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城

    沈溪緩過勁來,站起身來,一步一步走了出去。

    此刻,她能感覺到風的速度,呼吸時空氣到底是濕潤還是乾燥,以及一輛又一輛飛速從眼前駛過的賽車。

    它們如同環形的時間線,重複著同樣的輪迴。

    前六分鐘,留下來的車手發揮平穩,只求做出最佳單圈成績保住不被淘汰。

    六分鐘後,真正的較量再度開始。

    沈溪的目光追隨著陳墨白的車,他目前的圈速處於第十二位,排在凱斯賓的後面。

    「埃爾文加油啊!一定要留到第三節啊!」阿曼達的表情就像上億美金的大□□彩票飛在天上。

    排在第十五位的賽車被淘汰,凱斯賓感覺到了威脅,加快了過彎速度,將自己的排名上升到了第十位。

    馬庫斯握緊了拳頭:「保住這個位置,保住!」

    而排在第十二位的陳墨白在合適的時機衝刺,提升到了第十一位。

    「哎呀……我要死了……我要得心臟病了……」阿曼達拍著胸口說。

    沈溪不發一言,死死地盯著陳墨白的車。

    穩住……穩住……

    九十秒後,排在第十三位的車手被淘汰。

    凱斯賓守住第十位遲遲無法上前,而陳墨白也岌岌可危。

    就在主持人評價「埃爾文剛回到f1,還是需要時間來調整狀態」的時候,陳墨白卻在之後的九十秒裡憑借穩健的過彎,圈速超過了凱斯賓,上升到第十位,觀眾們驚叫此起彼伏,凱斯賓真想在陳墨白的臉上打一拳。

    「這一切應該都是馬庫斯車隊的策略!不過這幾輪九十秒我們也感受到了埃爾文對速度的把控能力!」解說員也跟著興奮了起來,「埃爾文,讓我們看看你能不能留到最後的九名之中!」

    之後的三分鐘裡,排在第十二和第十一位的凱斯賓被淘汰了,剩下陳墨白和法國名將凱索爭奪第九名。

    凱斯賓將車開回了維修站,臉臭得就像一個月沒洗過的襪子。馬庫斯趕來和他擁抱。

    「第十一位也很不錯了!至少很有希望在正式比賽裡拿到積分!而且在輪胎上有優勢!」

    「哼!」凱斯賓摘了頭盔,直接將礦泉水澆到了腦袋上。

    剩下最後不到一分鐘裡,陳墨白的駕駛風格穩健而利落,圈速與凱索不相上下。

    在最後的十五秒,觀眾們不約而同開始倒數,陳墨白一個流暢的過彎賞心悅目。

    沈溪彷彿能感覺到此刻陳墨白握著方向盤的力度,每一次轉向的幅度,風如同巨大的幕布迎面而來又揚長而去,他的思維馳騁而瀟灑。

    而凱索明顯沒有非要在排位賽超過陳墨白的決心,陳墨白拿下了第九位,驚險進入第三輪。

    解說員激動不已:「很好!剛回到一級方程式的埃爾文·陳就適應了排位賽的新規則,」

    「這傢伙……」凱斯賓扯了扯嘴角,「感覺把跑在第一位的溫斯頓的風頭都蓋過去了。」

    「溫斯頓太強大了,去年的比賽提前四站就鎖定了個人總積分第一。佩恩雖然一直跟在他的身後,卻沒有超車的機會。當然,對於佩恩來說,排位賽而已,不需要拚個你死我活。所以排位賽反而是後面幾位的比較有看頭。」阿曼達就快星星眼了。

