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致遠自首了。
崔逸真是個體貼的人, 為了不給他太直接的衝擊,用的是老爸的大名。
讓他有起碼兩秒的緩衝。
兩秒鐘之後,晏航輕輕靠到了走廊牆上。
老爸自首了啊?
老爸居然去自首了。
老爸終於自首了。
「他要見律師,」崔逸說, 「我現在過去。」
「你代理他的案子嗎?」晏航問。
「嗯,怎麼?」崔逸說。
「你不是不夠專業嗎?你接的都是民商案子。」晏航說。
「晏致遠可以請兩個代理律師嘛,」崔逸嘖了一聲, 「我又不收費,不要白不要。」
晏航笑了笑。
「你晚上在家等我消息吧。」崔逸說。
「嗯。」晏航應了一聲。
「這是好事,」崔逸說,「你明白吧?無論對誰, 他自首都是好事, 你爸還是很聰明的。」
「啊,」晏航應著,「我知道。」
「你調整一下情緒, 」崔逸聽聲音是上了車, 「我現在要過去了。」
「拜託了,崔叔。」晏航說。
「求人的時候你嘴最甜了,」崔逸嘖了一聲, 「放心吧。」
掛了電話之後,晏航去了樓下, 站到垃圾桶旁邊, 點了根煙。
調整情緒。
其實他情緒還挺穩定的, 除了一開始的震驚。
現在他很平靜。
出奇的平靜。
就像是另一隻鞋終於被扔到了地上。
咚的一聲, 所有的感覺都跟著落了地。
他拿出手機,給初一發了條消息。
-我爸自首了,老崔現在過去
沒到一秒鐘,初一的電話就打了過來。
「自首了?晏,晏,晏叔自,首了?」初一的聲音都是抖的,給晏航一種初一才是老爸兒子的感覺。
「嗯,」晏航說,「老崔剛給我打了電話,現在還不清楚是怎麼回事兒,晚上他回來了才知道。」
「你怎,麼樣?」初一問。
「挺好的,」晏航說,「別擔心。」
「哦,」初一頓了頓,壓低了聲音,「舔舔。」
「嗯?」晏航愣了。
「安慰啊。」初一說。
「操。」晏航笑了起來,夾著的煙都差點兒笑掉了,「乖狗。」
初一並不想掛電話,但晏航要去後廚了,晚餐的準備時間要到了,他只能掛掉了電話。
他擔心晏航的情緒,雖然晏叔叔自首這個消息他剛聽到的時候震驚得看東西都帶毛邊兒了,但總體來說,是鬆了一口氣的,起碼晏叔叔人沒事。
但這事兒對於晏航來說會是什麼樣的感受,他就完全不能確定,晏航本來就有神經病……不,精神病?心理問題!對,本來就有心理問題,萬一這事兒對他來說是個刺激……
初一擰著眉,走回李逍的車旁邊,拿起噴槍繼續沖泥。
水一噴出來,就聽到李逍喊了一聲:「哎!」
初一趕緊鬆手,抬眼看過去的時候發現噴槍裡的水越過車頭直接滋了李逍一身。
「對不起,」初一嚇了一跳,抓了幾張紙巾跑過去往他身上擦了擦,「我給你拿,拿毛巾。」
「沒事兒沒事兒,」李逍抖了抖衣服,「大夏天的,當降溫了。」
初一又去拿了塊新的擦車巾給他,然後定了定神,繼續沖車。
今天洗車人手不夠,李逍過來的時候沒人願意過來受罪,正好他從維修區過來,頓時就被拎來給李逍洗車了,還是一個人。
「聽你們店長說,」李逍一邊拿著毛巾胡亂在衣服上擦上,「過幾天你開學了就不來了?」
「嗯,」初一點點頭,「我暑,暑期工。」
「週末啊節假日啊,也不來了?」李逍問。
「嗯。」初一應著。
「你還有多久畢業啊?」李逍繼續問。
「明年。」初一回答。
「畢業了是還做汽修吧?」李逍說,「我車一直也沒壞,沒機會讓你試試。」
「一會兒我幫,幫你把發,動機弄壞得了,」初一說,「你這麼期,待。」
李逍笑了起來:「你真挺有意思的,我就喜歡你這個勁兒。」
初一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真的。」李逍說。
「啊。」初一應了一聲,他這會兒腦子亂,也懶得去琢磨李逍這話什麼意思,反正打工也馬上要結束了。
「電話給留一個吧。」李逍走到他旁邊。
初一沒出聲。
「交個朋友嘛。」李逍看著他。
初一猶豫了一下,把自己的號碼告訴了李逍,倆男的要留個電話交個朋友,拒絕了似乎有點兒不合適,李逍也沒什麼過分的舉動。
「有空找你出來喝茶,」李逍說,「你要是喜歡狗,也可以上我那兒去玩,我那兒還有個農莊,可以擼擼狗踏踏青……」
