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赫沒有去過那個北三環的分校區,在北三環上來迴繞了好幾圈才找到了在一條岔路盡頭的分校區,面積不小,門臉卻並不顯眼,他在路口幾次看過來都沒注意到這個大門。
他把車停在路邊,下了車慢慢走到校門外的花壇沿兒上坐下了。
約的是四點,現在還差十分鐘。
今天是週六,學校裡的學生很少。
偶爾有一兩個走出來,都會有些好奇地盯著他看,大概是因為專業的特殊性,看到在這個只有殯葬專業的校區門口坐著的人會覺得奇怪。
安赫猶豫著是回車上坐著等還是繼續在這兒坐著,齁冷的。但最後他還是沒動,從口袋裡拿出支煙來點上了,已經四點了。
又坐了快十分鐘,煙抽完了,安赫把煙頭在地上按滅了彈進離他兩米多遠的垃圾箱裡,自己不是被人耍了吧?
正想拿出手機打個電話的時候,校門裡走出來一個人。
安赫看了一眼,這人穿著灰色的寬鬆運動褲和黑色羽絨服,腿挺長,頭上戴著個滑雪帽,帽子拉得很低,因為離著還有一段距離,安赫看不清樣子,只能判斷皮膚挺白。
那人出了校門站下了,往他這邊看了一眼,慢慢走了過來。
安赫估計就是他了,站了起來。
這人走得有點懶洋洋的,安赫很有耐心地雙手插兜站在原地等他。
走近之後,安赫看清了他的樣子,個頭跟自己差不多,雖然沒有化妝,但眼睛和直挺的鼻樑沒有變。
「以為你不敢來呢。」他走到安赫面前,勾起嘴角,一個微笑一閃而過,表情恢復了平淡。
「學校有什麼不敢來的。」安赫笑笑,這人化不化妝差別挺大,在漂亮和帥氣之間轉變得界線分明。
「不吉利。」
「我不信這些,」安赫拉了拉衣領,想起來還沒問他名字,於是問了一句,「貴姓?」
這人抬眼看了他一眼:「那。」
「那?」安赫愣了愣,「哪兒?」
「……那,」他皺了皺眉,「那辰,姓那,你文盲?」
安赫笑了笑,他的確是沒反應過來,不過這個那辰脾氣似乎不怎麼樣,安赫心裡有點兒不爽。
「姓那啊?」他回手指了指自己停在路邊的車,「跟我車一個姓,納智捷,你小名兒是不是也叫大七?」
那辰笑了,這次的笑容沒有一閃而過,而是從嘴角挑起,一直漾到了臉上,安赫甚至看到了他右臉上一個淺淺的酒窩。
但沒等安赫在心裡感歎完這笑真是漂亮,那辰臉上的笑容突然散去了,眼神也一冷,沒說一句話,轉身就往校門裡走。
安赫站著沒動,這人脾氣有點兒怪,但出於「來而不往非禮也」的原則,他衝著那辰的背影說了一句:「我叫安赫。」
他沒再等那辰的回應,轉身幾步走回自己車旁,打開車門上了車。
打著了火正準備開車走人,一抬頭卻發現那辰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了他車頭前。
安赫嚇了一跳,放下車窗探出頭:「怎麼著?」
「請你吃飯。」那辰說,走過來拉開副駕的門坐了上來,腦袋靠著椅背,眼睛看著前方。
「行,」安赫沒多說,也沒推辭,把車掉了頭往路口開,「去哪兒?」
「雅園。」那辰說。
安赫扭頭看了他一眼,雅園是個挺高端的私房菜館,一周營業三天,一天只開六桌,預約一頓飯得大半年,安赫沒去過。
林若雪跟人去蹭過一頓,說是小橋流水,亭台樓閣,聽著戲,聽著小曲,吃著看不懂是什麼的菜。
「我等窮酸吃完一頓飯出門走路都邁著小碎台步……」林若雪總結。
「換個地兒吧,再說那兒不是還得預約麼。」安赫把車在路口停下,等著那辰換地點。
雖然他知道那辰開的是三十多萬的龐巴迪,能花這個價買輛摩托車的人,吃頓雅園也不算什麼,但他畢竟只是個學生。
那辰沒說話,沉默地看著窗外,似乎是在琢磨著該去哪兒,過了好一陣兒他才轉過頭看著安赫:「停這兒幹嘛?」
