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我。
這兩個字像一把叉子戳在程恪心裡。
沒有刀那麼鋒利, 沒有針那麼尖銳,但一連串鈍痛著的口子更讓人難以忍受。
他腦子裡轉過很多種情形,不會是街頭鬥毆,那種事沒有人比三哥更拿手,就算需要幫忙, 大斌那幫兄弟才更靠譜, 他更不可能因為這樣的事而求救。
程恪衝出門的時候已經確定是跟「他們」有關。
只是他沒想到會這麼嚴重。
沒有想到一直迴避,一直努力想要掩飾好不讓任何人發現的江予奪,會突然就這麼沒有預兆地,一把撕開了自己的偽裝。
讓人幾乎喘不過氣來。
程恪一直緊緊摟著他,一條胳膊不夠用,他把石膏胳膊也用上了,用力地抱著江予奪。
江予奪傷得不輕,他能清楚地聞到血腥味, 江予奪的頭上,臉上, 肩上都是血,心裡也許也一樣。
程恪有差不多一分鐘的時間裡根本不知道自己應該幹什麼。
只覺得心疼。
漫長的二十八歲裡,虛一歲二十九, 虛兩歲三十了的生活裡,他第一次哭成這樣。
眼淚滿臉都是,嘴裡也全是鹹的, 帶著點兒偏了軌的甜。
好一會兒他才慢慢鬆開了江予奪, 一隻手捧著他臉:「你傷在哪兒了?傷得重嗎?」
「不重。」江予奪臉上的眼淚也流得亂七八糟, 帶著刀疤的臉配著淚水和血跡,沒什麼美感,離梨花帶雨有八百多個地球到月球的距離,但卻能直接一斧子砍在心窩中間。
「我叫個車過來,」程恪在他臉上抹了一把,「我們先回去好嗎?」
「他們還沒有走,」江予奪的視線落到他身後的某一個地方,「不能讓他們跟回去。」
「跟回去就跟回去了,不怕。」程恪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這一刻他強烈地想要看到人,無論一個兩個還是幾個,無論是什麼人,只要是人就可以,但身後依然是空的,只有風吹著枯枝輕輕晃動。
「程恪會看到。」江予奪輕聲說。
程恪愣了愣,又抱住了江予奪的腦袋,在他腦袋頂上親了兩口:「沒事兒,無論有沒有他們,程恪都不在意,他不在意的。」
江予奪的視線收了回來,落在他臉上,過了一會兒才扯著嘴角笑了笑:「你哭了。」
「嗯,」程恪抬手在臉上胡亂蹭了蹭,「好久沒這麼哭了,沒控制住。」
「程恪。」江予奪看著他。
「嗯?」程恪應著。
「你長得真好看啊,」江予奪輕聲感歎,「哭成這樣都沒怎麼受影響。」
「……是麼。」程恪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走回去吧,很近,」江予奪說,「我這樣子,出租車不會拉咱們。」
「好,」程恪點點頭,「你能走嗎?」
「我沒受什麼傷。」江予奪靠著牆站了起來,低頭活動了一下腿。
「你都傷哪兒了?」程恪問。
「出血的地方就頭上,」江予奪摸了摸腦袋,摸了一手血,「也沒多大口子,主要是止不住。」
「那……」程恪看著他一手血頓時又有點兒發慌。
「回去止止血就行了,」江予奪說,「不行就去……社區那個診所看看,沒事兒,比這嚴重的也都沒事兒。」
「嗯。」程恪點點頭,把他外套的帽子掀過來給他戴上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情緒波動太大,程恪跟江予奪一塊兒往回走的時候,覺得冷得不行,一路都想哆嗦。
