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予奪知道程恪對各種生活小常識和家務不熟練, 但是還真沒想到他連被罩都不會套。
床上收拾得倒是挺整齊,被子鋪平了,被頭還翻折過來……然後就能清楚地看到被子下面是被罩,還有漂浮在枕頭上面的枕套。
他一直覺得就是頭豬,實在要套個被罩, 也不會套不上, 頂多就是費點兒時間而已, 而現在程恪用事實向他證明,搬進來之後他可能就一直是這麼層次分明地睡覺的。
江予奪之前時不時地就會感覺程恪有那麼一些讓人懷疑的細節, 認真數起來還挺多的, 但他對程恪的判斷一直搖擺不定,因為更多的時候程恪看上去像個好脾氣的傻子。
今天他決定不再去懷疑程恪,如果真的有什麼問題, 程恪只能是被害的那個。
除去在跟八撇動手的時候,他已經把程恪劃到了朋友那個圈裡之外, 這就是第二個原因了吧。
睡覺是件很幸福的事, 所有的人都會讓自己睡得更舒服,這種被罩裹胳膊裹腿, 上頭再壓個隨時會跑偏的被子的睡法,再次證明了程恪是無害的。
盧茜很多年前跟他說過,要試著相信朋友。
不過這個要求對於江予奪來說, 實在有些太難了, 一直到現在, 他都認為沒有什麼人是真的不會帶來傷害的。
如果一定要相信朋友, 那就只能盡可能地減少朋友。
盧茜和陳慶都是他的朋友,他可以相信的朋友,還有過幾個別的朋友,但江予奪已經不記得他們是誰,甚至不再記得他們是男是女。
所以說相信朋友的代價也是很大的,他們不一定會傷害你,但卻會在不知不覺中從你的生活裡消失,再也不出現。
程恪也許就會是這樣的朋友。
某一天,這個連被罩都不會套的少爺,會重返豪門,或者是在跟弟弟的鬥爭中獲勝,或者是當一條不再掙扎的肉蟲子,然後程恪也就消失在他的生活裡了。
慢慢的,他就會不再想起這個人。
「被罩的作用就是保護被子不弄髒,」程恪說,「全包和半包,有什麼本質上的區別嗎?反正都把人和被子隔開了。」
「……睡著不難受麼?」江予奪關上臥室門。
「難受啊,」程恪說,「不過我現在已經習慣了,挺好的,洗被罩的時候也很方便,都不用拆。」
「哦,」江予奪看著他,「我本來還想教你怎麼套的,你連拆都不願意拆,那就算了。」
「你會?」程恪馬上問。
「不是我想刺激你啊程恪,」江予奪歎了口氣,「這個恐怕沒幾個人不會,只是快慢的問題。」
「……哦,」程恪嘖了一聲,想想又站了起來,「你要不幫我套一下吧,我看看能不能學會。」
「行吧。」江予奪點了點頭,他很少對人這樣,就連陳慶他也不會幫到這種程度,但不知道為什麼,每次看到程恪這樣子,他都覺得有點兒可憐,「其實我也就是湊合能套上去的水平,不過教你肯定富餘。」
「不用提前鋪墊,」程恪說,「你套不上去我也不會笑你的。」
江予奪進了臥室,走到床邊,程恪跟了進來,靠在櫃子旁看著他。
其實江予奪挺煩套被罩的,水平也的確不怎麼樣,但總歸是能套上,不過他套被罩還是第一次有人觀摩,這讓他有點兒彆扭。
站在床前都不知道是不是應該邊套邊解說。
「你這個被子,」江予奪把被子隨便疊了一下,抱起來遞給了程恪,「先放旁邊,我告訴你一個簡單的辦法。」
「嗯。」程恪接過被子,放到了桌上。
「首先……」江予奪在被子被拿走之後才看清了被罩的全貌,基本上就是擰成一團,「你把被子鋪那麼平,其實就是被罩這德性了想擋一下吧?」
「是。」程恪回答得很誠實,「它已經抖不平了。」
「怎麼可能。」江予奪歎了口氣,抓過被罩抖了抖。
被罩擰成一條。
他又抖了抖。
接著重再抖了抖。
被罩始終都是一團。
江予奪只得在被罩上又找了半天,然後轉過頭:「你到底是怎麼睡的?被罩的四個角呢!」
「我哪兒知道,」程恪歎了口氣,「捲到裡頭去了吧。」
江予奪開始有點兒鬱悶,但還是耐著性子彎腰找著被罩的角。
