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予奪經歷過無數失眠的夜晚,基本都是自己一個人睜著眼在黑暗裡或坐或躺,偶爾也會叫上幾個人,陪他找個地兒喝酒。
不過這樣的時候很少,失眠並不是簡單的睡不著覺,還會有各種痛苦,困,頭疼,莫名其妙地渾身發麻發疼,所以度過失眠之夜更好的方式是獨處。
他還從來沒有過像現在這樣的經歷,跟人這麼坐在家裡,在一個失眠的深夜裡聊天。
而且這還是個跟他完全不在一條路上的人,一個來路不明的,他一會兒覺得可以相信,一會兒又疑點重重的,廢物大少爺。
有什麼可聊的呢?
實在想不出來什麼話題。
「有酒嗎?」程恪問。
「你要喝什麼酒?」江予奪問。
「……你連杯子都只有一個,」程恪說,「這種情況下,酒還能有得挑嗎?」
江予奪沒說話,叼著煙走到窗邊的櫃子跟前兒,拉開了櫃門,回頭看著他:「過來挑吧。」
程恪愣了愣,起身走到了櫃子前,看著滿滿排列著的快能有一面牆了的各種酒,半天都沒說出話來。
「我喝什麼都用那一個杯子,」江予奪靠著牆,「喝酒又不是喝杯子。」
「哦。」程恪點點頭。
「不過沒什麼特別好的酒,」江予奪說,「都是逢年過節我那些小兄弟拿來的。」
「我對酒沒研究,是不是好酒我也喝不出來,」程恪藉著窗簾透進來的微弱光線,看到一個白色的瓷瓶,瓶身上沒有貼任何東西,看上去有點兒年頭了,他有些好奇地拿了下來,「這是什麼?能開一下燈嗎?」
「你哭完了?」江予奪問。
程恪沒說話,特別想反手一瓶子把江予奪砸個三長兩短失憶什麼的。
江予奪過去把燈打開了,屋裡一下亮了起來。
程恪看清了手裡拿的這個瓶子的確就是個普通的白瓷瓶,封口的地方捆著一小塊棉布,都有些發灰了。
他聞了聞,轉頭看著江予奪:「就這個吧,聞著很……」
之前一直沒什麼感覺,現在猛地一轉頭看到在明亮的燈光下只穿著一條內褲的江予奪,他頓時有些不知道該看哪兒了。
「還是……關掉燈吧。」他說。
「遛我呢?」江予奪看著他。
「你穿上點兒衣服也行,」程恪說,「你不冷嗎?」
「不冷,」江予奪又慢吞吞地過去把燈關掉了,「這天兒我洗涼水都沒問題。」
燈關掉之後,程恪一下放鬆了,把酒放到桌上:「這個酒,是自己釀的嗎?」
「陳慶拿來的,」江予奪去了趟廚房,拿了兩個碗出來,「他媽懷孕的時候,他爸想要個閨女,認定懷的就是個閨女,就埋了罈酒,說他18歲的時候挖出來喝,女兒紅。」
程恪笑了:「那也不錯,埋了十幾年的酒。」
「沒,生出來一看是這麼個玩意兒,當天就給挖出來了,」江予奪又從冰箱裡拿了一個密封盒出來,「放廚房裡,跟鹹菜罈子擱一塊兒,不過也放了十幾年了。」
「你喝過嗎?」程恪問。
「喝過,上月拿過來我倆就喝了。」江予奪打開酒瓶子,把兩個碗倒滿了,推了一個碗到程恪面前。
「怎麼樣?」程恪湊過去聞了聞,很香。
「放了十幾年,」江予奪說,「一瓶子馬尿估計都香了吧。」
程恪看了他一眼,感覺自己這會兒脾氣是真的很好,居然沒有不爽。
江予奪把密封盒打開,也推到了他面前:「再聞聞這個。」
程恪聞了聞:「風乾牛肉?」
「嗯,」江予奪點點頭,「怎麼樣?」
「很好。」程恪想也沒想,抓了一塊直接放進了嘴裡,狠狠嚼了兩下。
從中午到現在,就吃了一塊小蛋糕,本來以為自己已經餓過勁了,嚼到牛肉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睡不著大概是餓瘋了。
肚子都跟著發出了帶淚的吶喊。
正把另一碗酒往自己面前拿的江予奪突然停下了動作。
「怎麼了?」程恪有點兒尷尬。
「我聽到聲音。」江予奪輕聲說。
黑暗裡也看不清他什麼表情,但是程恪聽他說話的這語氣都能感覺到他臉上的警惕。
「我。」程恪清了清嗓子,「我的肚子,叫了一……」
話還沒說完,肚子彷彿是為了佐證他的話,又叫了一聲,他頓時尷尬得想往桌子上趴了。
「你……」江予奪先像是鬆了口氣,接著又有些吃驚,「就算是壞了,也不能剛吃下去就鬧肚子吧?」
