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利的聲音聽起來很平靜,宛如從容地吟誦著教堂裡的詩篇。
但是對於坎波拉姆先生來說,卻是一浪高過一浪的尖銳刺激。
「你說什麼!你竟敢覺得我無能!竟敢覺得我低俗!我告訴你我和坎波拉姆家的每一個繼承人一樣高貴!」坎波拉姆先生的臉色漲紅,他扣緊了桌沿,眼睛裡迸發出憤怒的火焰。
他即將失去控制。
伊恩知道只要再加一把火,他將暴露最原始的自我。
「高貴!你的高貴在哪裡?你對我很有興趣吧?」海利輕笑了一聲,他的輕笑很特別,看似美好卻尖銳地戳進坎波拉姆先生的思維深處,「可到最後呢?你竟然還是只能藉著露西亞的紀念晚宴來邀請我!這樣的你能自信到哪裡去?這樣的你能利落地完成坎波拉姆家的傳統?這樣的你連用刀背抵住安妮喉嚨的勇氣都沒有!就算她在小木屋裡見到的是你,她也只會露出不屑的表情,她想見到的是勞倫斯不是你!而你看懂她眼睛裡的藐視之後,頂多也只是悄然關上門,像是逃兵一樣有多遠逃多遠!你這個懦弱的戀物癖!」
「我沒有逃!我親手殺了她!你要是再說一遍那個詞,我一樣會劃開你的喉嚨!」坎波拉姆先生高喊著,驟然站起身來。
「你沒必要為了與我爭執而撒謊!你拿獵刀殺過人嗎?你根本就不敢!」
「我殺了她!我用手摀住她的嘴巴,讓她暈厥過去!然後我將她倒掛了起來!等到她醒過來的時候淒慘地哀求著我!我打開了唱片機!我哼著音樂!我的左手按住她的下巴,右手割開了她的喉嚨!我在音樂聲中聽著她發出的嗚咽聲,我的靈魂就像得到釋放一樣,這個世界都在旋轉!」坎波拉姆先生捶著桌面大聲喊道,他的眼中是一種執迷。
海利無所謂地回到桌前坐下,收起了所有的笑容,冷冷道:「我說過了,坎波拉姆先生,你不需要為了贏我而撒謊。如果真的是你殺了安妮,為什麼不把她歸入薔薇墓園的收藏之中?為什麼讓她留在那個小木屋裡,被護林員發現,被鎮上的警長發現,被那麼多人看見?」
「因為我厭倦了把他們當做收藏品一樣掩藏在坎波拉姆家的廢墟裡。你不是說了嗎?安妮的死是一種藝術。而藝術——應該被全世界所欣賞。」
坎波拉姆先生傾向海利,他的眼睛裡是某種難以被描述的癲狂。
「我忘記告訴你了,安妮也在你的身上留下印記了,不是嗎?她咬了你。起初我們以為兇手被咬的部位是手背或者小臂,但是我們忽略了一點,安妮被倒掛著的,當你接近她的時候,她咬的不是你的手背或者手臂,而是你的肩頸處。齒印和指紋一樣,是獨一無二的。我們也許沒有足夠的證據指控你殺死二十年前的那兩個孩子,但根據你剛才的表現以及你肩頸處的牙印還有你房間裡那把獵刀與安妮傷口的吻合度來說,我們足夠指控你殺死安妮,並且是一級謀殺。」
海利挑起眉梢,露出戲謔的表情。
而坎波拉姆先生閉上眼睛呼出一口氣來。
他整理好自己的情緒,恢復了貴族式的表情,向海利攤開自己的右手,「我能在觸碰你一次嗎?你是我人生中唯一一次見到的天使。」
海利高深莫測地搖了搖頭,「不行。因為我的搭檔看見會覺得不高興。」
說完,海利起身,淡然地走向門口,彷彿在海天之間漫步,剛才所有的對話早就隨風飄散。
觀察室裡的伊恩始終保持著一成不變的表情。
而一直觀看了整個審訊過程的警長則歎了口氣,「你的搭檔真不一般。他就好像進入到了坎波拉姆的腦子裡,對於他的一切一清二楚。」
「……進入坎波拉姆的腦子裡嗎……」伊恩握緊了自己的手指。
觀察室的門被推開,海利朝伊恩露出爽朗的笑容,連警長先生都看呆了眼。
「伊恩!你有沒有覺得我剛才很帥?」
「沒有。」伊恩與海利擦身而過,走了出去。
坎波拉姆家的律師終於來了,但可惜終歸還是晚了。
「伊恩!伊恩!」海利不依不饒地跟在伊恩的身後。
「在坎波拉姆家,那次離譜的通靈會結束之後,你到底是清醒的,還是真的在發燒?」
這是伊恩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無論是從他對海利的瞭解還是最後在坎波拉姆夫婦將海利推下窗台的時候,伊恩始終堅信這傢伙在演戲。他一直細心地觀察,利用所有的細節裝神弄鬼,讓坎波拉姆夫婦陣腳大亂。但是伊恩也確定,那一晚他確實在發燒。
「我其實對蘑菇有輕度過敏。」海利壞笑著說。
伊恩頓了頓,終於瞭然。那一天的晚宴上,奶油蘑菇湯很濃郁,這傢伙貌似喝了不少。
