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錯,一點指紋都沒有發現。不過布條嘛,它來自被剪開的白色窗簾。」
「白色窗簾?」伊恩在腦海中搜索有哪些地方會用到白色的窗簾。
酒店、醫院……
「另外,包裹著屍體的最外層布條上發現汽油的痕跡。」海利暗示意味地看著伊恩。
汽油?難不成兇手還想過要燒死受害者?
不對,如果是要燒死對方,那就是將汽油淋在布條上,而不僅僅是「痕跡」而已。汽油是蹭上去的,不是兇手刻意留下的。
「難道說……受害者不僅僅被布條綁著,還被塞入了汽油桶裡?」伊恩的眉頭皺了起來,「被送入冷凍室,沒有得到絲毫水和食物,直至餓死或者凍死。等到某一日兇手想要展示他了,再將他……」
但問題是兇手怎樣讓受害者保持仰著頭的姿勢?而這樣的姿勢對於兇手有什麼特別的意義?
伊恩抬起頭,發覺桌子對面的海利靠著椅背,眼睛似乎是看著他可是沒有了焦距。他的唇上沒有了愜意的笑容,雙臂無力地垂落在椅子的兩側,彷彿輕輕一碰就會坍塌。
他的思維在伊恩不注意的時候,已經去到了另外一個世界。
伊恩咬緊了牙關,低聲咒罵:「holy *!」
他不知道海利怎麼會忽然進入那個狀態,明明在伯恩醫生那裡看著受害者的屍體都沒有絲毫反應。難道是因為費恩·基汀的電話嗎?
現在擔心這傢伙也沒有用,伊恩抬起三明治,繼續吃起來。他倒想看看這一回,海利將會是怎麼個「死」法!
對面的海利緩緩揚起了下巴,微微張開嘴,他的眼神裡有一種近乎崩裂的希望。
伊恩看著他,逐漸擔心了起來。
海利的嘴唇一開一合,似乎說著什麼。
孤獨的淚水從他的眼角落下。
那一刻,伊恩不得不放下手中的一切,看著他。
海利的肩膀輕微地顫抖著,他的手指糾結著彷彿要掙脫束縛可最終卻仍被拘禁在一個極度狹小的空間內不得伸展。
這樣的狀態一直持續著。
而海利的眼角淚水一點一點地流落,乾涸。
伊恩下意識扣住了餐桌的邊緣,不能再繼續下去了。無論真假,海利的狀態折磨著伊恩的神經。
「海利,無論你看到什麼,現在,馬上回來!」伊恩的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
海利仍舊聽不進、看不見,對現實的世界毫無反應。
伊恩想起了他們在w小鎮的停屍房裡,海利差一點將自己憋死的事情。
「海利!海利!你能不能聽到我在說話!」伊恩起身來到海利的身邊,用力推了推他的肩膀。
海利隨著伊恩的動作而搖晃,當伊恩對上他的眼睛時,心臟彷彿被死死揪住一般,陷入海利的世界。
他的思維正無聲地掙扎著,他試圖抓到一點點的希望,而那希望近在眼前卻觸不可及。
直到那雙瘋狂追逐的雙眼因為力竭而黯淡。
一切沉入了永寂。
伊恩的手掌下意識覆上海利的臉頰,才發現他的臉冰冷得嚇人。
「媽的!」
伊恩將餐費留在桌面上,一把將海利扛上肩膀,走出了餐廳。
來到餐廳旁的小巷子裡,伊恩忽然狠狠一拳揍在海利的臉上。
「給我醒過來!」
海利狼狽地摔倒在地。
伊恩睜大了眼睛瞪著他,海利躺在地上沒有任何反應。
「媽的……」伊恩指著海利咬牙切齒地說,「你最好不是裝的,否則這將會是很大的代價!」
說完,伊恩又是一腳踹了上去,直落落踢在海利的腹部。
「唔——」海利弓起背脊摀住腹部,猛地一陣抽氣,單手撐在地面上大口呼吸了起來。
他的臉因為疼痛而漲紅。
「……伊恩……你踹到我胃出血了……」
聽見他說話,伊恩握緊拳頭呼出一口氣來。
「我的力道控制得很好,你頂多三天不想吃飯。別裝死了,起來!」
伊恩上前一步,拽起海利的衣領。
這時候他才發覺海利的身體竟然在發抖。他低著頭,避開了伊恩的目光。
「喂,你怎麼了。」
「我沒事。」海利甩開伊恩的手,靠著牆站了起來。
他的牙關在顫抖,他的雙腿根本站不穩。
伊恩盯著他的背影,看著他搖晃著走向巷口。
用力地吸一口氣,伊恩快步上前,將海利的胳膊搭上自己的肩膀,快步走向對面的酒店。
「伊恩……我沒事……」海利的手仍舊很冷。
「閉嘴。」伊恩懶得側臉看他。
海利低下頭來,唇上扯起一抹無奈的淺笑。
伊恩要了一間房間,帶著海利走進了電梯。
海利幾乎將自己全身的重量都壓在了伊恩的身上。他抬起眼看著伊恩的下巴,笑著說:「伊恩叔叔,你說我們這個樣子像不像是要去滾床單?」