安赫被他問得莫名其妙,差點兒想回答不知道了:「不是在等你說去哪兒麼?」
「雅園,」那辰說,「右轉順三環一直開。」
安赫有點兒想問你是不是耳背,剛要開口,那辰又說了一句:「我去那兒不用預約。」
看來不是耳背,安赫沒再說話,開出路口右轉往雅園那邊開,去就去吧,也去邁一回小碎步得了,有機會再請回來。
雅園是個挺大的四合院,大門關著,那辰過去把門推開了,安赫跟著往裡走,剛邁進去,就聽到旁邊傳來個聲音:「恭喜發財,萬事順意,恭喜發財,萬事順意。」
安赫扭看了一眼,門口的一個黑色的木頭架子上站著倆灰綠色的金剛鸚鵡,正衝他倆歪著頭叫,看到安赫轉頭看它們了,有一隻橫著在架子上挪了一步:「貴客裡邊兒請。」
一個小姑娘從旁邊迎了上來,沖那辰微笑著:「辰少爺下午好。」
「羅叔在麼?」那辰問。
「在的,」小姑娘回答,又衝安赫笑著問,「先生下午好,您貴姓?」
「免貴姓安。」安赫也笑了笑,少爺?不夠矯情的。
小姑娘相當有禮貌,一直微微彎著腰,做了個請的手勢:「請跟我來。」
雅園裝修得很有情調,院子裡都是小巧精緻的山石和綠植,巧妙地把通往裡院的路隱藏了起來,轉個彎就有可能看不到前面的人,有種曲徑通幽的感覺。
安赫踩著青石板的小路跟著往裡走,就覺得這石板寬度設計不合理,一步半格感覺是扭著腰走,一步一格又有點兒像蹦著邁正步,忒歡快了。
不過走了幾步之後,他看到一塊石板上刻著字,不好彎腰去看是什麼字,但估計是老青石板,所以沒捨得按更合理的步距來裁切。
拐進裡院之後,安赫聽到了隱隱地有音樂,再細聽發現是有人在唱戲,聲音很婉轉。
繞過一座假山,他看到了裡院有個精緻的小戲台,台上的人很正規扮上了正唱著,安赫對京劇完全沒概念,不過看著聽著都挺美妙。
小姑娘把他倆帶到了一間屋子前,這院裡有幾間屋子安赫看不清,每個屋之間都設計了花石之類的東西遮擋,進了屋之後完全感覺不到有沒有別的客人存在。
屋裡除去考究的桌椅,東西還不少,貼牆還有個書櫃,放滿了線裝書,安赫沒過去看,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我去叫羅先生過來。」小姑娘給他們沏了茶之後退到門外。
「不用了,他這會兒忙吧,」那辰在窗邊坐下,看著外面的戲台,「就吃個飯,不用招呼。」
「好的。」小姑娘關上門出去了。
安赫坐在了對著窗的椅子上,屋裡很暖和,但沒看到暖氣片兒在哪。
那辰似乎沒有要說話的意思,安赫也沒開口,他覺得這人有種說不上來的感覺,冷淡或者漫不經心都不準確,安赫找不到形容詞。
不過挺有意思。
「唱的是什麼?」安赫拿過杯子喝了口茶,隨口問了一句。
「鎖麟囊。」那辰往椅子上靠了靠,胳膊撐在扶手上,手指頂著額角往安赫這邊看了一眼。
安赫有些意外:「你聽戲?」
「嗯。」那辰沒動,一直那麼偏著頭看他。
「以為你應該聽搖滾。」安赫笑笑,被這麼盯著他沒什麼不感覺,上課的時候被盯習慣了。
「也聽。」
對話完畢之後又是長時間的沉默,安赫也沒再找話題,靠在椅子上聽戲。
他沒怎麼聽過戲,也沒興趣,但現在這樣的環境裡聽著,覺得還挺享受。
從小家裡就沒音樂聲,更別說戲了,他從小到大聽得最多的就是麻將洗牌的聲音,在煙霧瀰漫的客廳裡從早到晚,從晚到早地響著,大學住校的第一個月他甚至因為聽不到麻將聲失眠了。
老媽對音樂沒興趣,所以他開始學鋼琴的時候老媽也相當不滿意,說是浪費錢,有那閒錢不如給你媽多打幾把牌。
「你要我電話幹嘛?」那辰突然開口問了一句。
安赫笑笑,猶豫了一會兒才說:「你們那天在沸點演出,我以為鼓手是個姑娘。」