「你就那麼想要去見上帝?」
「只是輕度過敏而已。不會發生窒息死亡那麼誇張的事情。」
海利彎下腰,故意從下向上看著伊恩,似乎是為了將伊恩的表情看得清楚。
「伊恩叔叔,你是不是擔心我了?」
「沒有。」伊恩推開海利的臉,快步向前。
他們走到了警局門外,日光懶洋洋地照在兩人的身上。
伊恩深深吸了一口氣,空氣裡瀰漫著淡淡的咖啡的氣味,醇厚而醒腦。
「海利。」
「嗯?伊恩,你要喝咖啡嗎?我請你喝咖啡!」海利有幾分孩子氣的興高采烈。
「我問你,你的同理心,到底是針對受害者的還是兇手的?」伊恩轉過身來,看著海利。
他冷硬的五官在日光下顯得柔和許多,他的聲音融入週遭的車水馬龍之中。
「伊恩……你怎麼了?你是覺得我從受害者的角度來再現案件不如從兇手的角度來得快嗎?」
海利的眼睛蒙上一層薄霧般的憂傷。
「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伊恩的眼眸冷冷地看著對方,毫不留情的掀開所有的面具,追逐著最原本的真實,「我只是覺得你在審問坎波拉姆先生的時候,似乎對他的想法很瞭解?」
「……伊恩,那些都是來自側寫師的報告啊。」海利攤了攤手。
「你不是說他們的側寫不值得被採信嗎?」
「但是分析坎波拉姆這種特定對象的能力還是有的吧?伊恩,你到底怎麼了?」
「沒什麼,這段時間太累了。走吧,我請你喝咖啡。」
伊恩一邊說一邊走向馬路的另一側,他轉身朝海利淡然一笑,招了招手。
海利愣了愣,不由分說跟了上去。
「伊恩,我沒聽錯吧,你剛才說要請我喝咖啡?」
「三塊五一杯的速溶咖啡。」
「那也沒關係,只要是你請的就好!」
儘管速溶咖啡對於享受了多年奢侈生活的海利來說簡直就是一場味覺上的謀殺,但他難得得安靜,沒有一絲怨言,坐在伊恩的對面一小口一小口抿著。
「為什麼不說話了?」伊恩以為至少能聽見他漫天抱怨,就像等待紅燈的車隊,滴滴叭叭。
「因為我只要一說話,你就會厭煩。」海利抬起眼來,目光仿若由遠及近的馬蹄聲,踏碎了過往的一切,依偎上伊恩的視覺。
伊恩頓了頓,「那麼你以後就少說話。」
「可是我說的都是有用的話。」海利的手指撫過紙杯的邊緣,垂下了他的眼簾,「伊恩,你有什麼想要問我嗎?」
「為什麼忽然這麼說?」
「沒什麼……我以為你會問我喜歡喝什麼咖啡。」
「我沒有興趣知道。」
海利低下頭來,無奈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尖,「伊恩,你看起來很無畏,但其實你對未知很恐懼。」
「恐懼?」
伊恩揚起眉梢。他在戰場上八年,從沒有一秒鐘的時間想過後退。哪怕是在他失去所有聯繫和隊友支持的時候。
「人們懼怕死亡,是因為懼怕未知。但是死亡對於你而言,是一個既定的結果,所以你並不害怕它。可是你害怕我。」
「我害怕你什麼?」
海利走到了伊恩的面前,側過臉來傾向他。靠近的過程是緩慢的,他的眉眼宛如被黑暗餵養著的玲瓏花朵。
伊恩以為自己可以穩住一切,但最後還是向後退了半步。
海利笑了,「為什麼要後退?就算我真的吻上你了又有什麼大不了嗎?我的吻難道比穿透你胸膛的子彈更可怕?還是我的溫度比迫擊炮更有殺傷力?」
「我對你沒興趣。」
「你擔心我的唇一旦碰上你,你的心跳會像脫韁的野馬。」
海利的呼吸沿著伊恩的唇縫,執著地要進入那個溫暖的地方。
「你害怕我的舌尖一旦滑入你的唇縫,你會不知道如何再將我推出去。」
海利又上前半步,伊恩指尖微顫,海利卻抬手穩住了他手中的咖啡。
「如果我輕輕吮過你的舌尖,你擔心自己會完全失去控制自己的力量。」
海利與他的鼻尖只有不到一公分的距離。那麼近,近到伊恩的肩膀莫名僵硬起來。
「你太自戀了,海利。」伊恩轉過身,將未喝完的咖啡扔進了垃圾桶裡。
「失控,對於你而言才是最可怕的『未知』。」
「這是你對我的心理側寫嗎?」
「這是我在向你表白。」
伊恩的手揣在口袋裡,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掌心正微微滲著汗水。
「你對我的懷疑,其實是你保護我的方式。」
海利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