「你想我再踹你一腳嗎?」
海利很識時務地閉嘴了。
因為靠得很近,伊恩能夠清楚地聽見他的牙關顫抖著的聲音。
他很冷,儘管這傢伙一直靠在自己的身上,他的臉頰貼向他,像是在冰天雪地裡待了許久的小寵物想要從主人那裡得到一點溫暖。
伊恩想要推開他,但終究也只是想而已。
打開房間門,伊恩迅速進入浴室放水,然後將海利扛起來走向浴缸。
「我……不要躺在這個浴缸裡……它很髒!它一定很久沒有被清理過!它……」
只聽見「嘩啦」一聲,伊恩將海利扔進了浴缸,順帶將噴頭取下來,對著海利的臉就是打開了熱水。
「唔……」海利抬起手來試圖阻擋。
伊恩卻一手揣著口袋,另一手握著噴頭,冷冷地看著海利嗆水掙扎。
直到浴缸被充滿,伊恩才將水龍頭關上。
「還冷嗎?」伊恩垂下眼簾問。
海利仍舊在微微地顫抖著,他仰起臉來,金棕色的髮絲貼在臉上,狼狽之餘更有一種莫名的風情。
特別是他的眼睛,明明難受卻硬要擠出笑容,顯得單純又脆弱。
「你怎麼知道我冷?」
「受害者是凍死的。」
伊恩轉身走出浴室。
「你要去哪裡?作為搭檔在這個時候你不是應該陪在我的身邊嗎?」
「好好待著,別淹死你自己。」
伊恩走到了房間外,站在走廊的窗前。他知道自己剛才心軟了。
看著瑟瑟發抖的海利,伊恩忽然想到八年前的他,在黑暗的林子裡叫扔下自己離開。
一個人坐在陰影裡,抱著膝蓋,將腦袋深深地埋下,像是要將自己包裹起來。
只可惜這個世界根本無處可藏。
伊恩再度撥通了馬迪·羅恩的電話。
「上一次他差一點憋死自己,這一次是差點凍死自己。這太讓人覺得不可思議!除了你所謂的『移情』效應之外,別告訴我沒有其他的解釋!」
馬迪·羅恩坐在椅子上轉了大半圈,歎了口氣。
「我只能告訴你調查局裡心理專家的解釋。而這種解釋也不過是『假設』而已。海利對於受害者有著很強的同理心,這種同理心強到他在自己的大腦裡將受害者的感覺極度接近真實地再現。如果受害者是被凍死的,那麼在他的大腦裡,他所處的就是與受害者一模一樣的環境。他們所體會到的寒冷也是一模一樣的。他的大腦說服他自己相信自己在冰冷的地方,而他的身體就會順應他的大腦產生應有的反應。如果受害者無法呼吸,他能感受到。如果受害者感到寒冷,那麼他也是。」
伊恩的手指用力按在自己的腦袋上,「就沒有什麼解決之道嗎?適度的同理心可以讓人體貼善良。但到達他這種程度……你還敢說他的心理沒有問題!當他陷進去的時候,我到底要怎樣將他拉回來?」
「今天你是怎麼做的?」
「我狠狠踹了他一腳!」
「唔……」電話那端傳來馬迪·羅恩到抽氣的聲音,「我猜那一定很疼!下一次你還可以這麼幹!只是小心一點,別把拉塞爾探員踹死了。要知道,他的身價很高……」
伊恩用力將手機按掉了。
他站在門外,靠著牆閉上眼睛。
他不明白海利為什麼會擁有這樣的能力,重複感受別人的痛苦與掙扎,這並不是天賦,而是折磨。
五分鐘之後,他回到了浴室。
「喂!你暖和起來沒有……」
此時的海利已經沉入了浴缸地步,只有幾縷髮絲飄在水面之上。
伊恩的瞳孔瞬間撐裂一般,他衝了過去。
「海利——」
伊恩的手剛深入水中扣住海利的肩膀,將他拽起的瞬間,他的雙手驟然抬起抱住伊恩的後背,將他拉了下去。
就在瞬間,伊恩的雙手撐在浴缸的兩端,而對方的力量大得驚人。
有什麼撞上了他的唇,極為用力地進入他的唇縫間,挑唆著用力攝取著,和著溫熱的水,撞上他的心臟,彷彿要將他原本所認同的世界摧毀。
伊恩一拳砸入水中,對方鬆開一隻手將他的拳頭穩穩摁住。
當對方狠狠含住他的時候,伊恩這才意識到這是一個吻。
他以為自己會暴怒到血液衝上頭頂,但是那一刻他意外地冷靜。
海利舌尖的柔軟與力量的放肆都如此清晰地湧入他的大腦。
而伊恩冷靜地放棄支撐自己的身體,任由海利將他完全拖入水中。伊恩的手指扣住海利的手腕,用力按住他的腕骨,猛地向後擰去,趁著海利失去行動能力的瞬間,伊恩離開了浴缸。
身上是滴滴答答的水流落下。
伊恩的嘴唇還在發麻。
他記得當自己掙脫海利的剎那,這傢伙的舌尖滑過他的唇角。
海利緩緩靠著浴缸的邊緣坐著,戲謔地看著伊恩。
「是你的身手退步了,還是太過關心我所以失去了戒心?如果是八年前,我絕對不可能得手。」海利撐著下巴,看著伊恩。
他竟然會覺得這傢伙可憐?
