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恪活了快三十年, 他風平浪靜得都算得上是沉悶的生活裡,最刺激的事兒大概也就是在酒吧跟人亂戰過那麼幾次,被老爸罵,跟程懌的矛盾因為他的忍耐也就只能算是一點調味劑。
離開家的這些日子裡的經歷,已經能吊打之前那麼多年裡所有的「衝突」, 而現在他又第一次碰上這樣的事, 他在被老爸強行押回家的路上,江予奪帶著人攔車搶人。
被江予奪從車上拽下來的時候,他看到了老爸的表情。
震驚。
江予奪的行為對老爸來說大概是難以想像的, 連之前的憤怒和鄙夷都已經被淹沒了。
程恪並不願意跟老爸回家,也不願意配合著用老爸的方式去解決任何問題,但也完全沒想過會有這樣的意外。
江予奪用最出人意料但卻又非常符合他風格的方式強行打亂了老爸的計劃。
江予奪沒有父母和家庭的概念, 他的父母帶給他的是一生的傷害和痛苦, 他從普通孩子上初中的年紀開始就混跡街頭,他沒有規矩,沒有長幼尊卑, 他是三哥, 他是這裡的老大,敢放狠話,敢下狠手, 「能不動手就不能手」就是他的克制。
在他最敏感焦慮不安的眼下,面對本來就沒有好感的程恪的家人, 他大概根本就不會再考慮自己的行為是否「合適」。
程恪並不希望江予奪這樣解決問題, 他不想讓老爸對江予奪的印象得到「印證」, 但他不會指責江予奪,也不會允許任何人以這一點去指責江予奪。
他甚至可以承認,江予奪身上這種他也許永遠都不會有的,在他的家人和他那些朋友眼裡非常「不妥」的氣質,對他來說就是一開始最致命的吸引。
「三哥,」程恪抓住江予奪的胳膊,「讓陳慶他們先撤了。」
江予奪看著他的臉,皺了皺眉。
「我沒事兒,」程恪低聲說,「不要讓這些事干擾你。」
江予奪沉默了一會兒,沖陳慶他們揮了揮手。
堵在車前後路上的雜物被拿開了,但人並沒有走,拿著東西還是蹲在路兩邊抽著煙,往這邊看著。
「我還有話要跟你爸說。」江予奪看著車裡的老爸。
程恪愣了愣。
助理下了車,堵在了車門前。
「讓他說,」老爸在車裡冷著聲音說了一句,「我倒想聽聽,這種人能說出什麼玩意兒來。」
助理讓開了一些。
江予奪扶著車頂彎腰,盯著老爸看了一會兒:「叔叔下午好。」
這句問候讓所有人都愣住了,老胡都轉過了頭,看著他。
不知道為什麼,程恪突然非常想笑,對於江予奪想要說什麼,他已經完全不關心了。
「我今天對你這麼不客氣,是因為我討厭你,你和程懌,」江予奪說,說的內容有些直白,但聲音很穩,「你想就這麼把程恪帶走是不可能的,他都快三十的人了,不是三歲,你別說是他爸,你就是他爺爺,也不能這樣。」
程恪沒敢看老爸的表情,只是迅速轉開了頭,怕自己會笑出來。
老爸沒有說話,一般這種情況下,他都是冷著臉一言不發,讓說話的人不知道是該繼續下去還是該停下。
不過江予奪明顯沒有受到影響,他根本不需要老爸有任何反應。
「我不知道今天這是為什麼,估計又是從程懌那兒聽到什麼了,別的我不說,就這一點,」江予奪指了指街兩邊人行道上或蹲或站的他那幫兄弟,「我們混街面兒的,出了什麼事兒,都不會只聽一方說,得找到個中間人,雙方當面兒說清楚,是錯是對當場分清,是砍手是捅刀,大家都有數……」
程恪一聽這句,趕緊往老爸臉上掃了一眼,老爸還是冷著臉,但皺了皺眉,能讓老爸有表情,也算是江予奪有本事了。
「你這一大把年紀了,活得還不如一幫混混,你要繼續裝傻,當我沒說,你要想兩邊兒都聽聽,我這兒有錄音。」江予奪直起身拍了拍車頂,「行了我說完了。」
這句話讓老爸終於有了大的反應,他轉過頭看著程恪:「什麼錄音?」
程恪沒說話,震驚中保持了沉默,他不知道江予奪說的是什麼。
「你問他沒用,他不知道,」江予奪說,「他要能有這心機,就不至於讓家裡趕出門了。」
「關於什麼?」老爸擰著眉問了一句。
「放心,」江予奪退了一步站到程恪身邊,「不是什麼商業機密,也不是什麼敲詐勒索,只是他可能不想讓你聽到的東西。」
老爸轉臉看著江予奪。
「但這東西要不要給你,程恪說了算。」江予奪從兜裡摸出了一個U盤,放到了程恪手裡。
程恪差不多已經猜到了這是什麼錄音,大概就是在離開清吧時被程懌堵的那一次。