初一嗆了一下。
給李逍洗完車,他下班的時間也就差不多到了,這會兒店裡也沒什麼人來了,初一跟店長請了半小時的假想提前走。
「不用請假,」店長說,「你走吧,就半小時沒事兒。」
「謝謝。」初一說。
其實這會兒提前下班去晏航他們酒店外面等著的意義不大,他正常下班也比晏航要早很多。
但他就是不太踏實,他不知道會不會還有意外發生,他得去門口蹲著,第一時間看到晏航才安心。
到了酒店,他就在對面街邊的樹下蹲著了。
進店去坐著不合適,晏航不是領班了,估計他不可能要一杯涼白開就佔一個桌,再說自己還一身工作服,全是機油味兒。
他低頭聞了聞自己,還有汗味兒。
嘖嘖。
所以老實蹲在這兒等著就行了,比較像個可愛的狗。
手機響了一聲,他拿出來看了一眼,發現是李逍要加他好友。
他歎了口氣,猶豫了幾秒鐘,讓李逍通過了,把他分在了「不熟」的分組裡,這裡頭基本上都不認識的同學,還有些不知道怎麼就莫名其妙加上了的人。
通過之後,李逍發了個笑臉過來。
-忙。
初一給他回了一個字,繼續看著對面酒店的大門發愣。
早上出門的時候,還在擔心會不會出什麼事兒,初一還想過會不會又發生偷襲之類的事,當時就想著下了班馬上過來守著。
沒想到,一天都沒過完,事情就完全不一樣了。
晏叔叔居然自首了。
那之前沒抓到的那個人呢?
還會出現嗎?
晏叔叔為什麼突然就自首了呢?
是有什麼事情發生了?
還是有了什麼變化?
初一搓了搓自己的眉心,感覺就琢磨這一小會兒,自己的小皺皺就又要加深了。
老大走了半小時之後,晏航才把今天的工作日記寫完,再把老大的地盤收拾妥當,換了衣服。
一邊往外走,他一邊拿出電話,撥了初一的號碼。
「喂?」初一很快地接了。
「想吃什麼?」晏航說,「我帶菜回去。」
「直,接回吧,」初一說,「我擔心那,個人。」
「不用擔心,」晏航跟保安點點頭,走出了酒店大門,「不會有什麼事了。」
「為什麼?」初一問。
「我爸只說了坐老崔的車去上班,」晏航說,「沒說要坐老崔的車下班。」
「啊?」初一似乎沒明白。
「他應該是把他的事兒解決了,」晏航站在路邊,猶豫著是去旁邊超市買菜,還是回去在小區門口的超市買,目光掃過對面街的時候,他愣了愣,「親愛的狗子,我是看到你同事了嗎?」
「你看到親,愛的狗,狗子了。」對面穿著工裝的人衝他揮了揮手。
是初一。
看到就讓人特別順氣兒的狗子。
「你怎麼回事兒?」晏航看著跑過來的初一。
「下班就來,來了,」初一跑到他跟前兒笑了笑,「我擔心。」
「有什麼好擔心的。」晏航嘖了兩聲,在他腦袋上用力揉了兩把,想再摟摟,但是身後還有同事,只能忍下了。
「我怕有,有人偷襲,」初一往四周看了看,「沒有看,到可疑的人。」
「不會有可疑的人了。」晏航笑了笑,又輕輕歎了口氣。
老爸的短信雖然只有簡單的一句話,但信息還是很明確的。
如果真還有危險,不會還讓他出門兒上班,也沒讓崔逸接他下班。
老爸可能真的是把事兒給了了。
所以自首了。
「吃焗飯吧,」初一在旁邊說,「好久沒,吃了。」
「好。」晏航點點頭。
「黑椒牛,柳加咖喱。」初一說。
「沒問題。」晏航把胳膊搭到他肩上。
「崔叔有消,息了嗎?」初一偏過頭看著他。
「沒呢,」晏航說,「不急這一會兒了,等吧。」
「是在這兒自,自首的嗎?」初一問。
「是,」晏航點頭,「不過跟你爸那會兒一樣,見不了家屬,只能見律師,讓律師帶話。」
「嗯。」初一摟了摟他的腰,又拍了兩下。
「你還幾天開學了?」晏航問。
「三天,」初一說,「轉過年就實,實習了,跟上班差,不多了吧,正式有,有錢拿了。」
「拿工資了就別那麼摳了,」晏航說,「自己買點兒內褲,別說一百塊一條,起碼五十塊三條吧。」
「我穿你的。」初一回答得很乾脆。
「怎麼這麼不要臉呢?」晏航說,「摳門兒都摳我頭上來了啊?」
「想你的時,候就扯,扯開褲子瞅,一眼。」初一說。
「別逼我大街上抽你。」晏航看著他。
初一嘿嘿地樂了兩聲。
焗飯的材料很簡單,不需要到大超市,晏航就在小區門口的超市買好了東西。
