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小蟬倒抽一口氣, 下意識正要躲到舒無隙的身後。
對面的昆吾一把扣住了路小蟬, 還沒拽過去, 舒無隙右手輕輕一彈, 一道劍陣忽然張開, 向著四面八方延伸而去, 靈光飛濺, 立刻震碎了昆吾的醫道大咒,已經快要扭曲至舒無隙身邊的漩渦倏然煙消雲散。
無數的醫修驚訝地看著這一幕。
昆吾本以為自己扣住了路小蟬,卻沒想到路小蟬被鎖仙綾給拽了回去, 舒無隙抬起手將路小蟬緊緊扣在懷裡。
路小蟬的耳朵就貼在舒無隙的胸膛上,他能聽見他的心跳,一聲一聲, 沉穩卻又隱隱帶著一分暗湧。
「你方纔所為, 已經被你門下弟子看在眼裡了。」舒無隙淡淡地說。
原本臉上滿是震怒表情的昆吾壓低了聲音:「你不要碰他……你明知道你一旦碰他……」
「會怎樣?」還沒等舒無隙開口,路小蟬就問了。
舒無隙一直沒告訴他為什麼, 路小蟬一開始以為是舒無隙嫌棄自己乞丐出身有點髒, 到後面舒無隙對他無微不至, 有求必應——又怎麼可能會嫌棄他?
所以這裡面的緣由, 路小蟬一直想知道。
舒無隙不說, 但是這個昆吾肯定知道!
他能感覺舒無隙低下頭來看著自己, 因為他的氣息就落在自己的額頭上,然後舒無隙輕輕鬆開了手,就像之前一樣, 特別小心翼翼。
昆吾這才露出了大大的笑容, 用力拍了一下舒無隙的肩膀:「老弟!你還是那麼厲害!連佩劍都不用就大殺四方啊!」
正在整理藥材的醫修門有的呼出一口氣,有的搖了搖頭,有的無奈地一笑,繼續整理起藥材來。
昆吾雖然裝作只是和舒無隙玩笑切磋的樣子,但是路小蟬卻知道,他方才是真的動怒了。
「隨我來。」
昆吾的聲音果然沉了下來,他轉過身,快步而去。
舒無隙帶著路小蟬不緊不慢跟了上去。
他們來到了一間靜室,除了滴漏有規律的聲響,再沒有其他聲音。
靜室中只有一個茶几,几上有茶壺,但是當路小蟬跟著舒無隙坐下,昆吾卻一點沒有煮茶待客的意思,而是神情冰冷地看著舒無隙。
路小蟬坐得很不自在,他是來求醫的,可舒無隙貌似和昆吾鬧翻了,別說治眼睛了,一會兒就該把他們掃地出門了。
「舒無隙,你好大的膽子——你竟敢……」昆吾明擺著是要興師問罪。
「竟敢用鎖仙綾困住了他?還是竟然讓我找到了他?」
舒無隙的聲音如常,但是卻帶著威壓,路小蟬聽了心底泛起了深寒,那一邊的昆吾一時半會兒說不出話來。
「你一直知道他在哪裡。」舒無隙的聲音冰冷。
對面的昆吾不言。
「鹿蜀鎮的太凌清源大咒就是你設下的,除了不讓邪祟入侵,就是為了讓我找不到他。」舒無隙說。
路小蟬愣了!原來那個什麼大咒竟然是昆吾設下的!而且還是為了不讓舒無隙找到他!
如果不是這個大咒,舒無隙根本就不用去抓那個叫碧落的靈獸,也不用勾了路小蟬的元神回去才能知曉他在哪裡。
而且路小蟬聽昆吾的聲音像被花生噎死的老乞丐——應該沒錯?
這個老騙子是太凌閣的醫宗!
路小蟬腦子裡亂糟糟的,鬧不明白自己這十幾年到底怎麼回事了!