「是麼。」那辰瞇縫了一下眼睛。
那辰眼神裡的不屑只有一瞬間,安赫還是看到了,但他對這個反應不意外,前男友曾經指著他鼻子罵過,安赫,我最看不起的就是BI。
「嗯,」安赫慢慢地轉著茶杯,「你打鼓的樣子很帥。」
那辰沒出聲,閉上了眼睛,過了一會兒,突然往後一靠,跟著外面的調子慢悠悠地開始唱:「春秋亭外風雨暴……」
安赫正在倒茶,聽到他這一嗓子,手抖了一下,趕緊放下壺。
那辰閉著眼繼續唱:「何處悲聲破寂寥……」
安赫沒有打斷他,一開始有點兒想笑,他潛意識裡已經把那辰劃歸在了另類搖滾青年裡,猛地聽到他開口唱戲感覺挺不搭的。
但那辰兩句唱完之後,他坐回了椅子上,靜靜地聽著。
那辰沒有刻意捏著嗓子,只是用他略帶沙啞的本嗓直白地唱著,但字字句句韻味十足,上了韻的念白也都一字不差。
幾句下來,安赫盯著他逆光的側臉出了神,那辰什麼時候停下來的他都沒注意到。
「好聽麼?」那辰轉過臉來問了一句。
「你是不是學過?」安赫雖然不聽戲,但多少有個概念,會唱不難,想唱出那個味兒來不容易,那辰的水平至少得是票友裡拔尖兒的。
那辰笑了笑:「我媽愛唱。」
這是安赫第一次看到那辰不帶任何別的情緒的笑容,挺陽光的。
那辰沒點菜,也沒人過來讓他們點菜,安赫吃了幾口桌上的茶點,相當好吃,其實他挺想問問那辰你是不是忘了點菜?
雖說他吃飯一直沒個准點兒,但畢竟還是很期待吃吃能讓人「邁著小碎台步」的私房菜。
在他吃下第三塊小酥餅的時候,門被很禮貌地被敲響了,接著就進來了一溜兒漂亮小姑娘,端著托盤挨個圍著桌子轉了一圈,等她們很禮貌又退出去之後,桌上多了四個菜一罐湯,碗筷碟子杯子什麼的都擺好了。
安赫對吃的沒什麼特別愛好,但這桌菜色香味俱全,在服務員退出去之後,他立馬覺得餓了。
桌上的菜安赫基本能認出來,一盤顏色很誘人的紅燒肉,一條炸成了淡金色香氣四溢的魚,一盤綠得很漂亮的西芹,還有一盤不知道是什麼炒的肉片兒,湯罐裡是野菌湯。
菜量不大,倆人吃正好。
服務員也沒報菜名也沒給盛湯就那麼一言不發地退出去了,安赫只能問那辰:「這菜都叫什麼?」
「沒名字,」那辰給他盛湯,「葷菜叫雅園一三五七九什麼的,素菜叫雅園二四六八十,一天就幾個,不點菜,吃著哪個算哪個。」
「哦,」安赫在心裡嘖了一聲,接過那辰遞過來的湯碗,「謝謝。」
那辰話很少,吃飯的時候完全沒了聲音,安赫也沒什麼不自在,埋頭吃。
雖然跟林若雪他們一塊吃飯的時候大家都說得很熱鬧,但大多數時間他就一個人吃飯,不說話也沒什麼感覺。
再說他跟那辰也沒什麼話可說。
菜很好吃,再加這樣的環境,就算一直沉默,也算是不錯。
在那兩隻金剛鸚鵡「貴客走好」的叫聲中走出雅園的時候,安赫雖然沒像林若雪說的那樣邁著小碎台步,也算是回味無窮了。
「今天謝謝你,很久沒吃這麼好吃的菜了,」安赫發動車子之後,看著坐在副駕上閉著眼的那辰,「送你回學校吧。」
要說那辰長得真不錯,他不是沒興趣,但這人的性格跟他實在不合,他連提議再去哪裡坐坐的想法都沒有了。
「嗯,」那辰睜開眼睛扭過頭看著他,「不用這麼客氣,揍你一頓不能白揍啊……其實我就是想找個人陪我吃飯。」
安赫笑了笑,莫名其妙覺得那辰這話說得透著幾分無奈,但看表情又好像不是那麼回事。
他沒再去細想,每天琢磨學生心裡在想什麼已經夠了。
車拐進那辰他們學校那條小路之後,天色已經完全黑了,安赫發現這條路居然沒有路燈,一條只灑著月光的路通往校門口,看著有點兒瘆人。
「路燈壞了,」那辰大概是看出了他的疑惑,在一邊說了一句,「換了燈也會被人打壞,所以現在沒人修。」
