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旭的聲音聽起來挺平靜, 與從前跟陸遠打電話時有些不同,可相前兩次在他家碰面時,態度卻好了很多,至少不像是對陌生人那種粗暴與不耐煩的樣子。
陸遠卻在這時候猶豫了,按說韓旭在忘掉他之後又重新聯繫他要求見面, 這是件讓他開心的事, 但首先, 韓旭明明已經忘掉了他,為什麼突然轉變態度又來找他, 其次, 如果韓旭想起了什麼,或者……那意味著韓旭又重新被捲回了這件事情當中,這是他不願意看到的。
他考慮了十分鐘, 最終決定還是過去,至少要知道韓旭現在的情況。
陸遠以前每次到韓旭這裡來, 都是直接推開院門進去, 從花盆下邊拿鑰匙開門進屋,今天卻在院門上敲了敲。
韓旭應該是在院子裡, 他剛敲了一下,門就開了,韓旭站在門裡看著他:「直接進來不就得了, 怎麼還禮貌上了, 學人家敲門。」
陸遠有些茫然地跟著韓旭進了屋, 他有點小小的激動, 是的,但同時又有些不安。因他能從韓旭的語氣和眼神裡看出來,韓旭已經恢復到了原來的樣子。
「我本來想過段時間再找你,」韓旭坐到沙發上,扔了罐啤酒過來,「但是看來時間上不夠。」
「你……想起來我是誰了?」陸遠試探著問了一句。
「你知道有些人會害怕拍照片麼,」韓旭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自顧自說著,「因為照片上的人,和自己是一模一樣的。」
陸遠沒有再追問,在韓旭身邊坐下,看著他。
「照鏡子的時候也一樣,裡外兩個你,都一樣,你動,鏡子裡的人就動,有時候你會覺得分不清哪一個才是真正的自己,游靈會趁虛而入,搶走你的身體。」
「所以鏡子不是載體,是介媒,通過鏡子,進入身體,」韓旭喝了一口啤酒,「哥,你說你屋裡沒有鏡子,對吧。」
韓旭這聲哥一叫出來,陸遠的心馬上落實了,這是韓旭,以前的韓旭。
「是的,整個19號都沒有鏡子。」
陸遠心裡動了動,他原來就想過這個問題,為什麼整個院子裡所有的房間裡都沒有鏡子。現在韓旭這麼一說,他馬上聯想起來那天和孟凡宇說過的話,找許佳音的人既不是蘇墨,也不是孟凡宇,是第三方,想得到吊墜的另一方,如果說他們是依靠的是鏡子,那麼只要沒有鏡子,他們就無法做他們想做的事。
「你看過那天的錄像了沒?」韓旭問。
「看了,我知道是怎麼回事,」陸遠把大致的事說了一遍,「他們帶走你要做什麼,為什麼又讓回來了,這個想不通。」
「所以我才會叫你來,我本來想等自己再想明白些,但我發現我忘掉很多東西,」韓旭調整了一下坐姿,「我之前根本不記得你了,所有跟你有關,跟這件事有關的,我都不記得,但是我記得一些我被帶走之後的事……」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我不能確定,因為我發現我開始慢慢能回想起一些有關你的事,但是與此同時,我對被帶走的那段時間的記記在消退,所以我沒時間想了,直接叫了你過來,」韓旭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胸口,「另一個你,會聽到我們說的話。」
陸遠猛地明白了韓旭說的「先管好你自己」的意思。
「你怕他會出來?」陸遠知道,除了蘇墨能把齊弘文叫出來,某些時候,齊弘文會自己出現,不受他的控制,他也無法預知。
「你不要讓他出來,」韓旭看著他,「他也末必有多想出來。」
「什麼意思?」陸遠沒有聽懂韓旭這句話。
「哥,你見過很多死人吧。」
「不算太多,你想說什麼?」
「你見過……像小山一樣堆著的死人嗎,」韓旭的聲音有些發顫,「摞成堆的。」
「沒有。」陸遠回答,這是和平年代,哪裡可能有誰能見過那麼多的屍體。
「蘇墨殺了很多人,」韓旭伸手握住他的手,他能感覺到韓旭的手在輕輕顫抖,「你想像不出來他殺了多少人。」
這句話讓陸遠很驚訝,蘇墨殺人?他心裡有點發疼,看上去落寞而孤單的蘇墨,真的會殺人?
