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了?」晏航站在自己的櫃子前, 剛打開了櫃門要拿衣服出來換,聽到初一這一句,他停住了,「出什麼事了嗎?」
「不,不是, 」初一猶豫著, 「沒有出, 事兒。」
「那你怕什麼?」晏航靠到櫃子上輕聲問。
「不知道。」初一的聲音有些發悶。
「你現在在哪兒?」晏航沒有追問他。
初一的這句「我害怕」讓晏航有些心疼,不知道是想起了自己, 還是想起了以前的初一。
一個人害怕的東西很多, 有時候是害怕某一個人,某一件事,某一種感覺, 有時候卻是沒來由的,覺察不到原因的, 只是單純地害怕。
「在河邊。」初一聲音裡還是有些微微地發顫。
「樹洞那兒嗎?」晏航問。
「嗯。」初一應了一聲。
「我在樹洞那裡說過話, 」晏航笑了笑,「你去聽一下, 看能不能聽到?」
「你說,說,什麼了?」初一有些吃驚。
「說給樹洞聽的怎麼能告訴你, 」晏航說, 「你去聽聽。」
初一大概是往樹洞那兒走, 過了一會兒他才又說了一句:「你是, 不是叫我土,土狗了?」
晏航笑了起來:「聽到了嗎?」
「我猜的。」初一也笑了笑。
「我還真叫了一聲土狗。」晏航說。
「什,麼時候的,事兒啊?」初一聲音裡已經沒有了之前的顫音,聽上去情緒也好一些了。
「我走之前,」晏航說,「去那兒跟你道了個別。」
「真的?」初一聲音揚了起來。
「嗯。」晏航應著。
那邊初一好長時間都沒有說話,最後歎了口氣:「你這個智,智商好像也不,不怎麼,高啊。」
晏航笑了好半天。
其實那天在樹洞他說了什麼,他自己已經不能再完整地複述出來了,但還記得當時的那種感覺。
現在想起來,會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他們居然還會有一起吃飯聊天甚至是一起坐陽台上看月亮的這一天。
那麼土,那麼小心翼翼,那麼沒有底氣的初一,卻能帶來這樣的不可思議,本身就挺不可思議了。
跟晏航聊了一會兒之後,初一覺得自己稍微平靜了一些。
掛掉電話,他又在河邊一直坐到了十點多,夜風已經很冷,他身上的衣服沒穿夠,實在是凍得有些受不了,這才起身慢慢往回走了。
他對晏航的那種讓他害怕的感覺,依然在心裡,只是在聽到晏航的聲音之後,被舒緩和放鬆給壓了下去。
在見到晏航之前,他不敢再去仔細琢磨這到底是怎麼了。
也許只有在看到晏航,碰到晏航,面對面無可迴避的時候,他才能想得明白。
眼下他只要回到家裡,別說去琢磨這個感覺,就連隨便想想幾點睡幾起點他都會覺得煩躁不堪。
家裡如同一潭死水,打開門的時候,客廳裡只有電視的聲音。
老媽大概是睡了,房門關著,姥爺還坐在客廳沙發上,對著電視發呆。
他從包裡拿了毛巾牙刷去洗漱,發現廁所洗臉池的水龍頭壞掉了,用水得直接開總閘。
他歎了口氣,家裡有備用的水龍頭,姥爺在二手市場閒逛的時候買的,平時壞了一般就是老爸和姥爺會修。
現在看來,姥爺換水龍頭的勁頭都沒了。
他去抽屜裡翻出了一個舊水龍頭,找了膠帶和扳子,把水龍頭給換掉了。
撐著水池沿兒看著流出來的水,他有些發慌。
以前這個家也就這樣,充滿了憤怒,不滿,猜疑和相互傷害,但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讓他覺得破敗。
隨時會塌掉的感覺。
洗漱完回到客廳,姥爺已經進屋睡覺了。
他也進屋想睡的時候發現,自己那張小床,已經被拆掉了,放床的地方摞著兩個紙箱,裡面大概放著他的一些雜物。
他愣了愣,退回客廳,拉開了自己小書桌的抽屜。
抽屜裡原本也沒什麼東西,他隨時會用的都帶走了,剩下一些本子和小玩意兒,什麼壞了的筆,還有半瓶的墨水,小玻璃球……
都是些不值錢也沒什麼用了的東西。
但拉開抽屜發現它們都不見了的時候,他還是有些傷心。
