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建立某種關係」是一種很奇妙的事, 沒有的時候人會慌張,彷彿踩不到實處,可有了之後也同樣會慌張。
害怕失去,害怕斷掉了。
初一跟老爸並排坐在沙發上,低頭認真地給那顆黑石頭鑽眼兒。
老爸手上已經繫上了那顆紅石頭, 正很有興趣地看著初一忙活。
初一的工具看上去還挺專業的, 他用的是一個手捻鑽, 把石頭固定在一個黑色的小底座上,用手轉動鑽頭, 慢慢在石頭上鑽出一個小小的眼兒來。
「你這麼交叉鑽過去, 」老爸說,「是怎麼保證兩個眼兒能平行的?」
「我量過了。」初一繼續轉動著鑽頭。
「用什麼量的?」老爸問,「我沒看到你量啊。」
「我的大, 眼睛。」初一指了指自己。
「二貨。」老爸笑了起來。
晏航把做好的三明治拿了出去,放到了茶几上:「先吃吧, 你這麼早跑出來是不是有事兒?」
「要去市場, 給我姥,姥買泡, 泡腳盆兒,」初一看到三明治立馬就把手裡的東西放下了,伸手就去拿, 「真漂亮。」
「嘿, 」晏航飛快地在他手背上彈了一下, 「洗手。」
「哦。」初一笑著搓了搓手背, 去廚房洗了手。
吃完第二份早點,初一幹勁十足,很快就把黑石頭鑽好了眼兒,重新用兩根紅繩穿好了。
晏航把石頭系回腳踝上,之前的感覺稍微緩和了一些,他猶豫了一下,問初一:「那根繩子呢?」
「剪斷了,啊。」初一看著他的腳踝。
「給我吧,我想……留著。」晏航說出這話的時候突然有些不好意思,感覺自己跟個矯情的小娘們兒似的。
老爸都往他這邊兒看了一眼。
初一把剪斷的小紅繩給了他,他本來想拿屋裡收起來,但又覺得尷尬,猶豫了一下只得把繩子先放在了電視機上頭。
「我中午過,過來行,嗎?」初一準備走的時候看著老爸問了一句。
「行,正好陪我一塊兒吃飯,晏航中午回不來。」老爸說。
「我帶吃的來。」初一打開門的時候又說。
沒等老爸說話,他就小跑著走了。
「他能有錢帶什麼吃的?」老爸看著晏航。
「看吃什麼了,」晏航笑了笑,「讓他帶吧,要不讓他花點兒錢他得憋得每天給你磨一顆定製版石頭。」
老爸笑了幾聲,靠到沙發上:「我下午出去一趟……」
晏航正想把盤子收拾到廚房去,聽了這話猛地停住了,轉頭看著老爸。
「就是轉轉,我是想說你今天不用買菜,我回來的時候帶就行了。」老爸說。
「嗯。」晏航應了一聲,進了廚房。
這是老爸第一次在出門之前告訴他,並且說了回來的時間。
晏航卻沒有因為預知而踏實,反而有些焦躁。
手撐在案台上低著頭,半天都緩不過來。
他從兜裡掏了根煙出來,摸打火機的時候,老爸突然從旁邊伸了手過來,拿著個打火機打著了。
晏航湊過去點了煙,轉頭看著老爸:「我們什麼時候走?」
老爸看了他一眼,沉默了一會兒笑了笑:「這回你做主。」
晏航沒說話,叼著煙看著窗外。
今天上班晏航是跑著去的,舒緩一下情緒,要不碰上個囉嗦的客人他怕自己會把人給揍一頓。
不過週末人特別多,他換上衣服沒多大一會兒就進來了好幾桌,一直到中午都沒斷過。
真忙起來了,情緒也就暫時放下了。
就是中午休息的時候他沒什麼胃口,喝了杯牛奶就坐在那兒聽幾個同事邊吃邊聊了。
手機震了一下,初一發了條消息過來。
他點開看了一眼。
是一張照片,初一站在一個沙袋前,一臉嚴肅地擺了個架式,把他給看樂了。
-我爸帶你上哪瘋去了?
-拳館!