「我應該讓你凍死在自己的幻覺裡。」伊恩開口,眸子裡一片冰涼。
「你差點踹死我了,伊恩叔叔。難道我不應該從你這裡得到一點小小的補償嗎?」海利眨了眨眼睛。
他的視線纏繞在伊恩的神經上,他的笑容就像倒入酒杯的毒藥。明明知道致命,卻因為太過乾渴忍受不住寧願飲下。
伊恩想說,永遠別再想我相信你。
但他知道,永遠別在海利面前提起「永遠」才是明智的。
「我現在後悔沒有真的踹死你。你覺得這樣有意思嗎?親吻一個男人?還是激怒我對於你而言真的如此有意義?」伊恩遠遠地看著海利。
他以為自己比這世界上任何一個人都懂他。
但事實是,他仍舊猜不透海利。
他和這世界上任何一個人都是一樣的。
「為什麼你總傾向於把我的一切都想的那麼複雜呢?」海利緩緩從浴缸中起身。
他優雅地拽過一旁的浴巾,將自己包裹了起來。
抬起腿跨出浴缸時,水流回落的聲音彷彿心潮決堤。
「吻你,對我而言只是證明我們的親密,證明我可以比這世界上任何一個人都接近你。」
海利微微側過臉,他收起了所有魅惑人心的表情,只是單純地看著伊恩。
伊恩抬起手,扯開頸子上的領帶,「打電話,叫克裡夫送兩套西裝來。」
伊恩轉身來到房間裡,扯起一條被子,將自己蓋住,躺在了床上。
氣壓很低。
像是醞釀著龍捲風。
海利默默看了伊恩三秒鐘,最後決定扯開另一張床上的被子,將自己蓋住,只露出腦袋來。
「說吧,你以差點凍死自己為代價,看見了什麼?」
海利閉上眼睛,開始描繪腦海中看到的場景。
「受害者是被凍醒的。當他睜開眼睛,看見的只有覆著薄霜的四面牆壁,他臉部的肌膚冷到快要冰裂。這一切讓他瞬間驚恐。他試圖起身掙扎,卻發覺自己被層層布條緊緊纏繞,放置在一個油桶之中。他慌了,他大聲呼救,卻只有自己的聲音在迴盪。直到他的聲音乾啞到再也無法發出聲音。他的眼睛上就似結了冰一般麻木。他覺得這一切都是夢,只要他閉上眼睛睡一覺,他就會回到現實世界。可是他太冷太餓太乾渴。他有一種預感,只要自己閉上眼睛睡著,就永遠不可能再醒過來。於是他難耐地支撐著自己,保持清醒。直到兇手進來了。他高喊著『放我出去,救救我』!一切就似點燃了曙光……」
伊恩沉默著看著前方,腦海中勾勒出海利所描繪的場景。
「兇手對受害者的呼喊聽而不聞。他推著一個架子,來到受害者的頭頂。架子上吊著繩子,綁著水壺與食物。他只是冷冷地對受害者說了一句『要麼吃到它們,要麼餓死』。當兇手離開,受害者拚命地伸長了脖子想要咬到繩子上的食物,但永遠就差那麼一點點。」
伊恩愣了愣,他終於明白為什麼受害者會保持仰著頭的姿態。他確實是在渴求什麼。
「他大聲咒罵,他哭喊,他叫囂,他拼了命地向上,食物的氣息進入他的鼻子,竄入他的大腦,讓他更加飢餓與瘋狂,可他始終無法觸碰到它們哪怕一絲一毫。」
海利的聲音是平靜的。
可這樣的平靜透露出絕望。
「他最後的力量也逐漸失去。他只能仰著頭,微微張著嘴,在腦海中想像自己已經咬到了它們。他咀嚼它們,嚥下它們,身體吸收它們。他逐漸感到暖和,他還活著……他會撐到最後……」
海利還在訴說,而伊恩卻閉上了眼睛。
「可以了,海利。」
你不需要再說下去了。
「怎麼了,伊恩?」海利側過臉來,唇上帶著淡淡的笑意,「你是不是心疼了?」
伊恩沒有說話。