抽屜裡塞得很滿,姥姥的梳子,煙盒,姥爺的茶葉,甚至還有幾包花椒大料。
這個小書桌和那張床,大概是他在這個家裡回憶最多的地方,特別是小書桌,檯燈一打開,燈光照亮的這一小方,就是他唯一的獨立空間。
他在書桌前愣了一會兒,走到沙發上躺下,拿過旁邊姥姥蓋腿的小被子蓋上,閉上了眼睛。
-今天去看爺爺奶奶,晚上就在爺爺奶奶家住了
-本來想先去拳館看看,何教練他們放假回家了,我明天一早去機場
初一一大早發來了消息。
晏航剛下了公交車,一邊往酒店走,一邊給他回了一條消息。
-忘了讓你再帶一盒月餅回去
-我買了月餅了,還有水果
-那你今天好好陪陪爺爺奶奶,我明天去機場接你
-你哪有時間,我自己知道怎麼走了
晏航笑了笑,走進酒店大門的時候他一邊打字一邊習慣性地往旁邊看了一眼,不知道是幻覺還是錯覺還是別的什麼覺,他覺得花圃那邊有人在看他。
他停下了腳步,轉頭看了過去。
花圃那邊是人行道,來來往往的人很多,就站這三五秒的時間裡,走過去了能有七八個人。
從理論上說,無論那裡有沒有人看他,他應該都看不清。
-有時間,放心吧
他給初一回了消息,走進了酒店。
每天的工作都差不多,換了新的排班方式之後,大家也都慢慢適應了,只要沒有誰出錯,沒有客人找麻煩,他一整天的工作就是重複。
不過今天的工作稍有不同,今天是中秋,雖然是個西餐廳,但也得過中秋節,晚上的桌也都預定出去了。
他今天得盯著人把店裡該佈置該準備的節日相關再檢查一遍。
「剛唐經理來了一趟,讓我們找幾個人晚餐的時候給客人唱英文版但願人長久。」張晨一臉崩潰地站在吧檯。
「什麼?」晏航愣住了,「唱什麼?」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張晨唱了一句,然後又補充了一句,「英文版,說是讓小晏翻譯就可以了。」
「我翻……」晏航簡直無奈了,「個鬼啊。」
他直接去找了唐經理,先不說別的,晚餐的時候大家都忙得狗一樣,上哪兒能安排人,還是「幾個人」去唱歌,還得現學英文版?
而且歌詞翻譯跟平時的翻譯也不一樣,一樣要字數和押韻,要不肯定唱不出來,還不如直接來個Fly Me to the Moon了。
「唐經理,」晏航敲了敲門進了辦公室,「就那個唱歌的事兒……」
「你覺得怎麼樣?雖然是個西餐廳,但是這也是我們的傳統節日嘛,比較有氣氛,也比較有意義。」唐經理笑瞇瞇地說。
晏航一看他這個表情,就知道取消唱歌環節估計不太可能,唐經理明顯對自己的想法很滿意,可能還覺得自己可以獲得餐飲部的最佳創意獎。
「我是覺得唱中文的會不會更合適?」晏航只能臨時退而求其次。
「為什麼?讓外國客人也能聽懂不是挺好的嗎?」唐經理說。
「這是我們的傳統節日,讓外國客人體會一下原汁原味的節日氣氛會不會也挺有意思?」晏航說,「吃中國月餅,聽中文的歌?這歌詞翻譯成英文反倒不好體會中國詩詞的韻味了……」
「嗯,」唐經理陷入了沉思,「有道理。」
「那……」晏航看著他。
「有道理,」唐經理指了指他,「就按你說的,唱中文的。」
「好。」晏航點頭。
「不——是——吧——」張晨和另外兩個女服務員拉長聲音,一臉悲傷。
「我已經爭取過了,沒讓你們現學個英文的就已經是我對你們最深沉的感情了,」晏航說,「幾分鐘的事兒,挺一下吧美女們,這月給你們每人一個提前兩小時下班的機會,哪天用自己安排。」
「可以晚來兩小時嗎?」張晨問。
「可以。」晏航點頭。
三個女孩兒一咬牙同意了。
「其實還是給你面子,」張晨說,「要不這麼尷尬的事兒就算唐親自來說,給我們一天假,我們也未必答應。」
「是的。」另兩個女孩兒附和。
「謝謝。」晏航抱了抱拳。
-你還有流量嗎
晏航發來消息的時候,初一正跟爺爺奶奶一塊兒坐在天台的一眾花花草草中間吃飯,風挺涼的,但是爺爺在旁邊放了個小爐子,熱著菜,還挺舒服。
-有啊,我都用不著
-來視頻,五分鐘
-????