    第三輪淘汰賽再度開始。

    馬庫斯先生呼出一口氣來:「現在的結果已經比我們料想的要好了。只是看他能用現在這套輪胎跑多久……」

    沈溪呼出一口氣來。

    陳墨白並沒有辜負馬庫斯的期待,超越了名將卡朋特。

    熱烈的掌聲再度傳來。

    「很好,第八位。」馬庫斯先生的嘴上掛著的笑根本遮不住。

    但是在這之後,陳墨白就顯得意興闌珊了。他沒有再進行任何衝刺,在下一個九十秒被淘汰。

    「確實沒有太大的必要再爭下去了。我們已經用最小的消耗得到了超過期待的收穫。」馬庫斯呼出一口氣說。

    陳墨白回到了維修站,淡然地從車子裡出來,和技師們交流,詢問明天正式比賽的天氣情況,討論輪胎的使用以及進站策略。

    沈溪安靜地在一旁看著,直到排位賽完全結束。

    如同大家所預測的,溫斯頓拿到了桿位,排在第二位的是佩恩。過去的一年,三分之二的比賽到最後是溫斯頓與佩恩的第一位之爭。

    「其實佩恩比起亨特來說還是少了點什麼。他無法像亨特那樣,給溫斯頓帶來每一秒都驚心動魄的緊張感。」馬庫斯有些惆悵地說。

    沈溪來到正在觀看溫斯頓與佩恩角逐桿位的比賽錄像的陳墨白身邊,開口道:「大家都覺得你的表現超出期待。」

    陳墨白暫停了比賽錄像,抬起臉來,望向沈溪的眼睛。

    「那麼我超出你的期待了嗎?第一輪的時候,你並沒有看著我,不是嗎?」

    「你怎麼……怎麼知道我沒有看著你!」

    「我當然知道。」陳墨白低下頭來,繼續放錄像。

    「可……可就算是我沒有看著你,這和你爭取更好的排位有什麼關係呢?」

    「當然有關係。還記得我們一起聊天的時候說過,每一個賽車手的背後都有一支龐大的團隊——工程師、機械師、技師、數據分析師、營銷團隊、策略分析團隊,等等……但是f1是單人座駕,每執行一圈奔跑,只有我一個人。f1的起點也是它的終點。在起點為我準備的人很多,在起點為我期待和祈禱的人也很多。但我不想混淆起點和終點的存在,我想有一個人在終點等我。」

    陳墨白的聲音是沉穩的,但這樣的沉穩卻讓沈溪的心臟裡每一根血管都要裂開一道縫隙一般隱隱疼痛了起來。

    「所以沈溪,我只是在比賽,並不是慷慨赴死。請你不要閉上眼睛,轉過身。請你看著我。」

    陳墨白回答。

    「我會的。」沈溪說。

    陳墨白的眼睛仍舊盯著錄像,但沈溪能從這個角度看到他唇上淺淺的笑容。而沈溪那些裂開的細紋彷彿被溫暖地粘合包裹了起來。

    當車隊即將離開的時候,阿曼達驚叫了起來。

    「快看!快看是溫斯頓!溫斯頓來了!」

    沈溪轉過身來,看見一個身著賽車服的身影就站在不遠處。

    她緩緩揚起笑臉,小跑著奔了過去,髮絲揚起,就像一顆迫不及待的小行星,撞進了溫斯頓的懷抱裡。

    溫斯頓笑著拍了拍她的後背。

    「大獎賽結束之後,會在墨爾本多待幾天嗎?」

    「會多待兩天!」沈溪仰著頭,看著對方。

    「那我們一起去動物園吧,看袋鼠和考拉。」溫斯頓說。

    沈溪忽然想起,亨特最後一次在澳洲比賽的時候說過,想要去動物園抱一抱那只名叫貝蒂的考拉。而沈川則建議說他們四個人一起去,拍個合影。

    但是這個合影沒有實現的機會了。比賽之後亨特因為贊助商的活動不得不提前離開澳洲。

    「好啊,我們一起去動物園。不知道貝蒂還在不在。」沈溪說。

    溫斯頓忽然從身後拿出一隻手掌大的棒棒糖,是考拉的形狀,標籤就是「貝蒂」。

    「哇……」沈溪睜大了眼睛。

    「如果貝蒂已經不在動物園了,你就把它吃到肚子裡吧。」溫斯頓說。

    在不遠處看著的阿曼達感概了起來:「天啊,溫斯頓平常都不苟言笑,但是對沈博士就是超級溫柔有耐心啊!記得亨特和沈川去世,溫斯頓直接放棄了摩納哥站和加拿大站的比賽,陪著沈博士呢。」

    陳墨白瞇起了眼睛:「我記得那一年,溫斯頓仍舊是個人總冠軍。」

    「是啊!在之後的比賽裡,他拿下了幾個分站冠軍,落後的積分都被追回來了。他說,只要他還在賽道上,就背負著好友的榮譽。他會對每一場比賽全力以赴。」阿曼達說。

    「但是無論是佩恩,還是這次排位賽排在第三位的大熱門杜楚尼,都無法讓他享受到亨特追逐在身後的感覺吧。」儀表師馬克開口道,「有時候覺得溫斯頓其實很孤獨。我還記得當年他來到隊裡等著亨特還有沈川一起去吃飯的情景。就連聖誕節,他們也是四個人一起去瑞士滑雪。現在這些都沒有了。」


