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漠這句話一問出來,方馳筷子上的一夾炒麵差點兒掉回盤子裡,他嘴疾手快地先把面塞進了嘴裡,然後默不作聲地嚼著。
雖然程漠這話問得並沒有什麼針對性,但他還是第一反應想到程漠是不是看出什麼來了,又雖然看出什麼來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他已經不是當初那個一提性向就發飆的方馳,但也還沒到可以隨口說出來的程度。
吃完這口面,他腦子裡已經轉過了無數的原因和回答。
唯一能確定的就是這個問題並不像看起來的那麼普通,如果真是個簡單普通的日常提問,程漠不會在這種需要交換條件似的時候問出來。
你要我回答我對你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那你先回答你哥是不是你哥。
「不是親哥。」方馳回答,喝了口椰汁。
「我知道不是親哥,」程漠說,「你倆看色兒也不是親的啊。」
方馳嘖了一聲看著他。
「其實我就是想問……問錯了你別動手,」程漠說到這兒的時候往旁邊看了看,那邊何東保已經一溜小跑地過來了,「是就認了個哥還是……男朋友?」
方馳愣了,沒有說話。
他愣了不是因為程漠就這麼兩次半的接觸就問出了這樣的話,而是他平常得像是在問那人是不是你女朋友一樣的語氣。
「哎,」何東保過來坐下了,「知道在廁所碰誰了嗎?」
「保衛科的。」程漠說。
「保衛科我跑什麼,」何東保說,「我又不是你,碰上李凱了,這個點兒就已經喝高了,拉著我甩開架式就要聊,我褲子拉鏈都快沒時間拉了,趕緊跑了。」
「特別能聊的一位學長,」程漠給方馳介紹了一下,「逮誰跟誰能聊一晚上,哭著喊著拽著不聊爽了你都走不掉。」
「那比我們宿舍李錚牛啊。」方馳笑了笑。
程漠笑著說:「哎,就你們宿舍李錚他哥。」
這頓飯吃得還成,何東保從李錚那個比李錚還話癆的哥開始,把學校裡的人和事大致都給他介紹了一遍。
要不是程漠之前的那個問題,他會聽得非常愉快的。
程漠那個問題讓他心裡有點兒亂,他跟肖一鳴和孫問渠都不同,在性向這件事上他從來沒有期待過同類,也沒有渴望過認同和接受。
所以程漠的語氣雖然很平和,他還是覺得有點兒亂。
吃完飯,他們一塊兒回了學校,何東保還要去體育館轉一圈,方馳和程漠回宿舍。
何東保一走,他倆之間的氣氛頓時就有些尷尬了。
程漠依舊是跨自行車上用腳劃拉著地面往前走,方馳在一邊沉默地跟著。
「我本來想著,跟你再熟點兒再問的,」程漠清了清嗓子,「不過吧,這事兒我有點兒著急,主要是沒想到能碰上你,我就直接問了,不好意思啊。」
「哦,」方馳應了一聲,又覺得程漠給他的感覺不是只想問問他是不是這麼簡單,「你問這個幹嘛。」
「是這樣的,」程漠又清了清嗓子,看了他一眼,「可能這事兒聽著有點兒搞笑……」
程漠一直給人的感覺就是說話做事都挺乾脆的,現在突然有些猶豫的樣子讓方馳挺意外。
「本來想著如果你……是,那我問起來就比較容易,」程漠扒拉一下車把上的鈴,「就當你是吧,我覺得你是,我們宿舍是個奇葩宿舍,一共四個人,除了可憐的何寶寶全是,所以我看人挺準的。」
方馳再次愣了。
奇葩宿舍?除了何東保全是?那就是也包括程漠?
「所以我就想確定你哥是不是你男朋友,」程漠說,「如果是的話,那就行了。」
方馳有點兒沒聽明白地看著他。
「我看過你比賽,那會兒還沒畢業,」程漠看了他一眼,「咱倆一個地方的你知道吧?」
「嗯?」方馳看著他,「我不知道。」
「我一中的。」程漠說。
「哦,」方馳點點頭,一中是重點,程漠怎麼看也不像是能進一中的人,「一中的啊。」
「那次比賽,青少組不就在咱們市麼,我就去看了,」程漠說,「那時你高一暑假吧?」
「嗯,」方馳點頭,「說關鍵部位行麼。」
「好吧,說關鍵部位,」程漠停下了,腿撐著地,從兜裡摸了煙出來叼上,「你有個同學,跟著一塊兒去看你比賽的那個同學,叫什麼名字?」
這個問題一問出來,方馳整個人都蒙了。
跟著一塊兒去看比賽的同學?
