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帝宮至高處,一個身影立於樓欄邊,下巴微仰,似有千軍萬馬蘊於眼底。
風起,天空被壓的很低,彷彿要從頭頂傾瀉而下。
天邊的烏雲翻滾,就似戰場硝煙,亭台樓閣隨時會被這股力量侵吞淹沒。
男子的背脊挺拔,宛若蓄勢待發的弓弩。他閉著眼睛,任由強風掠過他的眉宇拉扯他的衣襟。
睜開眼的剎那,湧動的雲叢中一匹戰馬飛躍而出,衝向他的面門,馬背上那人身著純黑色的鎧甲,看不見雙眼,他揚起臂膀,手中兵器直逼男子的脖頸。
「陛下——天勢低垂恐有大雨,肯請陛下入內!」內侍小心翼翼地彎下腰來,生怕言辭疏漏,會丟掉性命。
霎時風停,雲澈醒過神來,這才發覺天依舊是天,雲依舊是雲。
一切是幻覺。
一切又是某種預兆。
內侍微微歎了一口氣,最近陛下望著天空發呆的次數越來越多了。他不敢再上前勸慰,但陛下若繼續立於風中,只怕龍體有恙。
如今的雲澈已經不再是那個在馬背上馳騁上林苑沉湎於狩獵的少年天子了。也許他還有太多未完的夢,他的思想還在奔馳……但現在,他已經沒有敵人了。
「朕想再多待一會兒,看這雨落下來。」
「陛下……在想什麼呢?」內侍見著雲澈的背脊,忽然覺得至高之處也是無限寂寞
「朕在想一個人。」
內侍抬起頭來,目光一寸一寸觀察著雲澈的表情,那不是燃燒著火焰般的雄心壯志,也不是戰勝敵人時的意氣風發,他的目光深遠寧靜,從至高處的雲端流瀉而下,嚮往著什麼簡單純粹的東西。
「陛下在想什麼人?」
「一個令朕心甘情願從雲頂墜落的人。」雲澈閉上了眼睛,在一片虛妄之中勾勒著那個人的身影,「她為朕畫出了一個夢……也是時候朕給她最想要的一切了。」
帝宮沉浮,滄桑不再。
第一章
稚氣未褪的九皇子雲澈抱著胳膊立於榻邊,眼神中是掩飾不了的憤怒。
窗外明月在雲中只留下朦朧的氤氳,寢殿之中燈火搖曳,慌亂地撩撥著心弦。
正是伺候主子入睡的時刻卻沒有一個內侍或者婢女在忙碌,只有雲澈以及一直照顧他長大的婢女錦娘。錦娘是雲澈的生母洛嬪最為信任的宮婢,自洛嬪入宮,錦娘便隨侍身邊。
「殿下,錦娘知道殿下心中氣憤,恨不得將子悅的秘密告知天下,但是此事一旦戳穿,不但雲恆侯一門將會因欺君之罪滿門抄斬,對殿下的聲譽也會有不小的影響。」錦娘低聲勸諫,目光掃過床榻之上的少年。
這少年正是雲澈的伴讀雲恆侯的庶子凌子悅,而她最大的秘密便是女扮男裝被雲澈甄選為伴讀,常伴皇子身側。雲恆侯又是名門之後,其祖先因開國有功而封侯,能得封「雲」字,可見其戰功卓著,凌子悅雖為庶子,卻也是貴胄出身,任誰也未想到竟然身負如此重大的秘密,顛鸞倒鳳欺君罔上。
今日若不是雲澈與十一皇子起了衝突,兩個孩子在池邊拳腳相向,凌子悅被推入水中,只怕雲澈這一世都沒有機會得知這個秘密。
聽著那一陣落水聲,原本打到如火如荼的兩個孩子傻了眼。凌子悅不諳水性,在池水中掙扎,深秋時節整個帝宮已經泛起涼意,池水則更為森冷,她很快就失去了掙扎的氣力。
未等幾個侍衛下水撈人,雲澈已經一躍而下。
「子悅——」
雲澈托住了凌子悅的腦袋卻沒有足夠的力氣將她拖上岸。
皇子下水救人,撫養雲澈長大的侍女錦娘高聲道:「爾等還等什麼!」
幾名侍衛誠惶誠恐跳入水中,將兩人拉上岸來。
雲澈喘著氣,見凌子悅的腦袋耷在自己肩上,心中一陣緊張,「子悅!子悅你醒醒!」