程懌二十多年裡唯一一次,撕下了偽裝,剝去了「好弟弟」的笑容,暴露了自己內心的想法。
這的確不是什麼可以拿來做文章的東西,但對於老爸來說,哪怕曾經有所覺察,也依舊可能是他從未見過的程懌。
「聽完了給我打電話。」老爸說。
「好。」程恪把U盤放到了自己兜裡。
「開車。」老爸說。
助理關上車門,回到副駕,車就那麼破著一扇玻璃開走了。
「三哥!」陳慶跑了過來,「沒事兒吧?解決了嗎?」
「嗯,沒事兒了,」江予奪應了一聲,「你就不能拿一把三角釘扔過去嗎?弄這一堆破爛。」
「講點兒道理啊,你那麼急,我上哪兒找去,這都一路過來的時候去工地上撿的,」陳慶說,「反正能攔著車就行。」
「行吧,」江予奪看了看四周的人,「讓他們散吧,要不一會兒警察真該來了。」
「行,那我們先走了,」陳慶轉身揮了揮手,「散了,東西帶上,我跟斌哥請大家吃下午茶去。」
「先進屋吧?」江予奪說。
「嗯。」程恪點點頭,捏著兜裡的那個U盤,走了樓道。
江予奪一直屋就直奔冰箱,從冷凍室裡拿了個冰袋出來,用毛巾包了:「你用這個。」
程恪坐到沙發上,感覺疲憊得很:「不用了,我不想動。」
「我幫你,」江予奪坐到他旁邊,指了指自己的腿,「來。」
程恪猶豫了一下,躺下去,枕在了江予奪腿上。
「你現在別照鏡子,」江予奪把包著冰袋的毛巾輕輕按到了他臉上,「你爸手太重了。」
「是麼。」程恪歎了口氣。
江予奪不說他還沒覺得,這會兒他發現自己左臉大概是腫得有點兒嚴重,老覺得左眼被腫起來的肉擠得視野都縮小了。
「那一巴掌下去,」江予奪皺了皺眉,「這條街都能聽見響了。」
「放屁。」程恪笑了笑,又抽了口氣。
進屋暖和起來以後,臉上的燒灼感變得清晰起來,這一笑,扯得他從嘴角到太陽穴都是疼的。
他真沒想到,老爸這個年紀了,手勁兒居然還能這麼大,他要是陳慶那種體格,估計能被一掌扇飛了。
「那個錄音,你錄的?」程恪問。
「不是,陳慶錄的,」江予奪說,「我都不知道他錄了音,就程懌衝你吼的那一段,他都錄了,你要願意,就拿給你爸聽聽,讓他知道程懌背地裡都他媽想什麼呢,你要不願意,就扔了,陳慶那兒沒有留底,我讓他刪掉了。」
「嗯。」程恪應了一聲。
「你爸今天找你什麼事兒?」江予奪把毛巾拿起來,換了個方向重新按在了他臉上。
「他就是……想讓我回家。」程恪說。
「為什麼?」江予奪問。
「大概……」程恪這會兒腦子還是有點兒亂的,居然不能馬上找到一個合適的理由。
「是因為我吧?」江予奪說。
「什麼?」程恪立馬緊張起來。
「程懌把我是……精神病的事兒告訴他了吧。」江予奪說,說到「精神病」三個字的時候他的聲音一下低了很多。
「你是什麼都不關他們的事。」程恪說。
「沒有誰願意自己兒子跟個精神病在一起吧,」江予奪說,「別說兒子了,就陳慶要是談個姑娘是精神病,我肯定……肯定會罵他。」
程恪抓住了江予奪的手:「我不是陳慶,我也不是那些『誰』的兒子,我當然知道我爸會擔心,我也能理解他會擔心,但是跟你在一起的人是我,不是任何一個別人。」
「嗯。」江予奪沒再多說別的,拿著冰毛巾在他臉上換了個地方按著,輕聲說,「如果我是別人就好了。」
「放什麼三角釘屁!」程恪說,「你是別人嗎?你不是!這種改變不了的事兒不去做假設,沒意義,你就是江予奪,我就是程恪,咱倆就是碰上了,現在就這個情況了,有什麼事兒就解決什麼事兒,假設個屁呢。」
江予奪盯著他看了半天,輕聲說:「多虧是你,換個人這麼跟我說話我直接給你掄出個三角釘屁來。」
程恪扯著另一邊嘴角笑了笑:「這話我信,今天你可真是……讓我爸開眼了。」
「我不知道怎麼辦,」江予奪皺了皺眉,「我要不攔著,我怕你就被帶走了,萬一……要是不回來了怎麼辦。」
「怎麼可能不回來。」程恪抬手在他臉上拍了拍。
「我就是害怕,」江予奪低聲說,「我知道我不應該這樣,就是控制不住,我不知道還能怎麼樣。」
「沒事兒,你也沒怎麼樣,」程恪說,「不就是塊車窗玻璃麼,用不了倆小時他就會讓人給換好了。」
「他會覺得我真的就是個……瘋子,」江予奪很小聲地繼續說,「但我害怕的時候就控制不住,我那會兒還看到有別的人在,我知道沒有人,但是我就是看到了,就算我知道別人都看不到……」