「我這是餓的。」程恪說。
「我操,餓成這樣了你說啊,」江予奪拿過手機,「想吃什麼,我叫人送過來,不過你要想吃高級少爺款宵夜估計有點兒難,這會兒只有燒烤了。」
程恪沒說話,這種黑暗之中突然亮起一張人臉的情形,本來應該有點兒驚悚,但不知道為什麼,江予奪平時算不上有多麼驚人帥氣的臉,居然能抗得住這種自下而上慘白的光線。
江予奪開始撥號了,他才回過神,趕緊伸手往屏幕上晃了晃:「不用!有牛肉乾就行!」
「不用?」江予奪看著他。
「真不用,等你叫人送來,我吃牛肉乾都吃飽了。」程恪非常慶幸自己這會兒不是臨時客套,而是有充分的理由。
「那行吧。」江予奪把手機放到一邊,拿起碗往他面前的碗上磕了一下,喝了一口酒。
程恪也顧不上形象了,連嚼了四塊牛肉乾才停了下來,喝了口酒。
這酒的確是不錯,順順當當熱熱乎乎地就滑進了胃口裡,他往後靠到了椅背上,輕輕舒了口氣。
江予奪坐在他對面,拿著一塊牛肉乾一點點慢慢撕著。
因為看不清表情,也接觸不到目光,更看不清江予奪只有一條內褲的身體,程恪對於就這樣沉默著,沒有覺得有什麼不適。
江予奪撕完了一塊牛肉乾,喝掉了半碗酒之後才問了一句:「你不是要聊天兒嗎?聊什麼?」
是啊,聊什麼?
程恪本來覺得應該有挺多想說的,跟一個不熟悉的,以前完全不可能接觸到的人,無論是說什麼,都會有放肆的安全感。
隨便聊個天兒而已,想到什麼說什麼就行,江予奪突然這麼一問,跟叫了個預備起似的,讓他都不知道怎麼開口了。
「你有什麼想聊的嗎?」他問。
「大半夜讓聊天的是你,你問我?」江予奪說,「不過你要讓我聊也行。」
「嗯。」程恪往他那邊看著,只能看到鼻樑上隱隱的光,挺直的。
「我就特別想聊聊,」江予奪喝了一口酒,趴到桌上往前湊了過來,「你到底來這兒幹什麼?」
又是這句。
程恪連氣都不想歎了:「你覺得我是來幹什麼的?」
「剛你看到誰了?」江予奪還是趴在桌上,壓低的聲音帶著讓人恍惚的沙啞。
說實話,江予奪的聲音挺好聽的,如果不是現在他的話題讓人莫名其妙,程恪還挺想表揚一下的。
「剛才?」程恪問。
「你站在街對面,」江予奪說,「你看到的那個人,是誰?」
「我看到的人?」程恪突然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後背都猛地一陣發涼,他忍不住把手背過去在背上扒拉了兩下。
「別想裝,」江予奪說,「我一直在屋裡看著你呢。」
「我什麼也沒看到,剛街上哪兒來的人?」程恪耐著性子。
江予奪沒說話,過了一會兒站了起來,過去把客廳的燈打開了,又轉身走到他邊兒上,彎腰盯著他的臉。
這種場面實在太神奇,程恪不得不伸手推住了江予奪的肩:「我真沒看到人,你這麼一說我現在覺得有點兒後怕。」
「怕個屁,我要真說你是我朋友,這邊兒也沒幾個人敢動你,」江予奪站直了,過去又把燈關掉,坐回了桌子對面,「你是不是想把你那塊表拿回去?」
「……沒,」程恪愣了愣,然後歎了口氣,「你要不說,我都已經忘了這事兒了。」
「嗯。」江予奪應了一聲,「拿不回去了,我不會給你的。」
「你拿著吧。」程恪喝了口酒。
突然有些失落。
不是因為那塊積家,一塊表而已,也沒什麼紀念意義,如果上了三十萬,他估計還能想著點兒。
他的失落,來自江予奪的那句「我要真說你是我朋友」。
江予奪並沒有把他當朋友。
當然,沒把他當朋友也沒什麼可奇怪的,他自己一直也只是把江予奪定義為「房東」,一個不太熟的認識的人而已。
但不知道為什麼,還是會有點兒失落。
也許是他的朋友來得太容易,按以前的節奏,他跟江予奪這樣的關係,就已經可以給個「朋友」的稱謂了。
也或許是他的朋友去得太輕鬆,說走就都散了,他對於自己眼下空蕩蕩的生活有些不適應,想要抓住任何一個「朋友」。
「我還以為……」程恪還是沒忍住把話說出了口,但開口之後立馬就打住了,他什麼時候淪落到了需要對這樣的事鬱悶的程度了?