找了半天,總算摸到了其中的一個角,他趕緊抓著這個角又抖了抖,沒什麼收穫。
於是他決定放棄,抓著一團被罩來回扯了幾下,找到了被罩的開口。
看到開口的一瞬間,他對程恪充滿了鄙視:「你好歹把拉鏈拉一下吧!這一半里頭一半外頭!你是個豬嗎!」
他兩手抓著被罩的開口狠狠抖了一下:「這能抖得平……」
他聽到了嘶啦一聲,立馬停下了動作。
屋裡一下安靜了。
他過了一會兒才偷偷往被罩上看了一眼,開口位置順著縫線被他撕開了一條口子,一直撕到了頭。
「你是不是,」程恪清了清嗓子,「把我被罩給撕了?」
江予奪轉過頭:「是,我賠給你。」
程恪沒說話,靠在櫃子上開始樂,衝著他一通狂笑,剎都剎不住。
「你有針線嗎?」江予奪非常沒有面子。
「怎麼,」程恪大概是因為太吃驚,停止了笑聲,「你還會縫啊?」
「縫過衣服,沒縫過被罩,」江予奪擰著眉,「應該差不多吧。」
「沒有,」程恪又重新開始笑,邊笑邊打開櫃子,拿出了另一個被罩,「來,再把這個也撕了吧。」
「滾。」江予奪接過被罩。
他發現程恪的被罩,大概是從用的那天開始就沒扯平過,所以哪怕是洗完了疊好了再從櫃子裡拿出來,都還是皺巴巴的一團。
「你大概也不會疊衣服吧?」江予奪把後備被罩放到床上,開始慢慢地找四個角。
「會,不過衣服都掛著,」程恪說,「沒疊過。」
江予奪對這個回答不是特別相信,不過他也沒多說,畢竟他得集中注意力,以免再把這個被罩撕了。
說起來,這被罩質量也不怎麼行,估計大少爺不會挑。
這個被罩終於被抖平整了,江予奪把它完美地鋪平在床上時,鬆了口氣。
「你看啊,先把被罩反過來,鋪平,」他沖程恪招了招手,「然後把被子對齊也鋪平在它上頭。」
「那不就是我那樣嗎?」程恪把被子抱了過來,跟他一塊兒抖開舖在了床上。
「放屁,這是第一步,」江予奪說,被子撲出來的風刮到他臉上,他聞到了淡淡的香味,「你還噴香水呢?」
「只往被子上噴,聞著好睡覺。」程恪說。
「遮味兒嗎?」江予奪問。
「你幹過這事兒?」程恪皺著眉。
「沒有,」江予奪說,「我被子沒事兒就抱出去曬曬,香噴噴的,我估計你不會曬被子……」
「那你他媽!聞聞!」程恪抓過被子按著他的腦袋就往被子上捂,「有味兒沒有!」
江予奪沒說話,在被他按到被子上之後,身體保持了兩秒鐘的凝固。
「一樣香噴……」程恪鬆開了手,但話還沒有說話,江予奪突然猛地直起身,胳膊往後一撈。
程恪還沒有收回來的手被他一把抓住,接著一擰一掀,沒等程恪反應過來,就覺得肩膀上一陣酸痛。
回過神的時候,他已經被江予奪掀翻在地。
「你幹什麼!」他吼了一聲。
江予奪沒有說話,只是邊喘邊低下了頭看著他。
程恪看到了他有些發紅的眼睛,頓時感覺心裡有點兒毛毛的,趕緊又喊了一聲:「老三!」
江予奪頓了頓,看上去像是剛發現他倒地了似的,衝過來拉住了他的胳膊,然後很慢地把他從地上拽了起來。
「先別動,」江予奪抓著他胳膊沒放,「有哪兒不舒服嗎?」
「沒有,」程恪看著他,「我屁股先著地的。」
「……哦,」江予奪鬆了手,好半天才說了一句,「我……嚇了一跳,條件反射。」
「嗯。」程恪搓了搓胳膊肘,剛撐了一下地,撞得有點兒疼。
「對不起啊。」江予奪說。
「沒事兒。」程恪不知道他這種過激的條件反射是為什麼,但很多人都有不能戳的那個點,他剛才的動作也有點兒過頭。
「沒味兒。」江予奪說。
「什麼?」程恪愣了愣。
「被子是香的,沒臭味兒。」江予奪說。
「廢話,」程恪看著他,「我前天剛曬過,鋪陽台上曬的。」
「地上嗎?」江予奪問。
「啊。」程恪應著。
「你拿兩張椅子放著,被子架在上頭,這樣曬得透,還乾淨。」江予奪說。
「啊。」程恪又應了一聲。
進行完這些神奇的對話之後,江予奪清了清嗓子,站回了床邊,把被扯亂的被子重新鋪平:「現在你看啊,從開口對面的那一頭開始,連著被罩一塊兒往裡卷。」
「哦,」程恪趕緊過去,跟他一塊兒開始卷被子,「這麼卷的意義何在啊?」