晏航都能感覺得到初一的興奮從這個驚歎號裡溢出來。
老爸時不時就會去拳館,沒有拳館的地方他也得去健身房,每次都得練得精疲力盡才回來。
以前他覺得老爸是喜歡這些,現在想想,老爸壓抑著的那些痛苦,多半都得靠這樣大運動量才能發洩得掉吧。
-教你什麼厲害的招了嗎?
晏航給初一回了一條。
-教我怎麼出拳呢,還教了怎麼擋別人的拳頭
-一會還要教我用腿
-晏叔叔真厲害啊!
初一一氣兒連發了三條過來,用手機打字比他說話利索多了。
「那你好好練吧,晚上給我表演一下。」晏航笑著發了條語音。
-我怕把你打傷了
晏航看著這條消息,低頭樂了半天:「你吹牛逼比你說話利索多了,你要能打著我一拳就算我輸。」
初一這回沒說別的,就回了一個小表情。
-【強壯】
晏航也回了一個小表情。
-【鼓掌】
下午一個同事想跟他換班,晏航同意了,提前下了班。
其實哪天上班,哪天休息,對於他來說沒什麼區別,昨天今天明天,這天那天,某一天。
回到家的時候家裡沒有人,他在沙發上愣了一會兒,把電視機上放著的小紅繩拿進屋裡放進了自己的行李箱的隔層裡。
這個隔層裡還別的東西,半根斷了的手鏈,一張他和老爸下五子棋畫滿了圈圈點點的紙。
躺床上玩了會兒手機之後他發了個消息問初一拳館的位置。
初一很快地給他發了定位過來,沒等他看清,初一又直接把電話打了過來:「你下,班了?」
「跟人換班了,」晏航說,「我過去找你們玩。」
「你坐公,公交……」初一聲音有點兒喘,估計是正練得歡。
「我打車,」晏航說,「抓緊練,一會兒我到了你就完了。」
初一笑了起來:「好漢饒命。」
「求饒的時候居然不結巴?」晏航出了門。
「怕結,結巴了沒,說完就被打,打趴了。」初一說。
坐在出租車上的時候,晏航在後座架著腿,手指一直在腳踝的小石頭上輕輕彈著。
他挺喜歡初一的,跟他以前有沒有過「朋友」關係不大,就是覺得初一挺有意思,很多時候跟初一聊著聊著,他的心情會不知不覺放鬆下來。
但昨天看到過初一爸爸的表情變化之後,他每次想起初一,看到初一的時候,心裡都會發慌。
這種慌張隨著心跳,起來的那一瞬間就像是跟著心臟泵出的血液。
「大哥,」晏航看著司機,「我能抽根煙嗎?」
「抽吧沒事兒,」司機說,「窗戶打開點兒就行了。」
「謝謝。」晏航點了煙。
這幾天煙抽得有點兒凶,擱以前老爸肯定會說他了,他輕輕歎了口氣,看著車窗外到現在依舊很陌生的街道。
到拳館的時候,初一正在往一個沙袋上踢著,全神貫注的,晏航走到沙袋旁邊了他都沒看到。
在他起腿的時候,晏航猛地往前一步,右手往他膝窩那兒一頂,接手左手托著他下巴往後一帶,初一立馬騰空,往後摔在了墊子上。
沒等他起來,晏航已經蹲了下來,用手指戳在了他腦門上:「啪。」
初一看清是他的時候先是一愣,然後就很配合地手腳往地上一攤:「……啊!」
「好漢饒命還沒喊呢?」晏航說。
「你是不是,傻,都一槍打腦,腦門兒,上了。」初一說。
「靠,」晏航笑了,手指彈了他一下,「起來。」
初一坐在墊子上看著在一邊笑著的老爸:「叔,這差,差距太,大了吧。」
「差了十年呢,」老爸遞了瓶水給初一,在旁邊坐下了,「你現在的目標是自保,繼續練,明天我再教你怎麼用胳膊肘。」
初一點點頭,起身對著沙袋繼續踢,踢兩下還會往晏航這邊掃一眼。
晏航拿出手機,對著他連拍了一通,再挑了幾張姿勢漂亮的,發到了微博上。
「跟人換了班?」老爸在旁邊問了他一句。