「你曾經答應過我,有他的消息便會告知我。你騙了我。」舒無隙的聲音更冷了,透露出徹骨的寒意,甚至於……殺氣。
昆吾看向了路小蟬,只說了一句:「小蟬,過來。」
路小蟬一聽,昆吾果然認識他!
他剛想要起身,卻想到舒無隙還沒同意,立刻坐回了原處。
我才不聽你這個老騙子的!
「你給我過來。」昆吾見路小蟬不動,直接伸手去扣路小蟬的肩膀,卻被舒無隙直接抬手擋住了。
昆吾又要結咒,舒無隙的另一隻手就要去碰路小蟬的脖子,昆吾一驚,立刻收手:「不要!」
「你若不想我碰他,那現在就治他的眼睛。治好了,我要帶他走。」
昆吾怔了良久,吸了一口氣,抬起手腕,倒了一杯茶,卻忽然朝著路小蟬潑了去。
「哎呀!」
這一回,舒無隙沒有為路小蟬擋下,茶水落在路小蟬的身上,就似被某種力量給吸引了,從他的髮梢、臉頰、脖子、肩頭凝聚成細流,竟然流進了路小蟬的耳朵裡。
瞬間,路小蟬除了咕嚕咕嚕的水聲,就什麼也聽不見了。
「我耳朵裡進水了!進水了!」路小蟬爬起身來,歪著腦袋,單腿跳來跳去。
但是耳朵裡的水就像是紮了根,怎麼跳也跳不出來。
「你要帶他去哪裡?」昆吾放下了茶杯,冷冷地看著舒無隙。
「無意境天。」
「你瘋了……舒無隙……你真的瘋掉了……我花費了多大的力氣才保住了他的丹元,但是他當年的修為早就渙散了,沒有修為他如何受得了無意劍海的劍勢威壓,他的丹元會裂開!你帶他上無意境天,就是要他的性命!」昆吾咬牙切齒,直接拿起了茶杯扔向舒無隙。
舒無隙端坐原處,不為所動。
那茶杯被舒無隙驟然釋放的靈壓所抵擋,沒有觸及舒無隙分毫,就跌落在了茶几上。
「當初你帶走他的丹元,對我說一旦他的肉身再塑,你就會帶我見他。可是你並沒有。」舒無隙也抬起眼,看向昆吾。
原本清寂的目光在那一刻,如有萬千劍意奔湧而來,要讓昆吾灰飛煙滅。
昆吾扣緊了手指,看了一眼還在揉耳朵的路小蟬。
「見到他又如何?你能碰他嗎?你碰他一下,他便會混沌業火焚身。我好不容易為他再塑的肉身,豈能被你破壞!」
「我不會碰他。」舒無隙的聲音還是那麼沉靜。
「不會碰他?你忍得了一時,忍得了三年五載,忍得了數十光陰!你忍得了百年?一個大活人就在你的面前,你不想碰他?」
起初昆吾怒意難平,漸漸卻又平息下來,聲音裡也帶著無奈,甚至於懇求。
「我能忍。」舒無隙回答。
昆吾搖著頭,像是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一般。
「如果你能忍住不碰他,你自然也能忍住不尋他、不見他。你很清楚,他的眼睛是治不好的,那是被混沌業火燒燬的,你就是挖了自己的眼睛給他換上,他也是看不見的。」
舒無隙靜默不語。
「小蟬的心性我也是瞭解。當初不過讓他留在無意境天三日,他就受不了,九日便哭鬧著要從無意劍海跳下來!我九次登門,你都執意不肯讓我帶他走……」
「可後來,他就再沒說過要走了。」
昆吾輕笑了一聲:「我這個師弟,對修真吾道沒有半點興趣,平日裡最喜歡的就是花花世界三千顏色,研究萬物生長週而復始。你能給他嗎?」
「那我便留下,他看他的三千世界,我看他就好。」舒無隙回答。
「什麼?那無意劍海怎麼辦?你不留在無意境天,那片劍海如果傾覆而下,天下蒼生都將被侵沒!你……你就是……」
「啊,原來還可以這樣。」舒無隙側過臉。
昆吾的背脊一片冰涼,他急匆匆看向舒無隙,想要從那沉如琉璃海的眼睛裡看出什麼來,卻只感到了恐懼。
「你……你想幹什麼……」