雖然知道崔逸有消息會第一時間通知他,但回到樓下時,他還是沒忍住往隔壁樓上看了一眼。
崔逸家的燈還是黑著的。
回家之後,晏航把手機拿出來放在了茶几上,進了廚房開始做飯。
初一挺體貼的,昨天外賣的飯給得特別多,還剩了不少,做焗飯正好合適,特別是在沒有心情認真做飯的情況下,焗飯不用動腦子。
平時他做飯,狗子都在客廳裡自己玩尾巴,今天他在廚房裡待了多久,初一就在他旁邊杵了多久。
把烤盤放進烤箱之後,晏航歎了口氣,轉過身捧著初一的臉:「是你怕還是你擔心我啊?」
「我怕。」初一老實地回答,「我不,不踏實。」
晏航摟著他親了好一會兒:「去洗個澡吧臭狗,都快啃不下嘴了。」
「哦。」初一笑了笑。
吃完飯之後,晏航和初一就一塊兒窩在沙發上看電視。
一般來說,初一剛洗完澡香噴噴的時候,是晏航最想在他身上幹點兒什麼的時候,今天卻相當的坐懷不亂。
手指頭繞著初一一撮頭髮轉了有八百多圈了也停不下來。
放在茶几上的手機終於響起來的時候,躺在晏航腿上一晚上扭來扭去不得安寧的初一以光速彈了起來,拿起手機遞到晏航手裡大概耗時不到0.5秒。
晏航掃了一眼屏幕,看到崔逸名字的同時就把電話接了起來:「怎麼樣?」
「我現在去你那兒。」崔逸說。
「你在哪兒了?」晏航問。
「樓下。」崔逸回答。
「好。」晏航掛了電話,突然有些發慌,看著初一,「老崔在樓下了,馬上上來。」
初一愣了愣,又蹦起來竄到門邊,把門給打開了。
然後就一直杵在門口,直到崔逸從電梯裡出來。
「別錄音啊。」崔逸進了屋。
「你可以寫字,寫一張燒一張。」晏航說。
崔逸笑了笑,走到飲水機前面給自己倒了杯水,喝完了往沙發上一倒,伸長腿舒了一口氣。
初一退進了臥室,把門關上了。
「怎麼樣?」晏航問。
「還算可以,」崔逸說,「我讓小白幫聯繫了她朋友,律師專業不專業牛不牛這方面你不用擔心了。」
「嗯。」晏航看著他。
「確定是自首,而且有重大立功表現,」崔逸低聲說,「我覺得有戲。」
「嗯。」晏航應著。
重大立功。
如果沒有猜錯的話,老爸真的,憑著自己不知道是信念還是偏執,最終還是自己把這事兒了結了。
崔逸沒再說話,靠在沙發裡看著天花板,過了好一會兒才笑了起來:「你有沒有什麼時候覺得老狐狸挺酷的?」
「他耍我的時候。」晏航說。
「他對你媽有交待了,」崔逸聲音一直很低,「警察去的時候地上捆著倆,他在蹲邊兒上抽煙。」
晏航愣了一會兒才低頭笑了笑。
「那場景,」崔逸說,「肯定特別像個蹲路邊兒騙人的假藥販子。」
晏航笑出了聲。
「別的你不用管了,我來處理,」崔逸說,「你爸沒什麼變化,老樣子,傷也沒影響,腹肌破相了。」
晏航還是笑,沒說話。
「他讓我帶張你的照片給他,」崔逸說,「正臉大頭帶笑容非偷拍……他什麼時候偷拍你了?」
「不知道。」晏航嘖了一聲。
崔逸拿出手機對著他:「來,笑一個。」
晏航轉過臉,咧著嘴呲了呲牙。
「還有,」崔逸看了看照片,收好手機,「他跟你說對不起。」
晏航的手輕輕抖了一下,咬了咬牙沒出聲。
「本來還說了一句他很愛你,」崔逸說,「後來又覺得太肉麻了讓我刪除記憶。」
晏航低下頭,笑了起來。
眼淚就在他笑著的時候突然湧出來,很大滴地落在了面前的地板上。
「我聯繫一下過兩天還要去,」崔逸說,「你有什麼話要帶給他的嗎?」
晏航慢慢地吸了一口氣,努力控制了一下失控的眼淚:「等他出來再說吧。」
「好。」崔逸拍了拍他肩膀站了起來,「我回去了。」
「崔叔。」晏航偏過頭。
「嗯?」崔逸看著他。
「靠你了。」晏航說。
「放心,」崔逸笑了笑,「我對他的事兒無論如何都會全力以赴的。」
崔逸走了之後,晏航進了浴室,打開水龍頭,往自己臉上潑著水。
晏致遠用了快二十年的時間,硬是自己把當年的殺妻仇人給抓住了。
晏航不知道他靠的是什麼。
執念,愛,還是強迫症。
但想到老爸蹲在被捆好的兩個兇手身邊抽煙的樣子,晏航突然就很想哭,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想哭。
他也不知道老爸抽著煙等警察來的時候,是什麼樣的心情,又會在想些什麼。
結束了吧?