「打壞?」安赫愣了愣,「營造氣氛麼。」
「誰知道,」那辰敲了敲車窗,「要不你在這兒停吧,我走過去。」
「不差這二百米。」安赫開了大燈,沒有停車,一直把車開到校門口。
「謝了。」那辰打開車門跳下車。
「不客氣。」安赫突然有點兒尷尬,他發現那辰下車之後沒有轉身走,而是靠著車門看著他。
他跟那辰對視了一會兒之後,乾脆把車熄了火:「怎麼了?」
「疼麼?」那辰問他。
「什麼?」安赫一下沒聽明白他這句話什麼意思,過了兩秒才反應過來,「還好,不動就不疼。」
那辰想了想,又上了車,一把拉過安赫的手,不知道從哪兒摸出一支筆來,在他手背上寫了一串數字。
那辰的手很暖,大概是打鼓的原因,掌心有些粗糙,但這一握卻讓安赫心裡微微地顫了一下,說不上來的讓人舒心的觸感。
「這是什麼?」安赫看了看手上的數字。
「我Q號,你要覺得要去醫院可以找我。」那辰說。
「我有你電話。」安赫提醒他。
「打電話我不一定接,」那辰再次跳下車,關上車門的時候又補了一句,「我討厭接電話。」
安赫回到小區的時候已經快十點了,路上去了趟超市,買了下個星期的方便面方便粉方便米飯。
兩大兜拎在手上讓他一直覺得肋骨和後背扯著疼,他一直不知道手裡拎點兒東西還需要前胸後背一塊兒使勁的。
進了門,他在浴室裡把身上的衣服都脫了,看到早上的青紫變深了,有些暗紅,似乎面積也變大了。
他把那辰的Q號抄在了客廳的日曆上,然後發現那串數字是用油性筆寫的,洗手液搓了半天都還清晰地停留在他手上,跟打了條形碼似的。
最後開了電腦上網查了查才用橄欖油搓掉了。
那個Q號安赫一直沒去加,他對那辰的興趣都敗在了那辰跟自己有些格格不入的性格上,再說那辰留Q號的時候說的是如果要去醫院就找他,說得就跟沒事兒別加似的,他也就懶去加了。
他就算傷重不治,不,傷勢加重需要去醫院,也不打算找那辰。
好在傷在家睡了一天一夜之後,沒那麼疼了,接著就很爭氣地每天以肉眼可見的變化慢慢恢復著,大半個月之後,就基本沒什麼問題了。
年終的事很多,考試,家訪,總結,安赫每天都挺忙,但這種忙碌卻沒法趕走他心裡的空虛和寂寞,元旦前看到學生家長送來的購物卡和禮券,他硬是看出了一堆落寞。
元旦也就那麼波瀾不驚地滑過去了,那天林若雪照例組織眾孤寡老少爺們兒聚會,安赫跟著鬧了一晚上,回來的時候依然覺得心裡空,沒著沒落的,而且擼管兒完全無效,擼到手酸腰疼也不過就是手酸腰疼而已。
那之後好些天他這個勁頭都過不去。
第不知道多少遍看完《寂靜嶺》之後,安赫站起來,看了看手機,沒到十二點,困,但不想睡。
他拿過新的掛歷打開看了看,打算把掛歷換上。
他看日期一般用電腦,電腦沒開用手機,牆上的掛歷除了幾個月才想得起來翻一次之外,不會去看,但掛歷卻一定要掛,看著一個一個排列在格子裡的數字,他會有種自虐般的快感。
日子儘管沒多大變化,但還是在一天天走著的,不管你這輩子是有意義沒意義,值得還是不值,後悔還是無悔,來得及還是來不及,總有過完了嗝兒屁的那一天。
把舊掛歷從牆上拿下來的時候,他看到了上面自己寫上去的那串數字,那辰的Q號。
這都快一個月了,他一直沒再聯繫過那辰,那辰也沒再找過他。
現在突然看到這串數字的時候,安赫有種過了很久的感覺,猶豫了一下,他把寫著號碼的那塊兒撕了下來。
他琢磨著人那辰請他一頓雅園,他怎麼也得回請一頓。
換完掛歷之後,他坐到電腦前,點開了Q。
嚇↘死↙你
安赫看著這個暱稱,半天沒說出話來,又重搜了兩遍才確定這不是加錯了自己哪個二逼學生的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