晏航沒有回答,直接發了視頻過來,初一趕緊接了。
畫面裡是晏航他們餐廳,鏡頭晃動著,聽得出那邊客人很多。
「這是什麼?」爺爺問。
「我朋友跟,我視,視頻呢,」初一把手機屏幕轉過去給爺爺看,「我朋友在,一個特別牛,的五,五星酒店西,餐廳做領,領班。」
「快看,」爺爺拉了拉奶奶的袖子,「初一的朋友,咱初一交了個五星級領班朋友。」
「喲,」奶奶一聽,立馬湊了過來,「哪兒呢?」
晏航的臉在屏幕上出現的那一瞬間,初一鼻子猛地一酸,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麼了,就好像又已經一年沒看到了晏航似的,想得不行。
「這是……爺爺奶奶嗎?」晏航大概是沒想到這邊還會有別的人出現在鏡頭裡,愣了愣。
「我爺爺,奶奶,」初一笑了笑,指著屏幕,「晏航,我朋,朋友。」
「你好你好。」爺爺奶奶一塊兒沖屏幕招手。
「爺爺奶奶好,中秋節快樂,」晏航笑著說,「正好,你們一塊兒聽歌吧,我們餐廳的……節目。」
那邊傳來了幾個女孩子唱歌的聲音,晏航的鏡頭轉了過去。
初一看就有點兒想笑,幾個小姐姐站在餐廳中間,手挽著手一塊兒唱著:「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這歌初一聽過,不過不會唱,他只會唱生日快樂和數鴨子。
還都唱得跟唸經似的。
「這是表演節目呢?」奶奶悄聲問。
「嗯。」初一笑著點點頭。
「這是個吃西餐的地方,」爺爺給她說,「你看好些個外國人,也跟著一塊兒過中秋呢。」
小姐姐唱完歌之後,客人們都鼓掌,爺爺奶奶跟著也鼓了鼓掌。
「挺有意思。」奶奶笑著說。
晏航的臉重新出現在鏡頭裡,笑著問:「怎麼樣?」
「挺好的,」初一靠回椅子裡,笑著點頭,「好聽。」
「中秋快樂。」晏航說。
「中秋快樂,」初一說著說著鼻子又酸了,只好轉過身躲到一邊,「月亮可,圓了。」
「明天的最圓,」晏航說,「晚上去海邊兒看。」
「嗯。」初一點點頭,盯著晏航的臉。
「我得掛了,」晏航說,「這會兒正忙呢,我就是專門讓你看個樂。」
「好。」初一笑了起來。
「好好陪爺爺奶奶,」晏航說,「明天我去接你。」
「嗯。」初一應了一聲。
視頻掛斷之後他還捧著手機看了老半天,屏幕黑了他才把手機放回了兜裡。
他第一次知道,就分開了這麼一天,想一個人可以想到就這麼面對面地盯著都無法緩解。
他盯著自己面前的飯碗。
這種強烈的思念裡,越來越多的慌亂和害怕開始裹著一塊兒出現。
他伸出筷子去夾菜的時候發現自己的手在抖。
「那我是不是得先提前去買點兒吃的喝的?」崔逸把車鑰匙遞給晏航。
「我都買了,」晏航拿過鑰匙,「晚上去吃完飯,拿上東西就直接過去了。」
「行,」崔逸點頭,「那我就什麼也不管了。」
「等著吃就行。」晏航笑笑。
「開車慢點兒。」崔逸指指他。
「知道了。」晏航說。
初一的飛機下午到,今天午餐時間過了之後他請了兩個小時假,直接開崔逸的車去接初一,這樣比較方便。
其實打車也可以,時間上比專門回來取車還能快些,但他就想讓初一吃驚一下,開心開心,這兩天初一的情緒都不太對,回趟家回成這樣也夠虧本兒的。
飛機居然沒有晚點,有點兒神奇。
「我到了,」初一的電話打了過來,「到了。」
「我就在出口杵著呢,」晏航說,「你一出來就能看到我了。」
「穿什,什麼衣服?」初一問。
「灰色外套,裡面是我們制服襯衣,還有制服褲子,」晏航笑了,「我沒時間換衣服。」
「嗯,」初一的聲音有些抖,「我跑,跑出去。」
「別跑,走就行了,」晏航說,「一會兒保安以為你要搞破壞。」
「哦。」初一應了一聲。
從小跑改成快步走,沒走幾步初一就決定還是跑吧,有保安抓他再說。
他挨著牆邊兒一路往前跑著,看到到達大廳外面站著的人群時,心裡一陣激動,跑著跑著就有點兒順拐了。
他一邊往外看著,一邊慢下來調整了一下步子。
晏航非常顯眼,別說是他事先問了晏航穿什麼衣服,就是他根本不知道晏航在外面,現在也能一眼看到他。
第一排那個最帥的小哥哥就是了。