江予奪沒說話,捲到頭之後才開了口:「現在把捲好的這兩頭,從開口這裡掏出來。」
程恪學著他的樣子,從開口那兒把手伸進去,抓著捲好的被子頭從裡面掏了出來,看到被罩突然開始正面沖外的一瞬間,他立馬明白了:「我操,然後就這麼再一路把被子翻出來就套上了是吧!」
「沒錯,」江予奪點點頭,「挺聰明。」
被子一路翻出來,最後平整地鋪在了床上,程恪拎起被角抖了抖,成就感油然而生:「我從來不知道被子還能這麼套。」
「我看視頻學的,」江予奪說,「上月剛學會。」
程恪笑了笑。
「你那個……撕了的……」江予奪猶豫著,「我拿回去幫你縫一下吧。」
「不用,」程恪說,「這被罩用好幾次了,差不多也可以扔了。」
江予奪看著他,沒說出話來。
程恪沒也說話,打開推拉門,走到了陽台上,把窗戶推開一條縫,點了根煙,他不知道被罩用多久扔掉算是比較正常的,總不能是用爛了才扔……就算用爛了才扔,那這個被罩也已經爛了。
江予奪跟了出來,站在他旁邊。
程恪把煙盒遞給他,他拿了一根出來點了叼著,看著窗外。
「你……小時候,」程恪看著他臉上的疤,「是一個人住嗎?」
「不是,」江予奪說,「好幾個。」
「哦,我以為你從小就一個人,所以什麼都會。」程恪點點頭。
「大概是十歲以後才一個人住的。」江予奪說。
「十歲也算是小時候。」程恪說。
「是麼,」江予奪看了他一眼,「我沒有小時候。」
程恪沉默了。
「你小時候呢?」江予奪問,「一直被你弟欺負嗎?」
「也不是,」程恪笑了笑,「我自己玩,我爸在院子裡搭了個小木屋,特別小,程懌不喜歡,我一般在那裡頭看書。」
「挺好的,」江予奪說,「很安全的感覺。」
「不安全,」程恪收了笑容,「後來程懌養了條狗,我爸把那個屋子給狗住了,說幫我再做一個,一直也沒做。」
「有錢人家的大少爺,」江予奪歎氣,「也這麼受氣。」
「那會兒我爸已經對我挺失望的了……」程恪伸了個懶腰,「其實程懌要弄個狗窩,肯定馬上就會幫他做好,但是他就跟我爭,煩死了。」
「你不應該讓步,」江予奪說,「你讓了一次,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然後就沒有人能看見你了。」
程恪看著他沒說話。
「一次都不能讓,頭破血流也不能讓,」江予奪臉上的變得有些茫然,「不過……」
「什麼?」程恪輕聲問。
「你想讓誰看到你呢?」江予奪說,「我不知道想讓誰看到我。」
程恪掐掉煙,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你小時候是在福利院住著嗎?」
「不是,」江予奪搖搖頭,「我住在家裡。」
「跟爸爸媽媽?」程恪小心地又問。
「嗯,我叫他們爸爸媽媽,」江予奪意外地回答了他的問題,「還有別的幾個小狗。」
程恪聽著有點兒不對勁:「小狗?」
「跟我一樣的小狗。」江予奪說。
程恪愣住了,過了一會兒想再問的時候,江予奪豎起食指:「別問了,知道太多,他們就會找到你。」
不等程恪再說話,江予奪就在窗台上掐掉了煙,轉身回了房間。
程恪看著窗台上被按出來的一坨黑印子,一時之間不知道是該繼續琢磨江予奪的話,還是先警告他不許這麼粗魯地在窗台上掐煙,明明旁邊有個煙灰缸。
「我沒看到那個煙灰缸。」江予奪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哎!」程恪嚇了一跳,回過頭。
江予奪從推拉門裡探出頭:「我按掉以後才看到有個煙灰缸的。」
「……沒事兒,」程恪說,「能擦掉。」
「擦不掉,那兒就是白灰牆,沒刮膩子也沒貼瓷磚,」江予奪說,「其實我原來都在窗戶外頭掐……」
程恪推開窗往外面窗台上看了一眼,看到了一溜小黑坨,排得還很整齊。
「都是你按的?」他回過頭。