一個江予奪而已,是不是朋友有什麼關係?他以前也根本不可能跟這樣的人是什麼朋友,連最虛偽的那種朋友都不可能。
「我不會隨便覺得誰是我朋友,」江予奪說,「我們街面兒上混的,跟你們這些少爺不一樣,朋友在我這兒……」
江予奪往桌面上戳了戳:「很重。」
「體會不到,」程恪說,「我沒朋友。」
他喝了口酒,拿了塊牛肉乾慢慢啃了兩口,他不得不承認,他很佩服江予奪的敏銳。
雖然這份敏銳經常用在神奇的地方。
「沒朋友也沒什麼奇怪的,」江予奪說,「要按我的標準,這輩子能有幾個朋友不容易。」
「像你跟陳慶那樣的嗎?」程恪問。
「他就是個傻逼,」江予奪說,「我每天都想弄死他。」
程恪笑了起來,這就是朋友吧。
「其實那天跟你一塊兒吃飯的那個,許丁?」江予奪幫他把碗裡的酒倒滿,「算是你朋友吧?」
「我跟他以前不熟,」程恪說,「合作之外的時間我都沒跟他單獨吃過飯。」
「哦,」江予奪點了點頭,靠著椅背輕輕晃了晃,「你的這個『以前』,是什麼樣的?」
「……不知道該怎麼說,」程恪喝了口酒,苦笑了一下,「你就看看我成天給你打電話為的都是什麼。」
「平時不干家務就不懂,這樣的人很多,」江予奪說,「也不單是你。」
「不一樣。」程恪從兜裡摸出被壓扁了的煙盒,點了根煙叼著,「我就現在都不知道我接下去該幹嘛。」
「接下去?」江予奪拿碗在他碗上磕了一下,「喝酒吃肉啊。」
「我長這麼大,就是混日子,沒想過該幹什麼或者想幹什麼,」程恪笑著在碗上輕輕用手指彈了一下:「我是被我爸趕出家門的。」
江予奪喝酒的動作頓了一下,然後喝了兩口酒,往椅背上一靠:「我以為你是被你弟趕出家門的呢。」
程恪沒說話,拿起碗沖江予奪舉了舉,仰頭喝了半碗酒。
「中介說你是個藝術家,」江予奪說,「你搞什麼藝術?」
「……中介的話你也信嗎?」程恪笑了起來。
「一般都會誇張,但是不會太瞎編,你總還是有個能讓他誇張的點吧,」江予奪說,「是什麼?」
程恪歎了口氣:「他問我是做什麼工作的,我總不能說無業,就說了個沙畫。」
「沙畫是什麼?」江予奪問。
「用沙子畫東西,」程恪在桌上比劃了一下,用江予奪比較能理解的話解釋了一下,「就……撒幾把沙子,用手劃拉劃拉。」
「哦。」江予奪叼著煙盯著他。
看了一會兒之後江予奪站了起來,轉身進了廚房。
程恪掐了煙,喝了一口酒,靠著椅背仰了仰頭。
這酒還挺不錯的,按平時要這麼連續喝兩頓,他這會兒肯定不舒服了,但現在他除了有點兒暈,沒有別的不適。
仰起頭時,飄在空中微微晃動的感覺讓人覺得放鬆而安寧。
江予奪從廚房裡又出來了,把一袋東西扔到了桌子上。
程恪捏了捏眉心,想看清他又拿了什麼吃的出來,卻就著微弱的光線發現扔在桌上的是一個袋子,沒開封的,看上去很像……
「畫一個我看看。」江予奪說。
「畫什麼?」程恪愣了。
「沙畫啊,」江予奪指了指那個袋子,「這個是鹽。」
「……你讓我用鹽畫沙畫?」程恪伸手隔著袋子捏了捏,還真是鹽,大粒的那種海鹽。
「跟沙子不是一樣嗎?」江予奪說。
「用鹽畫的那種叫鹽畫,」程恪試著解釋,「這倆是不一樣的,而且你這個鹽顆粒大了……」
江予奪沒說話,轉身又進了廚房。
程恪趴到桌上歎了口氣:「江予奪……不,三哥,三哥你能不能不折騰啊?」
江予奪再次從廚房裡出來的時候,又扔了三袋鹽到桌上,正好都扔在了他鼻尖前面。
程恪伸手捏了捏,這回是細鹽了。
「你買這麼多鹽幹嘛?」他無奈地問了一句。
「等著哪天來個沙畫藝術家給我畫畫。」江予奪坐下。
「改天吧,」程恪說,「我現在不想畫,我有點兒暈。」
「不,」江予奪的回答很乾脆,「就現在。」
「為什麼啊?」程恪抬起頭看著他,也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因為,」江予奪在桌上輕輕敲了兩下,「我不信。」