還好這段路不長,按剛才的出租車司機說的,走小路跑的話比開車快。
他倆這麼走,五分鐘也就到家了。
進屋關上了門之後,程恪就迅速甩掉了外套,把牆上的燈開關全按了一遍,客廳裡幾個燈都亮了。
「我看看你的傷。」他拉過椅子,讓江予奪坐下了。
「拿水沖一下就都看見了。」江予奪說。
「會發炎的。」程恪仔細在他頭上看了看,江予奪頭髮短,傷口還是很好找的,一眼過去就看到了。
三道口子,都集中在腦袋靠後的地方。
「操,」程恪咬著牙,「都不敢正面來麼。」
「正面要拍鼻子上了更慘啊。」江予奪說。
「先消一下毒然後止血吧?」程恪說著過去把江予奪常用的那個小藥箱拿了過來。
「我自己來吧。」江予奪拿過藥箱打開,拿出了酒精碘伏還有點兒什麼止血的粉。
程恪知道他的風格,就是拿起瓶子唏裡嘩啦一倒,然後再把止血粉往上一灑,全程用不了五分鐘。
不過今天他沒有阻止江予奪用這種野蠻的方式處理傷口,只是坐到了旁邊,看著江予奪。
「這傷……怎麼弄的?」程恪問。
「碰到張大齊的人了,」江予奪說,「我往他酒吧後頭經過。」
「你怎麼從那兒……」程恪說了一半停下了。
「我想甩掉跟著我的那兩個人,」江予奪擰開瓶蓋往自己腦袋上嘩地往上去,「沒注意就走到那兒了。」
程恪輕輕歎了口氣,沒有說話。
這會兒他還沒有緩過勁來,江予奪卻似乎已經開始慢慢恢復,沒有了之前那種無助和絕望的狀態。
程恪不知道是他真的恢復得快,還是他已經習慣了偽裝,所以能夠在最短的時間內讓自己「正常」起來。
但這一次,難度也許有些太大了。
第二次往頭上倒酒精的時候,一顆很大的淚珠從江予奪眼角滑出來,掛在了下巴上。
他吸了吸鼻子,輕輕晃了一下腦袋,下巴上的那顆淚珠掉了下去。
「我幫你吧,」程恪起身拿起止血粉,「是撒上去就行吧?」
「嗯。」江予奪點了點頭,聲音帶著嚴重的鼻音。
程恪用牙咬著打開了止血粉的蓋子,然後拿著瓶子跟撒胡椒面兒似的往傷口上撒著。
也不知道應該撒多少,撒上去的粉末很快就被血染紅,感覺灑了三四輪,才總算是沒看到鮮紅的血了。
「還好我不暈血啊。」程恪說。
江予奪笑了笑,又吸了吸鼻子。
程恪彎腰想看看他的臉,他很快轉開了頭。
「不看,」程恪站直,從他身後伸手過去,兜著江予奪的下巴,輕輕捏著,「傷口疼嗎?」
「不疼了。」江予奪說。
「嗯。」程恪應了一聲。
江予奪和他一站一坐,面對著窗戶,今天他回來的時候拉開過窗簾,這會兒窗簾沒像平時那樣完全關閉,開著一尺寬。
程恪往外看著,人不多,但時不時就會有人經過,還有車,他猶豫了一下:「我把窗簾拉上吧?」
「……不用。」江予奪說。
「我不是,怕你看到他們,」程恪清了清嗓子,「就,你知道吧,現在客廳所有的燈都是打開的。」
「嗯。」江予奪應著。
「咱倆就對著窗戶杵這兒,」程恪說,「外面的人看我們看得特別清楚。」
江予奪抬手在眼睛上抹了抹,笑了起來:「造型還很詭異,有點兒像鬼片兒是吧。」
「嗯,」程恪點點頭,「為了廣大人民群眾的健康,我們把窗簾拉上吧。」
「好。」江予奪說。
程恪過去把窗簾拉上了,轉過身的時候看到江予奪剛抹過眼淚的臉上又掛上了淚痕。
他從來沒想過江予奪能哭成這樣,像個受了委屈的小朋友,怎麼也止不住眼淚。
程恪去浴室拿江予奪的毛巾正想給他擦擦花貓一樣的臉,江予奪的手機響了。
「是陳慶。」江予奪又抹了抹眼淚,伸手拿過毛巾,在臉上來回蹭著。
