳,」寧谷說,「你現在沒有武器,沒有制服,脖子上還有個限製器,就算林凡不啟動那個黑圈,你現在也很難對抗主城的火力吧?我的能力也不確定什麼時候能用得上……」
「不去城務廳,」連川說,「去失途谷。」
「去失途谷?」寧谷愣了,「去失途谷怎麼找管理員?」
「詩人,」連川說,「主城不可能對失途谷沒有監控,特別是齊航的精神力也在失途谷。」
「你想通過詩人跟管理員聯繫?」寧谷走到了他旁邊,「可能嗎?」
「只需要讓春姨知道詩人醒了,」連川說,「她就能明白。」
「春姨是誰?」寧谷問。
「春三,」連川睜開了眼睛,「把我養大的人,雷豫的妻子。」
「就像團長跟我一樣對嗎?」寧谷還是第一次聽到連川說起自己的私事。
「嗯。」連川點點頭。
寧谷突然很好奇,他坐到了躺椅扶手上,看著連川:「她對你好嗎?」
「很好。」連川說。
「那那個雷豫呢?對你好嗎?是幹什麼的?」寧谷又問。
「雷豫是清理隊的隊長,」連川看著他,「對我也挺好的。」
寧谷很吃驚:「你是清理隊隊長和他老婆養大的?」
「嗯。」連川應著。
「那……你那些訓練,參宿四的那些訓練,你的那些……」寧谷看著他,「他們知道嗎?」
「知道。」連川說。
寧谷震驚地半天都沒說話。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往前湊了湊:「他們真的對你挺好?」
「在能力範圍之內,」連川說,「每個人都有必須要做的事,必須承受的痛苦,必須接受的現實。」
「沒有為什麼,世界本來就如此,對吧?」寧谷說。
「嗯,」連川看著他,「以前就是這樣。」
「那現在呢?」寧谷馬上問。
「你現在呢?」連川反問。
「我已經說了吧?」寧谷莫名有些得意。
「對,救世主。」連川說。
「在呢,」寧谷一挑眉毛,「什麼事?」
「你坐在我手上了。」連川說。
「嗯?」寧谷愣了一秒,蹭一下蹦了起來,發現連川的手是放在躺椅扶手上的,自己一直坐在他手上,他頓時有些不好意思,「你怎麼不說啊?壓到傷口了嗎?」
「沒。」連川說。
寧谷站了一會兒,歎了口氣:「你是不是從來不跟人聊天兒?」
「聊什麼?」連川問。
「瞎聊啊,」寧谷坐到了地上,看了一眼釘子,「我跟釘子,平時總一塊兒出去玩,找小玩意兒,累了就找個地方歇著,聊天。」
「聊什麼?」連川又問。
「說了就是瞎聊,沒有什麼內容,」寧谷看了他一眼,「來,你別在椅子上躺著,這個姿勢沒法聊。」
連川起身,坐到了他旁邊的地上。
「靠著吧。」寧谷靠在了身後的牆上。
連川也往後一靠。
「你想他們嗎?」寧谷問。
「誰?」連川問。
「春三和雷豫,」寧谷說,「我去主城的時候,就會很想團長,還有釘子。」
連川沒有說話,似乎是在思考,過了一會兒才說:「會想。」
「你小的時候他們帶你出去玩嗎?」寧谷偏過頭看著他,「我小的時候,團長會帶我玩,他還給我做過一個小車,後來被我騎壞了。」
「會。」連川說。
寧谷等了半天,發現連川這一個字已經說完了,他歎了口氣:「就沒了?」
「我記不清了。」連川說。
寧谷突然反應過來,連川小時候,可能……他並不願意回憶,頓時感覺自己聊這個話題有點兒不合適。
「那個,」寧谷有些尷尬,又不知道該怎麼換個話題,畢竟是他拉著連川非得教他聊天,聊起來了才發現連川根本不合適閒聊,「要不你躺回去吧。」
「什麼樣的小車?」連川突然問。
寧谷好幾秒才弄明白他在說什麼,趕緊連比帶劃:「三個輪子的,用鐵條做的,輪子也是鐵的,用腳在地上刨就可以往前走了,就是跑起來太顛了,一說話就咬舌頭。」
連川沒說話。
寧谷正想問他是不是沒聽明白,連川突然笑了起來。
而且笑得停不下來。
笑了好一會兒,連川才轉頭看著他:「主城也有這種玩具小車,不過不會咬舌頭。」
「哎,」寧谷震驚地看著他,「連川你笑起來比不笑好看多了。」
「有空我照照鏡子對比一下。」連川說。
寧谷笑了起來:「我有鏡子,從范呂那兒拿的。」
「偷的。」連川說。
「拿的!」寧谷瞪了他一眼,想想又笑了,「行吧就是偷的。」
鏡子不知道塞在哪裡了,寧谷在自己那個小皮兜裡翻了半天。
「要不你用這個鐵片……」他的話說到一半,就被劃破鬼城上空的一陣鳴笛聲打斷了。
高亢而圓潤,寂寞裡帶著空靈彷彿從遙遠的地方傳來的聲音。
「車來了!」寧谷猛地轉過頭。
卻看到靠坐在牆邊的連川滑倒在了地上,脖子上戴著的黑圈像是燃起了黑色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