「你看到了什麼?」
「說實在的我記不全了,我再過幾天可能就真的會全忘光,」韓旭皺皺眉,「這些記憶都不完整,像片段一樣的,我看到無數的死人,怎麼看也得有一百來號人,蘇墨想用他們的身體放出你身體裡的那個人……不成功的話他會殺掉試驗品……」
「什麼?」陸遠震驚了,他知道要想讓齊弘文的靈魂不受干擾,最好的辦法就是再找一個身體,但他沒有想到蘇墨會將不成功的人都殺掉。
「我也嚇壞了,我從來沒有見過那種場面。」
「你也沒有成功啊,為什麼……」
「我不知道,他放我回來了,」韓旭咬著下唇思索著,「我覺得他不是抹掉我的記憶,是封鎖了,但有時效性?反正我慢慢想起來了……他放我回來肯定是有原因的,但不知道是為什麼。」
陸遠沒有說話,這事孟凡宇肯定知道,韓旭回來的那天晚上,孟凡宇面對韓旭如此反常的狀況,表現出來的卻是鎮定和淡然,他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可是孟凡宇現在不見了,失蹤了,好幾天了音訊全無。
「你還記得什麼?」
「沒多少了,像做夢一樣,能回想起來的越來越少,但可以肯定的是,蘇墨不成功不會罷手的,我能感覺到,我……」
陸遠突然覺得韓旭的聲音有些忽遠忽近,他抬眼看著韓旭,他還在說什麼,但自己已經聽不清了,眼前開始有些模糊,身體裡有細小的變化,像是什麼東西想要穿透他的軀體。
疼痛慢慢襲了上來。
陸遠下意識地握緊了韓旭的手,他看到了韓旭湊上前來,看到韓旭焦急的目光,但他不受控制地全身無力倒了下去。
黑暗像潮水一樣湧了過來,將周圍包裹起來,他像是掉進了無底深淵,力量正在被一點點地抽離身體,他掙扎著讓自己不要暈過去,他要保持最後一點殘存的意識。
因為齊弘文就要出來了。
陸遠知道自己現在正面衝下地趴在黑暗當中,他慢慢清醒過來,手上是有些濕滑而又軟綿綿的觸感,卻判斷不出來是什麼東西。
四週一片死寂,這種純粹地黑暗是他曾經不止一次經歷過的。
一滴水珠落在了他的手背上,這不是水,這帶著溫度的水滴在落到陸遠手背上的同時,傳遞給了他一個信息,這是血。陸遠將手湊到鼻子下聞了聞,確定無疑,他幾乎在這一瞬間覺得自己回到了枯鴉洞。
「凡宇……」他輕輕地叫了一聲。這一刻他多希望黑暗中會伸過來一隻手,在他耳邊有他熟悉的聲音響起,跟我走。
他能聽到自己的聲音,孟凡宇卻沒有出現。陸遠苦笑了一下,這裡不是枯鴉洞,此刻他經歷的,也許是和在馬村遇到的情況相同,冥障。
如果是冥障,那這裡就肯定不會是他一個人,還必須有那個設下冥障的人。
「出來吧。」陸遠站起身來說了一句。
前方出現了一縷微光,一開始是細細一條,慢慢地暈開來。光線很弱,但他還是能清楚地看到,這忽明忽暗的光暈中,有一個人影。
他往那人影的方向走了幾步,慢慢能看清被光照亮的這一小塊地方,這場景卻還是讓他冷汗都冒了出來。
血。
四面八方,都是血。
但奇怪的是,這麼大量的血,卻幾乎聞不到血腥味,滴落在他手上的血,湊近了聞的的確確是血無疑,這被照亮的範圍內滿目看去一片血紅,看不到的黑暗中還有多大面積……
「小遠。」那人影開了口。
陸遠一聽到這聲音,全身都震了一下,又往前走了兩步,他想看清這個人的臉,因為他聽到的,是自己的聲音。
但那人影卻始終是黑色的,陸遠根本看不到他的樣子。
根據角度來看,光線無避免地會照亮他的臉,可此時光線卻像是被這個黑色的人影吸收了一樣,在靠近他的地方消失了。
「你是誰。」陸遠嗓子發緊。
「你應該知道的吧,我是誰。」
「齊弘文?」陸遠覺得自己像是在自言自語,這種感覺十分不舒服。
「你不是一直想見我嗎,你想做什麼?」
「你為什麼會在我的身體裡,陸傑呢,我哥呢?」
「從來就沒有陸傑這個人,從一開始就沒有,」齊弘文輕輕歎了口氣,「只事情出了點小差錯,我們沒有想到肖雨肚子裡雙胞胎。」
陸遠聽懂了齊弘文的意思,最初蘇墨選了肖雨的孩子做為他的身體,也就是說,從小和陸遠一起長大的陸傑,根本就是齊弘文,而不是從一半被搶去身體。也就是說,陸遠嘴裡一直喊著的哥哥,從一開始就是齊弘文。
「可是你既然已經用了那個身體,為什麼又會在我的身體裡?」
「這個說起來有點複雜了,」齊弘文似乎笑了笑,「你也許不記得了吧,蘇墨封住了你的記憶。」
陸遠愣住了,自己失去八歲前的記憶難道不是像孟凡宇說的那樣,因為受到了嚴重的刺激嗎?竟然是被蘇墨封住了?
「究竟發生了什麼?」陸遠問。
齊弘文沒有說話,那並不明亮的光芒漸漸地暗了下去,陸遠的意識隨著光線的暗淡而慢慢模糊了。
……
那是從小就經常去的地方,媽媽說懸崖邊上太危險,可陸遠還是喜歡跟著哥哥一塊偷偷溜去。哥哥總坐在崖邊的樹下發呆,不知道在想些什麼,陸遠就會在他發呆的時候爬上那棵樹。
……
接下去的事有些模糊,陸遠沒有想到差不多每天都爬上去的這根樹枝會突然斷了。他抱著半截正在一點點繼續斷裂的樹杈哭喊著哥哥救我。
哥哥抓上樹抓住了他,把他推到了靠近主幹的杈子上,樹杈卻在哥哥的腳下再一次斷開了。
「我可以不管你,但我真的……」齊弘文輕聲說,「很喜歡聽你叫我哥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