旁邊的人時不時有人沖外面揮手,他雖然有點兒不好意思,但還是跟著舉起了手,沖晏航那邊揮了揮手。
晏航沒看到他。
他又蹦了兩下。
晏航的視線落在了他身上,笑著衝他也揮了揮手。
他跑出去的時候,晏航已經站到了出口正中間。
他邊跑邊張開了胳膊。
沒幾天之前他還覺得這麼面對面地跑過去非常傻,現在全然無所謂了,包在屁股上一下下砸著也沒什麼感覺了,也就是這兒沒有跑道,要不他能直接飛過去。
晏航也笑著張開了胳膊。
他沖了兩步撲過去抱住了晏航。
「哎,」晏航被他撞得後退了好幾步才停下來,「不知道的以為咱倆有十年沒見了呢。」
「一百年了。」初一用力抱緊晏航。
胳膊能感覺到晏航的身體,貼著他脖子的自己的臉能感覺到溫度,耳邊能聽到真切的聲音,還能聞到晏航身上很淡的香水味……
一直到現在,這一秒,他對晏航的想念才終於落了地。
情緒彷彿是一下被四周溫暖的氣息燙化了,他甚至還沒感覺到鼻子發酸,眼淚就已經湧了出來。
晏航愣了愣才在他耳邊輕聲問了一句:「你不是吧狗哥?又哭了?」
「隨便,哭哭。」初一把眼睛壓在晏航肩上。
「真想讓那些說你很酷的人看看,」晏航笑著說,「動不動就哭,到底哪兒酷了。」
初一不出聲,就死死摟著晏航。
一直到晏航把他拖到了一邊沒人的地方,他才抬了頭。
「哭完了?」晏航看他。
「嗯。」初一鬆開了晏航,用手背在眼睛上蹭了蹭。
晏航拿了紙巾給他,他抓過來在臉上胡亂又擦了幾下,也許是情緒過於激烈,這會兒他才開始感覺到了不好意思。
認識晏航這麼些時間裡,他就看晏航哭過一次,而他莫名其妙一言不和就哭泣的次數自己都快數不過來了。
「你跟我去餐廳吧,」晏航拍拍他的臉,「馬上就晚餐時間了,你在休息室等我,完事兒就去賞月?」
「會不會影,響你上班?」初一問。
「又不是天天去,沒事兒,」晏航說,「我就看你這樣子讓你回去等著我怕你又哭。」
「不至於。」初一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跟晏航往外走的時候,初一發現他沒往出租車那邊走,而且直接往停車場走。
「我們怎,怎麼走?」他問了一句。
「你猜?」晏航說。
「跑回去也,也行。」他點點頭。
晏航笑著一摟他肩膀:「小土狗,今天我給你當回司機。」
「啊?」初一愣了愣,沒反應過來。
「我開車過來的。」晏航從兜裡掏出鑰匙,拿在手裡拋了拋。
「你會開,車?」初一很吃驚,他從來不知道晏航會開車,甚至沒想過晏航會不會開車的事兒。
「我十歲就會開車了,」晏航說,「我爸不知道從哪兒借個車教了我半個月。」
「啊!」初一更吃驚了。
「啊什麼?」晏航看他。
「你十,十四歲的時,候一米,四,」初一說,「十歲就一,一米吧?夠得著,方向盤?」
「滾。」晏航非常簡單地回答了他。
「真的十歲?」初一問。
「我十四歲的時候真的不止一米四,」晏航邊樂邊歎氣,「也沒你這麼倒推的,你十歲的時候就一米高嗎?」
「沒準兒。」初一想了想。
晏航摟著他一通笑。
初一跟著也嘿嘿地笑著。
很開心。
這種開心是真正的開心,什麼都不想,什麼也都想不起來了,就覺得開心,因為晏航在旁邊。
「車是崔逸的,」晏航按了一下遙控器,前面一輛黑色的SUV閃了閃燈,「老男人款,以後我要是買車,就不要黑色。」
「紅的,好看。」初一說。
晏航看了他一眼:「我以為你要說粉的好看呢。」
「也好看。」初一笑著點頭。
「上車,」晏航過去拉開了副駕駛的門,「狗哥。」
初一有些興奮地上了車,再看著晏航從車頭繞過去,拉開門坐到了駕駛座上。
「安全帶。」晏航關上車門。
「哦。」初一拉了拉安全帶,半天也沒找著插口。
「我來。」晏航靠過來,從坐墊下面把插口揪了出來。
初一盯著晏航的手,看著他修長的手指扯過安全帶的卡扣,再往裡一插一按,很隨意的動作,但卻漂亮得讓人移不開視線。
在晏航收回手準備發動車子的時候,他一把抓住了晏航的手。
「嗯?」晏航愣了愣。
他也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