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夏頓住了, 但是對方卻從容地低下頭來。
那是我認識的人嗎?
周夏不確定地又抬頭看了一眼。
對方仍舊看著電腦, 沉靜而專注。
一切都是她的錯覺, 周夏摸了摸自己的鼻尖, 覺得自己神經質。
洛衍之面前的筆記本電腦已經進入屏保模式了, 但是他卻坐在原處, 手握著鼠標, 想要從那個狀態裡剝離自己。
有什麼撞了一下他的膝蓋,他指尖一顫低下頭來,看見一個兩三歲的孩子, 抱著一本童話書。
「叔叔,給我講故事。」
那是一本《快樂王子》,並不是這個年紀的孩子能夠聽懂的童話, 或者本質上來說它根本就不是童話。
「你想聽什麼故事?」
「這個, 小紅帽的故事。」
論文即將收尾的周夏忍不住側耳傾聽,那個男人的聲音很輕, 大概是因為這裡是圖書館。
在似笑非笑的漫不經心裡, 又有一絲溫和的引誘。
「這個不是小紅帽。」洛衍之撐著下巴垂著眼睛, 壞心眼地看著那個孩子一直端著厚重的原文書, 既不接手, 也不幫他放到桌上。
「那你給我講一個狼外婆不吃小紅帽的故事。」孩子奶聲奶氣地說。
周夏以為這個男人會叫孩子去找他的父母, 但是他笑了,他的臉被電腦擋著,但是卻露出了鼻尖還有嘴唇。
「可以啊。」
「那你講!你快講!」
孩子想把書放到桌子上, 男人故意用手肘將它頂到外面。孩子又想把書放到他身邊的椅子上, 男人正好挪動了一下腿,把那點空位給佔滿了。孩子看了看四周,準備把書放到男人對面的椅子上,男人開口說:「你到對面去了,我就不講了。」
孩子只好露出可憐的表情抱著它,仰著腦袋看著男人。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隻大灰狼,在曠野裡面流浪。它身無分文,就快沒飯吃,但是在大樹下面避雨的時候,遇到了一隻小白兔。」
「它把小白兔吃掉了?」孩子很緊張地問。
「沒有啊。雨要下很久,如果它把小白兔吃掉了就沒人跟它說話了,那樣會很孤獨。」
「那大灰狼和小白兔聊什麼呢?」
「大灰狼問小白兔,『給我一個不把你吃掉的理由』。小白兔就說『我在你的眼睛裡看見了和我一樣的驕傲,我們是同類』。」
「後來呢?」
「後來小白兔送給了大灰狼一根胡蘿蔔,大灰狼就放它走了。雨停之後,大灰狼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了一隻鬣狗。鬣狗要吃掉飢餓的大灰狼。但是大灰狼用小白兔留下的那根胡蘿蔔把它打跑了。」
「那後來呢?後來大灰狼還會遇到那隻小白兔嗎?」
「還是不要遇到的好。這個世上那麼多只小白兔都長得一樣,它餓了的時候會把小白兔吃掉的。」洛衍之回答。
故事就到這裡,不會再繼續了。
但是孩子的眼睛裡卻噙著淚花,拽著他的胳膊說:「大灰狼不會吃掉小白兔的!」
「哪有不吃兔子的狼。所以你要記住,狼在骨子裡都是凶狠的,弱肉強食,物競天擇,這是大自然的生存法則。」
洛衍之的目光沉了下來,冰冷得像是要將孩子眼中所有的天真連根扯去。
「大灰狼不會吃小白兔……」孩子沒有底氣地反駁。
他向著周圍的人求助,希望有人給他一個童話式的答案。
「那你告訴我啊,那隻小白兔和普通可以吃掉的兔子有什麼不同?」
洛衍之的聲音收斂起了冷銳,恢復了之前的溫和。
而一個字都沒有打一直聽著這個男人講故事的周夏隱隱能感覺到,他也很想聽到不一樣的答案。
周夏側過臉,朝那個孩子招了招手:「我知道那隻小白兔和普通的兔子有什麼不同。」
孩子一聽,吧嗒吧嗒跑到了周夏的面前,特別認真地說:「姐姐!你快告訴我!」
「因為大灰狼只要一看見那隻小白兔,就會從它的眼睛裡找到和自己一樣的驕傲啊。大灰狼會保護那隻小白兔的,它就是那隻小白兔的『生存法則』。」
周夏站起了身來,揉了揉孩子的腦袋,輕聲笑了,不可察覺的波動在空氣裡泛開。
洛衍之下意識抬起頭,大概是黃昏不知道洞悉了誰的心思眷戀上了她,讓她的身影和窗外這片海天交接的廣袤融合起來。
她逆光下的剪影就似低下頭來無限接近他,親吻他。
不可抵抗地浸潤他乾涸如鐵的心臟。
周夏拿過了孩子的那本書,走向了他。
洛衍之撐著下巴,他的心臟數著她的腳步,直到周夏走到了他的面前。
「先生,既然你答應給孩子講個童話,那就一直讓它是童話唄。」