也許什麼都沒想,用了這麼漫長的時間來完成的事,付出了那麼大的代價來達到的目標,在結束的那一瞬間,也許什麼都空了吧。
晏航沖了很長時間的水,感覺一直往臉上潑水有點兒太單調了,於是順便就往腦袋上也潑了潑。
洗完頭之後,他感覺自己輕鬆了很多,也清醒了很多。
「初……」他一邊擦頭髮一邊轉身,猛地看到浴室門口戳著個人,忍不住吼了一聲,「啊!」
這一聲吼帶著他最後一點需要發洩的情緒,吼得挺帶勁的,在小小的浴室裡一震,自己都感覺自己內功深厚。
初一臉上擔心的表情都被他吼成了震驚。
「你怎麼在這兒站著啊!」晏航看著他。
「在這兒站,站著都吼,成這樣了,」初一說,「在你後,後頭站著你不,不得把鏡,鏡子吼碎了啊……」
「……你就不能在外頭乖乖坐著等我出去嗎?」晏航有些無奈。
「你能嗎?」初一問。
晏航看著他,過了一會兒把毛巾扔到旁邊,摟住了他:「哎……」
「好點兒沒?」初一在他背上輕輕搓著。
「嗯,」晏航閉上眼睛,「沒事兒了。」
「我第,第一次看,到有人哭,得要洗,洗頭的,」初一說,「你好另,類啊。」
「滾。」晏航說。
「我幫你吹,頭髮吧。」初一說。
「為什麼,開著空調一會兒就干了。」晏航說。
「不知道,就是想幫,幫你吹。」初一說。
「……吹這個詞,」晏航說,「不能隨便單獨用,知道麼?」
「啊?」初一沒聽懂。
「吹吧,」晏航拍拍他,「來,幫我吹。」
晏航坐在椅子上,腿伸得老長,低頭玩著手機。
初一站在他身後很認真地拿著吹風筒在他腦袋上呼呼吹著。
挺有意思的,風在頭髮上吹過時,頭髮就像開出了一溜小花。
晏航在看微博評論,時不時笑兩聲。
以初一對他的瞭解,這會兒他心情還可以,情緒應該是穩定的,但心裡亂七八糟地想著很多問題,他需要看看平時都懶得看的評論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有什,什麼好笑的嗎?」初一問。
「你一會兒自己看,」晏航說,「有個小姐姐畫了小漫畫,你看嗎?」
「一會兒自,自己看。」初一說。
「哎呦,」晏航抬起頭枕在他肚子上,「讓你自己看還不高興了啊?」
「自己看,自己查,」初一說,「你又不,不是百科,全書。」
「看不看?」晏航問。
「看。」初一點頭,關掉了吹風筒。
晏航把手機遞到他面前。
小姐姐畫的是他倆一個做飯一個吃飯的場景,Q版的很簡單的小圖,但是畫得很可愛,晏航做飯動作快得都成千手觀音了,小狗面前堆了一摞碗,嘴裡全是吃的。
「好萌啊,」初一看到圖上的數字是1/3,「還有啊?」
「後面的別……」晏航話還沒說完,初一已經在屏幕上點了一下。
晏航把手機拿回去的瞬間,初一看到了下一張圖上的內容。
不是Q版了。
但是就因為不是Q版,所以畫的是什麼簡直一目瞭然,特別是初一這種一向銳利的目。
2/3畫的是兩個摞在一起的人。
沒有穿衣服。
雖然初一從來沒看過小黃書小黃漫小黃文小黃X小黃一切,但他畢竟不是個傻子。
只是這個圖上畫的內容,是他從來沒有想像過的。
他從來沒有想過跟晏航之間出現這個姿勢。
這個姿勢也不是在擼狗。
「吹頭髮。」晏航也不再提畫的事兒,很平靜地低頭繼續玩手機。
初一拿著吹風筒愣了很長時間,然後抓著晏航的頭髮往後拉了過來,低頭看著他仰著的臉:「我再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