「啊?」方馳瞪著他。
「你不會是不記得了吧?」程漠也瞪著他,「你別說你不記得了啊!」
記得,方馳還不至於不記得肖一鳴曾經去看過他比賽,但是……
「你問他幹嘛?」方馳還是吃驚著。
「你說呢?」程漠笑笑,「我看他比看比賽的時間長多了……他是嗎?我覺得他那會兒一直盯著你,視線都沒離開過,應該是喜歡你吧?」
「我……靠,」方馳有點兒無法形容自己的感受,「你神經病啊?」
「沒啊,好著呢,」程漠說,「能告訴我嗎?」
「你繞這麼大一圈,就為問這個?」方馳問。
「不然呢,我總得先確定你是不是,你跟他是不是一對兒,然後才能問啊,」程漠說,「我上來就說哎我挺喜歡那個去看你比賽的同學,他是不是GAY有沒有男朋友?你不抽我都沒天理了。」
「……啊。」方馳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他怎麼也沒想到,程漠那個「不可告人的目的」居然是肖一鳴!
這也太離譜了。
「能不能告訴我啊?」程漠又問。
「不能,」方馳看著他,「現在不能,那是我哥們兒,我不可能隨便就跟你說什麼,再說你就那麼看了幾眼……你以為拍電影呢?」
「那你問問他吧,」程漠也沒多說別的,「就這事兒,謝了。」
「哦。」方馳看著程漠,還是覺得有點兒難以想像。
「他去了哪個學校總能說吧?」程漠想想問了一句。
「不能。」方馳很乾脆地回答。
「……那行吧,」程漠把煙頭扔地上踩滅了,「有消息告訴我一聲。」
「哦。」方馳應了一聲大步往宿舍走去。
幾秒鐘之後程漠跨著車跟了上來,方馳看了他一眼:「還有事兒?」
「同學,」程漠歎了口氣,「我宿舍在你樓下。」
「哦,對。」方馳想起來了,跟他一塊兒沉默著回了宿舍。
一回宿舍就發現幾個人全在玩電腦,一看到他回來,李錚馬上說:「快,君君把WIFI弄上了,可以用了。」
「這麼牛,」方馳拿過筆記本放到李錚手邊,「幫我連一下,我要打電話。」
「打給女朋友?」李錚打開了他的筆記本。
「不是,」方馳拿出手機,「我哥們兒。」
肖一鳴估計也是在宿舍沒事兒干,電話打過去他很快就接了起來,方馳轉身又出了宿舍:「我跟你說件特別不知道該怎麼說的事兒。」
「我現在只是給你建議,」孫遙拿著碗湯慢慢喝著,「我知道你想做自己的,但沒你想的那麼容易。」
「我沒這麼想。」孫問渠靠在椅子上。
今晚的主題果然就像馬亮子叔叔預測的,陶和方馳。
「你不承認沒關係,」孫遙說,「就希望你做什麼事兒都別由著性子,我們不會害你,不為你好也不會說這些,你已經讓爸傷透心了,就……」
「不是說不管我了麼。」孫問渠不想跟孫遙爭執,但孫遙這話說得他很不舒服。
「還能真不管嗎?爸不管我也不能不管,」孫遙皺著眉,「別人說你不僅僅是孫問渠,還是孫正志的兒子!」
孫問渠笑了起來,沒說話。
「姐,」孫嘉月一直在邊兒上邊吃邊玩手機,「這話我都不愛聽了啊,人就活個自己,活得都不是自己了還有什麼意思。」
「你別添亂,」孫遙擰著眉看了她一眼,「你活個自己就不顧父母感受了?就不顧這個家的名聲了?」
「哎哎哎,你們這些破事兒我不管,」孫嘉月撇撇嘴,「吃完了沒啊,吃完了走吧,話都說完了還待這兒幹嘛呢,誰也不樂意看見誰。」
孫遙按了一下桌上的鈴,又看著孫問渠:「你那個男朋友你不願意說就不說,自己想清楚,別惹出什麼麻煩來。」
孫問渠勾勾嘴角,拿出了錢包:「我結賬吧。」
「算了,你自己省點兒花吧。」孫遙還是皺著眉。