「你不是說小蟬捨不得三千世界萬物生長嗎?毀掉了,就沒什麼可留戀的了。」
舒無隙抬起手,昆吾一把將他的手腕扣住。
「你到底想幹什麼?」
「我把自己的劍留在了無意境天,震住了無意劍海。現在我撤了自己的劍,劍海就會崩頹而下……」
「你別這樣!我幫你!我幫你!」
昆吾生怕他真的將劍給召喚回來,若是那樣,自己便是蒼生罪人。
「哦?怎麼幫我?」舒無隙緩慢抬起眼來,看著昆吾。
那一刻,昆吾才明白舒無隙是在威脅他。
路小蟬還在這裡,他怎麼可能讓無意劍海塌下來,是自己著了他的道。
「你……你讓他留在我這裡……」
「不可。」舒無隙的回答很冷。
「我不會再把他藏起來了。他的手腕上還繫著鎖仙綾,上窮碧落下黃泉,你都能找到他,我藏哪兒都沒用不是?」
昆吾看著舒無隙,只覺得自己像是對著一個沒有感情的寒玉雕像在說話。
「他的六百年修為只是渙散了,並不是沒有了。我會教他太凌閣的修真法門,輔以靈丹,收回這六百年修為還是很快的!然後……然後你想要帶他回無意境天自然可以。」
昆吾的手都要抖了,如果舒無隙這樣都不肯,他就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舒無隙看向昆吾,那雙眼睛深不見底,週身隱隱透著一絲執欲。
「如若……不是你身上還有小蟬的太凌淨空大咒,諸邪不侵……我真的會以為你是……」
昆吾自覺失言,立刻不再說下去了。
「你以為我是什麼?」
「邪神……混沌。」
說完這兩個字,昆吾只覺得舒無隙的靈壓彷彿從九天直墜而下,昆吾頭皮發麻,直不起背來。
「小蟬既然是被混沌的業火所傷,我會一生鎮壓它,不會讓它再傷著他。」
舒無隙言出必行,昆吾呼出一口氣來。
路小蟬跳了半天,耳水都沒能出來,著急的就要到處去摸舒無隙。
眼見著他的指尖就要碰到舒無隙的頭髮,嚇得昆吾就要撲上去,舒無隙側過身,胳膊一撈,將路小蟬攔腰抱住,卻是很小心隔著衣服,沒有碰上路小蟬的髮膚。
他另一隻手取過了茶杯,輕輕向上一抬,路小蟬耳朵裡的水就被吸走了,落回了茶杯裡。
路小蟬揉了揉耳朵,忽然明白過來:「你們在說什麼秘密呢!故意不讓我聽見!」
昆吾立刻陪了笑臉:「哪裡有什麼秘密啊!就是逗一逗你這個小娃娃嘛!」
路小蟬雖然看不見,卻臉朝著昆吾的方向,不說話。
昆吾被他瞧得全身發麻,笑著問:「怎麼了?」
路小蟬輕哼了一聲,扯了扯嘴角:「老叫花子,你很可以嘛!」
昆吾愣住了:「你這小娃娃!真是沒大沒小!」
「還裝!我都聞到你身上花生米和老燒酒的味道了!你不是吃花生米噎死了嗎?你真以為我聽不出你的聲音?聞不出你身上的味道?你燒成灰兒我都能認出來!」
路小蟬抱著胳膊,本來還對仙君昆吾誠惶誠恐,畢竟那是求著見一面都見不到的醫仙,但是當路小蟬發覺他就是老叫花子的時候,失望之情無以言表。
「哎呀……給認出來了啊!小蟬,我的小乖乖!」昆吾立刻變了臉,笑的跟朵花兒似的,還想要掐一下路小蟬的臉頰,誰知道舒無隙的目光掃過來,昆吾的手立刻就收了回來。
「誰是你的小乖乖?說!你跑來裝老乞丐是為什麼!」路小蟬可氣了。
「當……當然是為了好好照顧你啊!你忘了,你可是我一把屎、一把尿養大的!」昆吾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
「我信你才怪!你若是想照顧我,為什麼不帶我來這裡?」
「因為……因為……」昆吾看著舒無隙,心想自己不把路小蟬帶來這裡,可不就是為了躲著舒無隙嗎?