「是你說的,我是倖存者,不是受害者。我已經是人生贏家了。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在我跟著受害者一起陷入絕望的時候,你一腳踹醒我了。」
敲門聲響起,克裡夫的聲音傳來,「先生,我來給您送西裝了。」
「哦,天啊!這傢伙怎麼就來了?」海利極度遺憾地摀住自己的眼睛。
伊恩卻起身將門打開。
「謝謝你,克裡夫。」伊恩接過其中一套西裝。
「不用謝,應該是我謝謝你容忍拉塞爾先生的人性。」
「哦……哦……所以在你們兩個老人家面前,我是人性的小孩了!」
伊恩利落地將西裝換上,走了出去。
他在門前頓了頓,「海利·拉爾森,你在浴缸裡對我做過的事情,最好好不要再出現第二次。」
「哦?如果還有第二次,你會崩掉我的腦袋?」海利撐著下巴問。
襯衫的衣領解開,露出鎖骨以及半邊肩膀。
那樣慵懶隨意,是他一貫迷惑人心的姿態。
「不。我會到你再也煩不到我的地方。」伊恩毫無留戀地離開。
他回到自己的公寓,洗了一個熱水澡,然後坐在沙發上,閱讀起今日的報紙。
在房屋租賃的版面,他看到一間老公寓正在出租,於是他走到走廊外,打了個電話。
這間公寓雖然時間久了一點,但是傢俱齊全,房租也很公道。伊恩檢查了一下水管和浴室,確定不會漏水之後,就租下了它。
如果還住在原來的公寓裡,他知道自己會懷疑海利是不是在裡面安裝了什麼。
確定入住之後,伊恩沒有回到原來的地方搬東西,而是直接到商場裡買了生活必需品。他聯繫到了一個戰友,對方替他製作了一套干擾設備,任何竊聽以及監視設別無法向外發信。
當他拎著塑料袋走在陳舊的公寓走廊裡時,他感覺到有人跟在他的身後。對方盡量將腳步壓得很輕,但顯然不是跟蹤的老手……而且他跟得太近了。
「不會吧……」伊恩心想海利這傢伙怎麼無孔不入?
他猛地轉過身來,顯然將對方嚇到了。
那是一個略顯瘦小的身影,外套的帽子很深,幾乎遮住他的眼睛。
當他仰起臉來,伊恩看清楚對方的五官,這才發覺他是自己在7-11超市裡遇見的年輕人蘭瑟。
「你為什麼要跟著我?」伊恩開口問。
走廊上的燈光很暗淡,光影之間,蘭瑟的臉龐顯得更加孩子氣。
他半天沒有說話,只是像上一次一樣,想要接近卻顯得怯生生。
伊恩這才想起他是不會說話的。
蘭瑟伸出手,指了指伊恩房門的對面,然後從口袋裡取出鑰匙。
伊恩這才明白他也住在這裡。
「……對不起。走廊裡燈光很暗,我以為……」
蘭瑟搖了搖頭,露出一絲微笑,臉頰上的酒窩更加明顯。
他向伊恩做了個手勢:你一個人住嗎?
伊恩點了點頭,「是的,我剛搬過來。」
要不要和我一起吃完飯?我也是一個人。
伊恩本來想要婉拒對方,他已經習慣了一個人。他不打算讓其他人走進自己的生活,也不想成為其他人生活的一部分。
但是他忽然想到這個年輕人無法說話,願意與他溝通的人一定很少,而願意耐下心來聽他「說話」的人則更加少。他知道如果自己搖頭,對方一定會露出失望的表情來。
「好啊,你打算做點什麼?」伊恩笑著問。
他盡量想要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生人勿進」。
玉米卷餅。
伊恩愣了愣。那是他母親最拿手的食物。
「如果你做得不好吃,我會揍你哦。」伊恩故意揚了揚自己的拳頭。
蘭瑟的笑容顯得比剛才更加自然和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