孫問渠沒出聲,服務員把賬單拿進來的時候他招了招手,拿過了賬單。
看了一眼賬單之後他挑了挑眉,跟服務說了一句:「一會兒叫你。」
服務員退出了包廂。
孫問渠覺得自己真是離自己以前的生活太遠了,今天孫遙和孫嘉月從下午就在這兒了,從下午茶到晚飯,孫嘉月有車接送還要了瓶酒……
「我打個電話。」孫問渠拿出了手機,本來想避開孫遙,但猶豫了一下還是就坐在包廂裡撥通了方馳的電話。
「吃完了?」那邊傳來了方馳的聲音,「什麼情況啊?」
「晚點兒跟你說,」孫問渠說,「給我轉點兒錢過來。」
「什麼?」方馳愣了,「轉錢?」
「嗯。」孫問渠沒解釋。
方馳頓了頓也沒再問別的:「轉多少?五千夠嗎?」
「夠了。」孫問渠說。
「等著啊,我馬上轉,」方馳說完又小聲問,「是不是充大頭請你姐吃飯沒錢結賬了啊?」
孫問渠樂了:「是啊。」
「哎,」方馳歎了口氣,「腐敗,我這就轉。」
孫問渠掛了電話之後抬起頭,孫遙和孫嘉月都看著他,孫嘉月臉上帶著沒忍住的笑,孫遙臉上全是震驚。
「你問誰要錢?」孫遙看著他。
「方馳。」孫問渠說。
「你的錢,在方馳那裡?」孫遙一下坐直了。
「沒錯,」孫問渠瞇縫著眼睛笑了笑,「全部錢都在他那兒。」
「孫問渠!」孫遙站了起來,「你是不是有病?」
「你家的錢也都你管著,比我這兒可多多了,」孫問渠看著她,「我大姐夫病得不輕。」
「這是一回事嗎!問渠你也太……」孫遙指著他半天沒說出話來。
「大姐,謝謝你,」孫問渠聽到手機響了一聲,是有錢到賬的通知,他按了桌上的鈴叫了服務員,「我的事,我自己決定,自己處理,自己善後。」
服務員進來了,幾個人都沒說話,孫問渠把卡和現金一塊兒遞了過去,等服務員出去之後他站了起來,穿上外套:「我不會給誰惹麻煩丟人,也不會讓誰插手我的生活。」
孫問渠和孫嘉月一塊兒出了會所,二姐夫的車開了過來,孫嘉月拉開車門準備上車的時候又回過頭來:「你是故意的吧?」
「什麼?」孫問渠看著她。
「說錢在方馳那兒,」孫嘉月問,「氣大姐?」
「我像是有工夫故意氣誰的人麼。」孫問渠看著自己的車被開過來了,轉身走了過去。
孫嘉月在他身後笑了起來:「你牛逼!」
車還沒開回去,方馳的消息就連著發了好幾條進來,孫問渠把車停在了路邊,給方馳打了個電話過去。
「完事兒了?」方馳有些著急地問。
「嗯,」孫問渠笑笑,「我現在回去。」
「你們吃的仙丹吧,一頓飯五千都打不住啊?」方馳說,「不是你姐讓你去吃飯的嗎?怎麼還要你結賬?」
「我想結賬唄,」孫問渠想想又笑了,「我太久沒這麼出來吃了,真的一下沒反應過來我錢不夠。」
「你是不是缺心眼兒啊?」方馳歎了口氣,「算了,我再給你轉點兒過去。」
「不用,還有啊,也沒用完。」孫問渠說。
「你不是沒有五千不能出門兒麼,」方馳說,「出門兒就窮死了。」
孫問渠心情挺好的,方馳這麼一說,他靠車座上笑了能有三十秒都沒停下。
「快回去吧,」方馳趴在走廊欄杆上往下看著,孫問渠一笑,他就忍不住嘴跟著往上勾,「挺晚的了。」
「我還沒問你呢,」孫問渠說,「你今天跟程學長吃飯吃得怎麼樣啊?」
「能怎麼樣啊,」方馳一想到晚上的事兒就覺得跟看電影似的,「我跟你說啊……」
說了一半他又停下了,笑著想了想才繃起臉,用特別嚴肅深沉的語調說:「程漠還真是……有問題。」
「嗯?」孫問渠應了一聲,「他接近你是不是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