「嗯。」江予奪笑了笑。
「你現在是要氣我嗎?」程恪問。
「沒,我就是告訴你一聲兒。」江予奪說。
「……好了,我知道了。」程恪點點頭。
江予奪關上了門,去了客廳。
程恪有些哭笑不得地在陽台又杵了一會兒,最後還是沒忍住,伸手在黑坨上搓了搓。
真的擦不掉。
他歎了口氣,開門進了屋。
江予奪坐在沙發上看著手機。
他去洗了個手,回到客廳把電視打開了。
「你還看電視啊?」江予奪說。
「屋裡沒聲音不踏實。」他坐到沙發上,靠在另一頭。
「有聲音才不踏實,什麼都聽不見了。」江予奪低頭繼續看著手機。
「你還在看那個大腿文嗎?」程恪問。
「棄了,」江予奪說,「我現在看另一個,有點兒看不懂。」
「字兒認不全?」程恪有些吃驚,接著就突然想到,按江予奪說的這個「童年」,他可能沒上過學。
「不是,這說的是,有一天,三次元突然消失了,變成了虛空,」江予奪說,「就剩下二次元那點兒了。」
「哦,」程恪點點頭,「那我這種不怎麼上網的人呢?」
「虛空了唄。」江予奪說。
程恪笑了起來:「靠,這麼可怕。」
「虛空了挺好的,都沒了,又都在,」江予奪說,「就是不太看得懂,我還是比較喜歡看修仙。」
「看電影嗎?」程恪問。
江予奪放下手機想了想:「看吧。」
程恪拿過投影儀的搖控時猶豫了一下:「我先跟你說一聲啊,裝投影儀就打了幾顆釘子,以後拆了能填上。」
江予奪看著他,好一會兒才說:「你還裝投影儀了?」
「嗯。」程恪點頭。
「你不是被掃地出門的嗎?」江予奪非常不解,「你哪兒來的錢這麼瞎J8敗啊?」
「文明點兒行嗎?」程恪說。
「你哪兒來的錢這麼胡J8敗啊?」江予奪說。
「你對不文明的定義是不是有點兒錯亂啊?」程恪無語了。
「你哪兒來的錢……」江予奪繼續說。
「我有存款。」程恪打斷了他的話。
「居然有存款,我以為你的錢是許丁救濟的呢,」江予奪說,「按套路來說,你的卡不是應該被凍結麼。」
「三哥,法制社會,我名下的卡,是誰想凍結就能凍結的嗎,」程恪看著他,「你不是喜歡看修仙吧,你是喜歡看霸道總裁吧?」
江予奪笑了半天,一揮手:「看電影。」
「我這兒存了個經典的,」程恪拿出手機戳著,「我換手機以後專門又下載了,沒事兒就看一遍,你年紀小,估計沒看過。」
「那就看經典吧。」江予奪說。
「好,等。」程恪打開投影儀,連上手機,然後點開了手機的視頻文件夾。
往下翻的時候,一直盯著投影的江予奪在旁邊說了一句:「我以為你會存點兒小黃片兒呢,你不說你看嗎?」
程恪轉過頭:「怎麼,你想看?」
「沒!」江予奪一臉驚恐,「我就隨便說說!」
程恪嘖了一聲,點開了視頻。
為了有看電影的效果,他還弄了音響,不過一直沒機會用,這會兒聽著聲音還可以,就是片源音質太差,畢竟老片子了。
他起身去把客廳的燈關掉了。
「這音樂怎麼……」江予奪聲音裡透著緊張,「這麼……嚇……」
他話還沒說話,片名打了出來。
「我操山村老屍!」江予奪吼了一聲。
「你知道?」程恪坐回沙發上,「這個算是經典了吧,我每次看都……」
「是,特別嚇人,我操,」江予奪一邊說著一邊從沙發那頭往他這邊蹭了過來,一直蹭到他旁邊,跟他擠上了才停下,「我操,我操……」
「……你不是吧,」程恪樂了,「這麼害怕?」
「怎麼我不能害怕啊?」江予奪有些不爽。
「能。」程恪笑著點頭,想想又壓低聲音,「其實我也怕得不行,我每次看都嚇得半死。」
「那你還看?」江予奪瞪著他。
程恪小聲說:「有你在啊,兩個人看就沒那麼……」
「我操!操!開始了!」江予奪轉頭瞪著投影。
程恪也趕緊瞪過去。
兩個人神經緊張地瞪了半天,江予奪突然笑了起來:「日了,真他媽丟人。」
「你一會兒害怕了不要突然抓我,」程恪說,「我會罵人的。」
江予奪點點頭:「你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