「嗯?」程恪還是看著他。
「別想隨便編個瞎話蒙我,你現在就畫,」江予奪聲音有點兒冷,「畫不出來別想出這個門,不畫也別想出門。」
程恪對江予奪這種時冷時熱的態度已經震驚不起來了,加上這會兒他腦子有點兒暈,他就只是不爽。
不是不爽江予奪連基本的禮貌都沒有就大半夜的強迫他畫沙畫,而是江予奪不相信他會畫沙畫。
雖然家裡人都不屑,覺得他玩這東西也就是個玩,沒什麼水平,但他知道自己的水平在哪兒,否則許丁當初也不會托劉天成來請他。
這是他廢物生活裡唯一的亮點,讓他沒有最終完全淪陷為一個一無是處的廢物的唯一亮點,哪怕他自己一直也都沒特別當回事。
「開燈。」程恪站了起來,在桌上摸了摸,挺光滑的。
江予奪起身,過去把燈打開了。
猛地亮起的燈光讓程恪有一瞬間的迷茫,這事兒要擱以前,他也就一笑了之,他活得再沒用,也犯不著因為一個八八六十四桿子都打不著的人的否定而生氣。
也許今天兩頓酒燒的吧。
他往江予奪身上掃了一眼:「穿衣服。」
「你畫你的,你管我穿沒穿衣服呢?」江予奪站著沒動,擰著眉。
「這是起碼的尊重,」程恪胳膊撐著桌子,看他還是站著沒動,提高聲音又吼了一聲,「你他媽穿不穿!」
「操!」江予奪被他突出其來這聲吼嚇了一跳,指著他瞪了半天才轉身進了臥室,「我穿上了你他媽要是畫不出來,我就立馬脫褲子把我幹了!」
「我要是畫出來了呢?」程恪感覺自己藉著酒勁,對於江予奪時不時就奔下三路去的習性已經無所謂了,慢條斯理地拿起一袋鹽撕開了口子,捏了點兒出來,在指尖搓了搓。
「免你仨月房租。」江予奪在臥室裡說。
「我不差那點兒錢。」程恪把桌上的東西都放到了茶几上,這桌子是黑色的玻璃面,還挺合適的。
「口氣挺大?」江予奪說。
「廢話,我畫不出來你都要干我了,」程恪說,「我要畫出來就免仨月房租?是不是太不對等了。」
「行吧,」江予奪穿了條運動褲慢慢走了出來,「你既然這麼想幹我,那就這麼著吧。」
程恪笑了笑,沒再說話。
他其實不需要任何賭注,特別是這種他和劉天成他們一晚上張嘴就能說出二百五十種來的傻逼賭注。
「畫什麼?」程恪從鹽袋裡抓了一把鹽出來,在桌上輕輕撒了幾下,黑色桌子很快就均勻地鋪上了一層白色。
「我。」江予奪看到程恪撒鹽的第一個動作就知道他真的沒有騙人。
就程恪這種家務廢材,倒個水的時候都會讓人覺得是不是用錯了一隻手,但撒鹽的這幾下動作,卻熟練而帥氣,這種行雲流水的流暢,一看就知道就算不會畫沙畫,起碼也是有過三年以上撒尿和沙子經驗的。
「你?」程恪抬眼看了看他。
「怎麼,」江予奪也看著他,「畫不出我複雜的英俊麼?」
「先畫個喵吧,我這一個多月都沒碰過,」程恪低頭用手指在桌上鋪滿的鹽上點了一下,然後手指一帶,劃出了一條弧線,「手有點兒生。」
「嗯。」江予奪應了一聲,盯著他的指尖。
第一條弧線之後,程恪有稍許的停頓,接著就是第二條,第三條,江予奪有些吃驚地發現,就這手指幾下劃過,他已經能看出這是個貓了。
程恪又用手指捏了些鹽,在貓頭上輕輕一旋,一個圈帶中間一個小圓點出現,他甚至沒看清鹽是怎麼從程恪指尖落下的。
接下去的「過程」對於他來說也不能叫做過程了,因為他根本看不清,唯一能看清的就是程恪從鹽袋裡捏鹽,以及指尖所及之所被抹出的空白或是掠過的一條白色線條。
喵的樣子一點點地在程恪指尖之下顯現出來,雖然只有黑白兩種顏色,線條也簡單,喵的神態卻很像,他說不出哪裡就像,但一眼就能認出來這是喵。
程恪畫完最後一筆喵的鬍子之後拍了拍手,抬頭看著他:「我這算是會畫嗎?」
「算。」江予奪點頭。
「那行,」程恪點了根煙,吐出一口煙,「我干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