「接嗎?」程恪問,「你怎麼知道是陳慶?」
「這會兒這一片都已經知道老三被張大齊收拿了,」江予奪說,「陳慶肯定會打電話來問。」
「那……」程恪看著他,不知道如果江予奪接了電話,會不會跟陳慶說著說著就哭起來了,那陳慶估計得驚出毛病來。
「沒事兒,」江予奪拿出手機看了看,接起電話按了免提放到桌上,繼續拿著毛巾擦臉,「幹嘛。」
這一嗓子,讓程恪有些意外,只憑聲音居然聽不出來跟平時有任何不同。
「三哥你沒事兒吧!我操!你還好嗎!你受傷了沒!我馬上到你家了!」陳慶的聲音從聽筒裡傳出來,裹著風。
「我沒事兒,」江予奪說,「你過來幹嘛?」
「今天晚上我不把張大齊酒吧拆了我不姓陳!」陳慶怒吼著,「個扒著棺材不讓蓋蓋兒的王八蛋!」
「那你想好姓什麼了通知我一下,」江予奪說,「先回家吧,我沒事兒。」
「回個屁!」陳慶吼,「我他媽帶著人了!」
程恪愣了愣,看著江予奪。
「帶了多少人?」江予奪問。
「來了多少人?」陳慶應該是在問旁邊的人。
「現在差不多有四十個吧,」大斌的聲音在旁邊說,「還沒到齊。」
「瘋了嗎?」程恪愣了,「就這麼在街上走,走不出一百米警察就該來問話了!」
「恪哥?」大斌聽到了程恪的聲音,「放心,我們沒一起走,分開的,身上也沒帶傢伙,他們去酒吧附近等著,我跟慶哥先去看看三哥,一會兒要動手的時候車把東西送過去。」
「嗯。」江予奪應了一聲。
程恪一聽就急了,分頭聚集,拿車把武器拉過去,這一聽就是一場大型械鬥,出了事兒都不是幾天拘留所能出來的。
江予奪把電話掛了之後,程恪看著他:「江予奪,這事兒你們以前幹過嗎?」
「沒,」江予奪抬眼看著他,「以前沒人這麼惹過我。」
程恪這會兒本來就暈,再加上急,感覺眼睛都要花了。
他不會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尤其是在江予奪眼下這樣的狀態下,江予奪不會讓他這些弟兄們看出來他的異常,可現在明顯他並不能像平時那樣控制好自己的情緒,一但被這些人發現他「不正常」,會有什麼後果,程恪連想都不敢想。
「一會兒他們來了,」程恪說,「先聽我說。」
「說什麼?」江予奪問,臉上已經被他擦乾淨了,但程恪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自己知道江予奪現在的狀況,所以怎麼看,都覺得他表情裡還帶著幾分委屈巴巴。
「不要打架,這架要是打起來,事兒就太大了,」程恪說,「陳慶大斌他們都是有工作的人,萬一進去了,怎麼辦?」
江予奪在意他這些小兄弟,程恪知道。
果然他說完之後,江予奪就沉默了。
「用別的辦法,」程恪說,「真想打一頓出氣,也可以之後小規模動手。」
「什麼別的辦法?」陳慶拍著桌子,指著江予奪的腦袋,「他的人把三哥打成什麼樣了你看到沒!」
「別指我。」江予奪說。
「打成什麼……」陳慶指著程恪,猶豫了一下又指向了大斌,「打成什麼……」
大概覺得大斌跟他是一國的,沒什麼好指的,這屋裡也沒有能指的人了,他只好在桌上用力戳了幾下:「打成什麼樣了!外面現在都知道三哥被打了!三哥!混這片兒這麼多年!就沒有人能把他打成這樣!」
「聽程恪說完。」江予奪歎了口氣。
「行,」陳慶坐下了,「你說吧,反正不管什麼辦法,這口氣必須得出。」