    「啊……我不想再聽下去了。再聽下去我就要掉眼淚了……」阿曼達揮了揮手,一轉身就看見陳墨白看著沈溪攥著糖的側影。

    馬庫斯先生嚴陣以待,死死盯著沈溪,直到她轉過身來小跑向他們。

    「阿曼達,你快看!」

    沈溪把那個棒棒糖拿給阿曼達看。

    「啊……很可愛啊……」

    「我一會兒就把它吃掉。」

    「吃掉?你就沒有一點捨不得?」

    「為什麼?」沈溪不解地問,「它只是糖而已。如果不吃掉的話,會過期壞掉。只有吃掉了,轉化為我的脂肪或者能量,才真正屬於我了,不是嗎?」

    「那你可千萬別減肥。」陳墨白開口道。

    「放心,我從來不減肥。」沈溪揮了揮那根棒棒糖。

    「走吧,林娜和郝陽正在等我們。」陳墨白揮了揮手。

    來到郝陽和林娜定的餐廳,沈溪迫不及待地點了最貴的海鮮套餐。

    郝陽則對陳墨白充滿了崇拜。

    「老天啊,一開始我還覺得觀眾席吵死了呢!等到比賽開始的時候,我自己也跟著喊起來了,現在嗓子都是啞的!你真的真的太帥了!第二輪連過兩輛車的時候,我旁邊有個女的差一點昏倒了!」

    「她昏倒不一定是因為陳墨白太帥了,百分之九十五原因只是過於激動心臟缺血而已。」沈溪說。

    「你可真會破壞氣氛。」郝陽搖了搖頭。

    林娜捂著嘴巴笑了起來。

    很快,套餐就上來了。有各式各樣的餐前包,一大盤的薯條和炸魚塊。

    郝陽表示很失望:「不會吧……這就是所謂的海鮮套餐?」

    「溫斯頓說這裡的炸魚塊又脆又有汁!」沈溪叉起一塊吃了一大口。

    「溫斯頓……」郝陽看了陳墨白一眼,發現他很淡然地端著紅酒,輕輕搖晃了兩圈,底下頭來感受著紅酒的醇香。

    而林娜也注意到了沈溪的背包邊上插著一隻超大的考拉棒棒糖。

    「這個棒棒糖好可愛。你在哪裡買的?」林娜問。

    「排位賽結束之後,溫斯頓送給我的。不知道他在哪裡買的。」

    「哦……溫斯頓……」郝陽再度若有所思地看向陳墨白。

    陳墨白不喜歡吃油炸食品,所以薯條和魚塊都沒有動。他很淡然地問了林娜睿鋒現在的情況。

    林娜這才想起什麼,小聲告訴陳墨白:「我請公休假來澳洲之前,還聽見董事長秘書說陳董在辦公室裡裝了網絡電視,為了能收看f1實時比賽。」

    陳墨白低下頭來,莞爾一笑。

    這時候郝陽忽然用不大,但是絕對四個人都能聽的很清楚的聲音說:「我說小尼姑,你這麼多年不找男朋友,是不是因為你喜歡那個溫斯頓啊!」

    「啊?」沈溪抬起頭來,一臉懵地看著郝陽。

    「他排位賽的以後一路領先,可謂無人能敵。我上網查了一下他過往的比賽,簡直是輝煌得……扎眼。你是不是喜歡這種的,所以誰都看不上?」

    沈溪搖了搖頭:「你所說的喜歡,應該是指愛慕吧?就像你對趙小姐那樣的感覺?」

    「愛……愛慕?我怎麼可能會愛慕趙穎檸那個大魔頭!我看起來像是有自虐傾向嗎?」郝陽的聲音揚高了一個八度。

    「可是我昨晚看見趙小姐發了一條想要雪地靴的朋友圈,你今天就買了雪地靴,而且是一模一樣的品牌。」沈溪抬了抬下巴,視線望向郝陽腳邊的那個鞋盒。

    「我……我那是給我技術部新來的大學生買的!」

    「我還看見趙小姐的朋友圈裡說,覺得小鱷魚的手機鏈很可愛,你的手機上就有兩個小鱷魚的鑰匙鏈了。」沈溪又看了一眼郝陽放在桌面上的鑰匙鏈。

    「我……我那是自己喜歡!我就喜歡掛兩個鱷魚鑰匙鏈,關她趙穎檸什麼事!」郝陽的耳朵莫名紅了,順帶一把將手機抓進口袋裡。


    「哦……我還記得一個月前,趙小姐在朋友圈裡說喜歡看男生穿巴寶莉這款格紋襯衫,現在你就穿著呢。」沈溪說。

    「我穿這個只是巧合好嗎!你……你什麼時候開始玩朋友圈了!她一個月前的朋友圈你都記得!你以前不是這樣的,都是刷什麼科技網頁的!以後不要刷朋友圈了,很浪費時間的!」

    「啊?可是林娜經常發朋友圈啊,我們兩個總有時差,沒有時間打電話,所以我只有關注林娜的朋友圈才知道她最近開心不開心。林娜說了,關注朋友圈也是對朋友的一種關心。」沈溪摸了摸下巴,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樣,「沒道理啊!按道理一件事可以歸結為巧合,發生三次以上……這麼大的概率,怎麼可能是巧合呢?」