「嗯,」晏航看了一眼瞬間就冒出來了的一堆評論笑了笑,又抬頭看著初一,「我看他好像還行?」
「身體協調能力很好,學得也快,」老爸說,「以後沒事兒自己練練,起碼不至於讓人那麼欺負了。」
晏航笑了笑。
老爸教初一的幾個小招都很簡單,但是只要機時挑得好,都是很管用的招。
自保進攻耍帥三合一小妙招。
晏航坐在旁邊的椅子上,看著在沙袋前認真練習的初一,和時不時上去糾正一下他姿勢的老爸。
有那麼一個恍惚之間,晏航感覺到了愜意。
無所事事的午後,沒有消失的爸爸,和一個有意思的朋友。
陌生而又像是被陽光曬篷了的毛絨絨的愜意。
雖然清楚它有多短暫卻還是會小心翼翼沉浸其中的愜意。
老爸說這陣兒不出門,還就真的沒有出門,除了偶爾出去轉轉。
晏航不知道他上哪兒去轉,但每次都會在晚飯前回來。
這是晏航以前一直想要的狀態。
沒有不告而別,沒有一走幾天,他們就像最普通的住在任何一個城市隨意一條街一個小區某個房子裡的父子。
最普通的那種,天下有成千上萬的那種。
做著最普通的工作,沒有太高的追求,沒有太遠的志向,一兩個朋友,可能偶爾會有寂寞,卻一杯酒就能消散。
但無論是他還是老爸,都知道這只是一個假象,假到他都沒辦法去忽略,沒辦法去假裝不在意。
老爸就像是在走一道程序。
說過的話會做到,又或許是為了做到而說。
那些壓在晏航心裡的疑問,就像是被施了肥一樣,越來越茁壯。
很多次他都看著老爸,所有的問題就排著隊在他嘴邊,像是在等一個爆發的機會,可以不計後果地一湧而出。
今天是週三,晏航休息,躺在床抱著本英文版的《權力的遊戲》一點點兒慢慢啃著,腦子裡抽空還琢磨著中午的菜單。
中午初一要過來吃飯,最近他不回去吃飯的理由是他們快期末考試了,要在教室學習,因為之前期中考試他考出了屎一般的成績,主動提出要複習時,也就沒有人管他了。
初一喜歡吃披薩,今天有時間,可以自己做餅皮烤一個。
海鮮的?
水果的?
有手機鈴響起,晏航順手拿起了手機,看了一眼才發現手機屏幕是黑的,並沒有電話,鈴聲也不是他的。
這個有些陌生的鈴聲,是老爸的手機。
是老爸那個萬年不會響一次的手機。
晏航猛地坐了起來,跳下床跑到了門邊,伸手去開門的時候又停下了。
老爸接起了電話。
不是推銷不是廣告,老爸接了電話。
而接下去他聽到了老爸說話的聲音,那麼也不會是騙子的電話。
晏航撐在門上的手有些抖,就這短短的幾秒鐘,他後背已經因為緊張和不安而開始一陣陣發麻。
他聽不清老爸在說什麼,也沒敢打開門去聽。
他就那麼僵在門後,隔著一層木板,身體僵硬得讓呼吸都有些不利索。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老爸什麼時候掛的電話他都不知道,外面打火機啪地響了一聲,他才回過了神。
盯著門把手看了一會兒,他伸手打開了門,走到了客廳。
老爸正站在門口準備換鞋。
這一瞬間晏航覺得自己手腳冰涼,從未有過的驚慌瞬間裹住了他。
「你要去哪兒。」他說。
老爸頓了頓,轉過頭看了看他:「去……轉轉。」
「去哪兒轉?」晏航問,「去多久?」
老爸沒有說話。
「誰的電話?」晏航繼續問,「找你什麼事兒?」
老爸轉過了身,歎了口氣,慢慢走到他面前。
「你要去幹什麼。」晏航看著他。
「航啊……」老爸在他臉上輕輕拍了拍之後卻沒再說出別的話來。
盯著他看了一會兒之後,老爸轉身往門口走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