眼睛一亮,昆吾忽然就想到了好理由了:「當然是因為那棵老槐樹啊!它彙集天地之靈氣,你在它的身邊長大才能身強體壯!你不是來治眼睛的嗎?那棵老槐樹的靈性就有利於你雙眼復明啊!」
「什麼?你怎麼不早說!老槐樹已經被陳家人砍了,做成棺材板兒了!」
「啊?那可真是太遺憾了……」
「那之後呢?之後你為什麼裝死?被花生米噎死這樣離譜的死法,只有你想的出來!」路小蟬覺得這些年的傷心都是浪費,老叫花子這不是活的好好的嗎?
「這麼離譜的死法兒,你不是信了嗎?」
「什麼?」路小蟬抓起桌子上的茶壺就要砸他。
昆吾左晃晃,右晃晃,張開雙臂,準備接著自己的茶壺。
「小蟬,你看我……我每日有那麼多的丹藥要煉……正好我得了一株仙草,要煉化成這個復明丹,就是為了給你吃的。可是這個藥得煉上七七四十九年,我都得守在這裡。我尋思著,你都這麼大了,雖然看不見,但是自己能吃能喝的……我就索性裝死,回來煉丹嘛!」
昆吾發揮了自己一直以來忽悠路小蟬的功力,口若懸河,不帶卡殼。
「信你個邪!那你為什麼裝死!你假裝有事離開不就行了?」
路小蟬還是抓著茶壺揮來揮去,準備出其不意砸他個狠。
「小蟬啊!你看我們兩個情誼深厚,我若是說有事離開鹿蜀鎮,你鐵定得哭著鼻子跟著我對吧?我又不能帶你走,你得留在那裡吸收老槐樹的精氣啊!所以長痛不如短痛,一死百了,你也就不會惦念我了嘛!你想想,等到幾十年之後,再見到我,你多驚喜啊!」
「你就繼續編吧!」路小蟬雙手舉著那個茶壺,狠狠砸了出去。
「我的乖乖喔!」昆吾趕緊把自己的茶壺給接住了。
路小蟬拉了拉鎖仙綾,朝著門口的方向走:「我們走!他就是個騙子!他要是能治好我的眼睛,早就治好了!」
「誒!誒!誒!小蟬你別走!」昆吾繞過桌子來想要攔住他。
舒無隙端坐在原處,輕輕一拽,鎖仙綾就把路小蟬給拉了回去,他跌坐在了原位。
「小蟬,只有他能醫治你。」
路小蟬坐在原處,低著頭,眼淚不知不覺掉了下來,他用力吸了吸鼻子。
「你怎麼哭了?」舒無隙側過身來,他想要給路小蟬擦眼淚,但是卻碰不得他。
昆吾繞了過來,趕緊給他擦眼淚:「哎喲!你哭什麼啊!這都多少年了你還沒長大呢?我又不是真的死了!你這時候應該笑啊!」
路小蟬伸出手臂,一把將他抱住了,鼻涕眼淚蹭了他一身都是。
昆吾睜大了眼睛,看著舒無隙冷郁的目光,頓時覺得自己已經被無形劍氣挫骨揚灰,他只好僵在那裡,拍了拍路小蟬的後背,然後對著舒無隙說:「是他主動過來抱著我的啊!」
「我每年給你燒紙錢!討了花生米給你供著!餓了都沒捨得吃了它們!你怎能這樣騙人啊!」
「我以後不騙你了!真不騙你了!」
「少來了吧!你要是不騙人,早就被雷劈死了!你這老騙子!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啊!好讓我也得意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