    林娜摀住了眼睛不忍直視,陳墨白直接輕輕歎了一口氣。

    郝陽立刻轉移話題:「那……那你還沒說你是不是喜歡溫斯頓啊!你要是喜歡他,我們……我們也都支持你啊!」

    郝陽瞥了陳墨白一眼。

    「我……我對溫斯頓不是那種喜歡啊!」

    「那是什麼感覺咯!」

    沈溪「嗯」了半天,也沒有想到形容的方式。

    林娜吸了一口氣:「小溪,有一天溫斯頓結婚了,你是不是會很想當他的伴娘?」

    「是的!」

    「如果有一天你披上婚紗,是不是很希望溫斯頓能代替父兄挽著你的手,把你交到新郎的手上?」

    「啊……我怎麼沒想到這個?不過如果是溫斯頓,我會覺得很開心!」沈溪點頭道。

    林娜撇了一眼剛才一直想要煽風點火的郝陽:「聽到沒?就是這種關係,像家人,像父兄。」

    「但如果我四十歲也沒有嫁出去的話,就會和他生活在一起。我們會一起去旅遊,一起去冒險,一起去做別人覺得枯燥,但我覺得有意思的事情!」沈溪的眼中閃爍著期待。

    「那樣的事情不可能會發生。」陳墨白回答。

    林娜低下頭來笑了。

    「唉……我還剛想說『每個人心裡都有一座城,住著一個不可能的人』。」郝陽用詩人吟誦的語氣說。

    「什麼?」沈溪一副「你在說什麼鬼」的表情。

    「意思就是小尼姑你的心裡修了一座寺廟,而溫斯頓就是你寺廟裡的那尊大佛,你每天都燒香禱告,仰望著你的溫斯頓。但是你永遠都夠不著他。阿彌陀佛,善哉善哉……」郝陽雙掌合十。

    「我明天就送你去出家,你今天多吃點肉吧。」陳墨白說。

    郝陽立刻閉了嘴,吃起了餐包和魚塊。

    當郝陽打了一個嗝,揉了揉肚子的時候,服務員竟然端上來一個大托盤,托盤裡是一隻大海蟹!海蟹的蟹肉已經被剃了出來,周圍放著各種味道的蘸醬。

    郝陽的眼睛都直了:「這……這是阿拉斯加帝王蟹嗎?」

    「好像是啊。」林娜回答。

    「海鮮套餐啊,這很正常。剛才的炸魚塊和薯條是餐前小點。」陳墨白不緊不慢地回答。

    「那麼多的份量……餐前小點?我還以為是主菜呢!」

    「澳洲人的食量比較大吧,而且他們經常在餐廳裡從中午坐到下午。」林娜根據這兩天的觀察說。

    「讓我去洗手間吐一吐吧!竟然被炸魚塊撐得吃不下大海蟹!」

    大海蟹之後,又上來了大龍蝦。

    郝陽和林娜的戰鬥力明顯不如沈溪,陳墨白並沒有刻意吃太多,所有的海鮮都是點到即止。

    當煙熏魚片上來的時候,郝陽已經靠著椅背動彈不得了,只能看著沈溪一個人滿臉享受地將整盤煙熏魚片吃下去,最後還消滅了四人份的餐後甜點。

    「果然……海量……」

    吃飽喝足了,林娜和郝陽表示要走上一兩個小時,感受墨爾本的夜景。

    沈溪和陳墨白走在他們的前面,城市燈火映照在沈溪的臉上,她時不時地抬起頭來看著星空,似乎在思考什麼。

    「你在想什麼?」陳墨白問。

    「郝陽說的『每個人的心裡都有一座城,住著一個不可能的人』,到底是什麼意思?是在說我大哥和亨特嗎?他們一直在我的心裡,但卻是不可能再見到的人?」沈溪問。

    「就好像一千個人的心裡有一千個哈姆雷特。」陳墨白回答。

    「那麼你呢?」沈溪問。

    「我怎麼了?」

    「你的心裡也有一座城嗎?」

    「我的心裡當然也有一座城,城裡當然也有一個人,但是她絕對不是不可能。」陳墨白側過臉來,一頷首,正好對上沈溪仰望自己的目光。

    「那個人是誰啊?」

    「她在我的眼睛裡,你看見她了嗎?」陳墨白靠近沈溪。

    在夜燈的燈光之下,他的眼睛繾綣中像是還有很多沈溪不瞭解的東西。

    那就像是另一個世界,等待著她越走越深。

    「可是現在你看著我,你眼睛裡面的是我啊!所以你說的應該是一種比喻吧?意思是你的心裡只有她?」沈溪分析道。

    陳墨白直起腰來,繼續向前走。

    沈溪只能快步跟上去,兩人的影子在地面上連在一起。

    「那她是怎樣的人?」沈溪忽然萬分好奇。

    「你不是從來不關注這些的嗎?」

    「可是我也會有好奇心啊!」

《極速悖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