周夏承認自己只是對這個男人充滿了好奇,直到看清楚對方。
他穿著簡約舒適的線衫,有著一雙輪廓很深的眼睛,逆著黃昏,她只覺得他的眼睛孤絕料峭,儘管他淺笑著,卻拒絕所有人的接近。
「所以我講的故事嚇到孩子了,我要道歉嗎?」
從這個角度看著你,才發現你的下巴也是小小的,讓人想要咬上去,然後留下深深的印記。
「啊,不用啊。」周夏想,大概是自己唐突了對方。
「我不讓那個孩子把書放在我的桌上,也要道歉嗎?」
洛衍之的視線低下來,看著周夏放在自己電腦邊的《快樂王子》。
「當然也不用。」周夏趕緊把書拿起來。
洛衍之的笑容更明顯了,肩膀的線條隨著他低頭的動作而繃起,醞釀著屬於男性的力度。
他再度看向周夏的時候,周夏彷彿被他的目光摁在了那裡。
「那我不欺負孩子了,欺負你的話,要道歉嗎?」
很輕的聲音,就像最初他哄這個孩子的時候。可聽在周夏的耳朵裡,燥熱的彷彿要沿著神經燒起來。
洛衍之知道自己這麼說的原因是什麼——報復她明明一無所知,卻彷彿能掌控他。
周夏還在想那句話是什麼意思,洛衍之已經收拾好了筆記本電腦,有條不紊地放進包裡,從她的身邊走過。
她聽見他與自己擦身而過時候留下了一句話。
「你會被我欺負死的。還是算了。」
孩子的父母來了,一邊說著抱歉,一邊將他抱走了。
周夏回到自己的電腦前,坐下來兩三秒之後,忽然反應過來一個男人說要「欺負死」一個女人是什麼意思!
「What!」
她不爽地用腳踹了一下對面的喬安。
戴著耳機看電影看到入迷的喬安冷不丁受到攻擊,捂著自己的小腿,「周夏,你幹嘛啊!」
「我被人欺負了,你還在看電影呢!」
洛衍之快步離開了圖書館。
她沒有認出他來。
這也難怪,因為現在的洛衍之看到過去自己的照片也認不出來。
他可以很從容地與任何人交談,也可以很自信地抒發自己的觀點並且說服對方,哪怕戴著不合適的眼鏡他也不再會神經質地不斷去托鏡框。
莫裡斯教授曾經說過,「把自己假裝成另一個截然不同的人將會滿身都是破綻」。
但現在只要他想,他可以沒有縫隙地變成任何人。
可為什麼周夏,還是那個樣子。
當他完全離開那片空間,凝固的空氣驟然流動起來,洛衍之低下頭垂著眼,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他邁開長腿,內心卻像逃難一般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他拖出了自己的箱子,急不可待地打開翻找,在最底下找到了那本英漢字典。
他好多年沒有將它翻開了,因為在他看來在字典裡留下痕跡的那個人他不會再見到了,他只是單純把它當成自己的幸運物,因為他用這本字典砸出了他意想不到的人生。
當他即將翻開它的時候,他的喉嚨缺水般乾啞,手指輕顫就像是回到了當初一無所有時候一般忐忑。
「周夏」兩個字躍入他的眼中,碳素墨水的中文除了紙面泛黃竟然沒有絲毫褪色的跡象。
還有那首英文詩:
Had I not seen the sun
I could had borne the shade
But light a newer wilderness
My wilderness has made
洛衍之無聲地笑了,它好像就是為了總結他和她的重逢而提早被寫在了紙頁上。
「我本可以容忍黑暗,如果我不曾見過太陽。然而陽光已使我的荒涼,成為更新的荒涼。」
他低沉著聲音對自己說。
沒關係,許多年前在M大,他第一次碰見了她。他記得她替他擦乾淨眼鏡,記得她明澈的眼睛,記得她在雨中像個朋友一樣和他聊天,也記得她奔跑在雨中離開的背影。
離開這艘游輪,別說那整個廣大的東方古國,就連上海都那麼大,他不會再見到她了,所有的衝動都會放下。
他的衝動,僅僅是因為她留下來的字典帶給了他好運而已。
晚上,洛衍之在酒吧裡和賀逍碰面。
這是個靜吧,薩克斯吹出來的音樂緩慢而醇厚,讓人神經放鬆。
賀逍穿著一件簡單的商務西裝,他的眉眼溫和,完全承繼了老師克利文的風度。酒吧裡不時有女人朝他投來試探的帶有暗示的目光,但他卻沒有絲毫回應。
直到同樣身形修長的洛衍之隨性地在他的身邊坐下,向後一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