「江予奪,」程恪坐了起來,一隻手捧著他的臉,「你聽我說……」
「我要是好不起來一直這樣怎麼辦?」江予奪抬眼看著他,「你會一直跟個精神病人在一起嗎?」
「說了不做假設,」程恪說,「我們不做假設,只看眼下,沒到眼前的事你不用管,你知道你現在要做的是什麼嗎?」
江予奪沉默了一會兒:「配合治療。」
配合治療。
很簡單的四個字,但程恪知道對於江予奪來說,卻是用了十年都無法做到的事。
配合治療的前提就是他必須直面痛苦,跟他給自己營造出延續出的虛幻的痛苦不同,這是真實的痛苦,回到了正常的世界裡卻也依舊如影隨行的痛苦。
羅姐的意見是讓江予奪自己做出決定,不要強迫,因為江予奪面對心理醫生時能很好地偽裝應對,只要不是他自己情願的,治療就起不到任何作用。
程恪能做的只有耐心等待,像他自己說的那樣,只看眼下。
眼下他陪著江予奪,眼下他還有一些事需要好好做。
他並不想向誰證明什麼,只是想按自己的想法和意願去做。
一直到許丁和他的那個店開業,老爸那邊都沒有什麼動靜,程懌也風平浪靜,開業的時候許丁出於禮貌邀請了他,他也只說有時間就來。
「開業啊,你不用穿得正式一點兒嗎?」江予奪坐在沙發上,看著程恪。
「怎麼正式?我最正式也就這樣了,」程恪說,「許丁問我要不要穿西服,我實在不願意,石膏還打著呢。」
程恪今天穿的是件羊毛衫,江予奪快把袖口都撕了才把袖子從石膏上套了過去,再擼到胳膊肘上,外套是件薄呢短大衣,可以披一條袖子。
「我就不去了吧,」江予奪把喵撈過來放到自己腿上,「我去了也幫不上忙,說不定還添亂。」
「你昨天晚上不還鬧著要去嗎?」程恪看著他。
「我改主意了。」江予奪低頭看著喵。
「給你十分鐘想想,」程恪走到他面前摸了摸他的腦袋,紗布已經拆掉了,還留著幾條沒有完全癒合好的疤,「去還是不去都聽你的。」
程恪去倒了杯水喝完,江予奪站了起來:「我還是想去。」
「那就走。」程恪笑笑,「三樓那個休息室你知道吧?」
「嗯。」江予奪點點頭。
「如果你覺得不舒服,就去那兒呆著,」程恪說,「把門鎖上,不會有人打擾你的。」
「好。」江予奪說。
「如果要我陪,我就跟你一塊兒呆著。」程恪說。
「不用,」江予奪笑了起來,「那多……不好啊,人以為我們在裡頭幹嘛呢。」
程恪嘖了一聲。
開業挺熱鬧的,哪怕是這種看上去很高級的店,開業的時候也差不多一個樣,鞭炮,花籃,音樂,很多的人。
江予奪還沒有下車的時候就已經開始緊張,店裡開始不斷地有人進來時,他就已經退到了角落,等到店裡全都是人而程恪準備開始表演的時候,江予奪看到了在自己斜對角牆邊站著的人。
他開始後悔自己就這麼跟了過來,他只是覺得,今天對於程恪來說是挺重要的日子,這是程恪想做的事,他只想跟著看看,在程恪重要的日子裡留下自己的痕跡。
但他衝動了,這樣的環境他並不適應,幾乎每一個人,每一張臉,都是陌生的,強烈的不安讓他有些混亂,除了程恪和許丁,還有林煦之後的每一個人,都讓他覺得可疑。
他慢慢移到了後門邊上。
「今天手不方便,只能用左手……」程恪一直往江予奪這邊看著,他站到門邊之後,程恪的目光也跟了過來,他晃了晃手裡的煙盒,程恪笑著點了點頭,「家裡有孩子在學的話可以錄下來鼓勵一下孩子,看,你的水平跟玩了十幾年沙畫的叔叔差不多……」
屋裡的人都笑了起來,江予奪在笑聲中出了後門,靠著牆愣了一會兒之後點了根煙。
後門外面是一塊小的空地,許丁他們自己人的車都停在這裡。
幾輛車的後面,有一個人。
江予奪盯著手裡的煙,沒有抬眼,沒有往那邊看。
沒有人。
沒有別人能看到。
假的。
但他依舊能感覺到目光,死死地釘在他臉上的目光。
他的手有些發抖,抽了幾口之後,他在地上滅掉了剩下的半根煙,回到了店裡。
程恪抬眼往這邊看了看,他沖程恪笑了笑。
程恪很不明顯地勾了勾嘴角,低頭撒了一把沙子。
左手玩沙子的程恪也還是很帥。
江予奪慢慢走到一邊,拿起了自己放在椅子上的外套,趁著程恪低頭的時候,再次從後門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