一聽這個「不可告人的目的」,方馳就想笑,但還是強忍著繼續深沉地說:「嗯,算是吧,他……跟我那什麼,表白了。」
「什麼?」孫問渠追了一句。
「他說他喜歡我。」方馳說,說完自己都臉紅了。
真不要臉啊方馳。
「他直接說了?」孫問渠又問。
「嗯,」方馳從孫問渠的聲音裡聽不出他的情緒,也弄不清孫問渠會不會發火,於是又補了一句,「不過我拒絕了,我還是喜歡你這種嬌氣的懶漢。」
孫問渠那邊沒了聲音。
「喂?孫問渠?」方馳等了一會兒,「你生氣了?說話啊。」
孫問渠那邊還是沒聲音,方馳頓時有點兒著急:「我都拒絕他了啊……」
這話還沒說完,就聽到了聽筒裡孫問渠沒憋住的笑聲,他愣了愣:「我靠,你怎麼笑啊,我以為你哭了呢。」
孫問渠的笑聲一下大了起來:「哎,你笑死我了方小馳。」
「不是,」方馳有點兒莫名其妙,「我怎麼就笑死你了啊……我靠有人跟我表白你樂成這樣?」
「方馳,」孫問渠又樂了一會兒才收了笑聲,「如果真有人跟你表白,你根本不會在第一時間告訴我,你這一聽就是蒙我。」
「……是麼?」方馳嘖了一聲,「是麼?」
「是,」孫問渠笑了笑,「我太清楚你是什麼樣的人了。」
「那我會怎麼樣啊。」方馳問。
「自己偷摸把人拒絕了就完事兒了,」孫問渠說,「不會告訴我,怕我不高興。」
方馳又嘖了一聲:「我不怕,我還怕你不吃醋呢……你都沒吃醋!你怎麼不吃一下醋啊……」
「方馳!」孫問渠突然提高了聲音,「他為什麼跟你表白啊!」
「啊?什……」方馳嚇了一跳,不知道孫問渠這是怎麼回事,「我……不知道啊。」
「你拒絕他了?」孫問渠還是聲音挺大地問,還透著不高興。
「啊。」方馳有些茫然地順著他答了一句。
「你拒絕就行了?」孫問渠很不爽地說,「那下次再有別人呢?」
「我……那我……」方馳的話沒說完就被打斷了。
「你為什麼要去吃飯啊,為什麼給人表白的機會啊?你說啊!」孫問渠說。
「哎!」方馳總算緩過來了,「你吃醋是這樣的嗎!」
「不是。」孫問渠笑了。
「那是什麼樣的?」方馳有些好奇地問。
「我跟你說實話,兒子,」孫問渠說,「我這輩子還沒為誰吃過醋,我感覺到有變化就會走人。」
「……靠。」方馳猛地有些緊張。
「我喜歡你,就不會給別人機會,」孫問渠說,「你也一樣,你動搖了,我就會撤。」
「我不會給誰機會的,」方馳很認真地說,「另外,你動搖了我也不會撤的。」
「嗯?」孫問渠似乎很有興趣地應了一聲。
「我覺得你真挺好的,失去了我捨不得,而且吧,我覺得我也挺好的,」方馳揉揉鼻子,「你錯過了也挺可惜的,我不會撤的,我會想辦法讓你不動搖,就像埋寶藏,挖個大坑,埋深點兒,別人挖了好久都沒看到,就會放棄了。」
孫問渠沒說話,電話那邊很長時間的沉默。
「聽見了沒有啊?」方馳問。
「嗯,聽見了,」孫問渠笑了笑,「我知道了。」
「你嗓子怎麼有點兒啞了?」方馳皺皺眉。
「今兒晚上跟我大姐說了一晚上話啊,」孫問渠說,「白天還跟技術員吼了呢,很久沒說這麼多話了唄。」
「那你別說了,回去睡吧,我們這兒也要熄燈了,」方馳說,「哦對了,我們宿舍WIFI弄好了,明天視頻吧?」
「好的。」孫問渠說。
「那晚安,」方馳笑了笑,「到家不用打電話了,給我發個消息就行。」
「嗯,晚安。」孫問渠說。
掛掉電話,孫問渠扶著方向盤,半天才閉上眼睛按了按眼角,重新發動了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