「你們不是人挺多麼,叫百十來個人進去坐著,他什麼時候開始營業你們什麼時候進去,坐到關門,」程恪說,「每天都去。」
陳慶看著程恪:「不點東西就那麼坐著?丟人啊。」
「點一杯橙汁兒。」程恪說。
「成本有點兒高啊恪哥,」大斌說,「百十來號人坐一晚上,一人一杯飲料吧,這就得……」
「不是一晚上,」程恪說,「是一直坐到他那兒沒人進去為止。」
「我操,」陳慶看著他,「你對錢是不是沒什麼概念?」
程恪從兜裡摸出了那張銀行|卡放到桌上:「我出錢。」
「那怎麼行!」陳慶說,「這錢……」
「這錢白來的,」程恪說,「歪著來的錢,就得歪著用。」
「可是……」大斌皺著眉。
「你們不能打架,」程恪說,「尤其不能打這麼大規模的架,不想用這個法子,有什麼別的辦法解決也行,總之不能打架。」
陳慶愣住了,半天才轉過頭看著江予奪:「三哥?」
「能不動手就不要動手。」江予奪說。
這句話江予奪經常說,陳慶聽了沒再出聲。
「要是不爽,喝完飲料再把杯子摔了。」程恪說。
「那得賠,」大斌說,「他一個杯子就敢要一百塊。」
「報警,投訴。」程恪說。
「那要他發現了,以後不讓我們進了呢?」陳慶問。
「鬧啊,憑什麼不讓進?」程恪說,「一個不讓進,兩個不讓進,一百個都不讓進,鬧一百次,他這一晚上也不用進人了,他們敢動手你們就報警。」
「你是不是這麼幹過啊?」陳慶看著他。
「……是。」程恪說。
「操,你們有錢人也這麼無聊?」陳慶問。
「有錢人才無聊。」大斌說。
「你們上哪兒找這麼多無聊的有錢人啊?」陳慶又問。
「請了兩個包工隊,」程恪說,「別管我吧,你們就先這麼幹,不行再說。」
陳慶看著他,好半天才歎了口氣:「這是要逼我們從良啊。」
「慶哥。」大斌提醒他。
「行了知道,用詞不當。」陳慶擺擺手,又琢磨了半天,最後一咬牙,看著大斌,「通知一下先到了的那些,進去點一杯橙汁,最好一人佔一個桌,怎麼噁心怎麼來最好能把人噁心走了,佔不了桌的就在吧檯坐一溜,後邊兒再站一溜,誰有閒工夫的還可以去廁所佔地兒,完事兒了來找我領錢。」
陳慶和大斌走了之後,程恪鬆了口氣,坐在椅子上搓了搓臉。
「真幼稚。」江予奪說。
「隨便吧,只要不打架,怎麼都行。」程恪說。
「你是怕我出事嗎?」江予奪看著他。
「不是怕你出事,」程恪說,「是不讓你出事。」
江予奪沒說話,盯著他看了很長時間,然後咧嘴笑了笑,眼淚就跟著笑容滑了下來。
「你剛才沒哭完對嗎?」程恪趴到桌上,伸手在他臉上摸了摸。
「嗯。」江予奪應著。
「沒事兒,」程恪站起來走到他面前,「想哭就哭吧,你長這麼大,還沒有這樣哭過吧?」
「沒有,」江予奪蹭了蹭眼睛,「我不知道我為什麼哭。」
「不需要為什麼。」程恪抱住他腦袋,看著他自己橫七豎八貼上去的幾片紗布。
「別看我。」江予奪說。
「好。」程恪應著。
江予奪扳著他的腰,把他往後轉了過去,然後摟著他,把臉按在了他後背上。
在程恪還沒反應過來他這是要幹什麼的時候,就已經聽到了江予奪的哭聲。
就貼在他背上,很大聲。
程恪一直覺得,哭聲是能聽得出情緒的,真哭,假哭,高興哭,難過哭,熊孩子滾地哭,每一種哭泣的聲音,都能聽出不同的情緒。
江予奪發洩式的哭泣裡,卻沒有發洩過後的輕鬆,程恪聽到的只有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