凌子悅因為受驚和嗆水,臉上早就沒了血色,雲澈驚慌失措抱緊她,錦娘趕緊用薄被將凌子悅包起,送回了雲澈的寢殿。
雲澈親自將凌子悅放在自己的榻上,手指觸上她的鼻間,見還有呼吸終於鬆下一口氣來。只是她眉眼皺起,身體微微顫抖,想必著了涼。她渾身濕透,錦娘和幾個婢女趕緊為她更衣,還未入冬,雲澈的寢殿內便升起了火盆。
此時雲澈在一旁心中焦急,這些侍女的動作還在磨蹭,凌子悅本就落水著涼,這樣下去非得染上風寒不可。
忽然,錦娘身體一頓,換衫的動作僵在原處,她沉冷著語調開口道:「行了!你們都下去!這裡交給我!」
侍女們紛紛退了出去。錦娘表情嚴肅地將被子給拉上。
雲澈不解地上前,「錦娘!怎麼了!」
錦娘搖了搖頭,向雲澈做了個噤聲的姿勢。隨後她的手掌伸入被褥,似乎是在確認什麼,當她再度轉過身來時,眉頭緊蹙,看來發現了什麼不得了的秘密。
「錦娘?」雲澈上前,看著錦娘的神色不由自主止住了腳步。
錦娘確認寢殿的門關上之後,極為認真地看著雲澈道:「現在錦娘對殿下所說的話,殿下一句都不能說出去,即便是對洛嬪娘娘!殿下必然深思熟慮之後再作出決定,切不可意氣用事!」
「怎麼了?」雲澈更加不解了,心下緊張起來,「是關於子悅的嗎?為什麼將侍女都撤出去了?」
錦娘傾下身來,覆在雲澈的耳邊道:「方纔錦娘為子悅換衫時發現……子悅是個女孩!」
「啊?」雲澈頓住了,「錦娘……你方才說什麼了?」
錦娘沉默不語,同樣的話,她不會再說第二遍。
「錦娘……你莫不是在與我開玩笑?這怎麼可能?怎麼可能!」雲澈怔在那裡,十歲的他,何時遇到這樣的情形。
「子悅他不可能是女孩!你沒看見他同我還有那些皇兄比試騎射的時候,有多厲害!就連太子哥哥都說他以後定是個年輕有為的將軍!父皇帶我們去上林苑狩獵遊玩,那麼多皇子的伴讀裡面只有子悅射中了狡猾的野狐!其他皇兄們都嫉妒我的子悅!子悅怎麼可能是女孩!」雲澈語氣激動,但始終忍耐著將嗓音壓低。
錦娘所說的話實在過於荒謬,但從小到大,錦娘從沒有對雲澈說過一句假話。
「殿下還記不記得,殿下多次邀請子悅同浴,她都說自己患有疹疾不可與人同浴?」
雲澈當然記得。其他皇子都曾與自己的伴讀在冬宮溫湯裡同浴玩耍,自己曾多次邀請過凌子悅,但是凌子悅都拒絕了。去年冬天,雲澈非逼著凌子悅與自己去溫湯,凌子悅仍舊拒絕惹怒了雲澈,雲澈非要她說出原因來,她才說自己患了疹疾。雲澈本想找太醫來給凌子悅瞧一瞧,她卻說若讓太醫知道了那麼洛嬪也就知道了,她定會怕雲澈也染上疹疾給他換過一個伴讀,到時候他們就不能像現在這樣朝夕相伴了。雲澈聽了之後覺著有道理,於是囑咐凌子悅一定要找大夫仔細醫治。
「以疹疾為由,殿下既不曾與凌子悅同浴也不曾同榻,於是殿下也從不曾有機會知道凌子悅是個女孩……」
雲澈本因為驚訝而略顯急促的呼吸平穩了下來。
「如果她不是雲恆侯家的庶子,那她是誰?」雲澈的拳頭握緊,想著與凌子悅相知四年有餘,從什麼都不懂的孩童時期她就隱藏了這般的驚天秘密,將自己當做傻瓜一般愚弄,她想必在夢中也得意地發笑吧!
「這……」錦娘的目光掃過床上的凌子悅,低聲道,「這就要問她了。」
於是安靜的寢殿內,雲澈直著背脊坐在榻邊,盯著榻上的少年,心中百轉千回。
雲澈的母親洛嬪是宮中唯一容貌可與程貴妃相媲美的女子,而雲澈則完全承繼了母親的五官,可謂眉起雲波,眼飛靈羽。宮中其他妃嬪見到雲澈,都半開玩笑地說他日後必然是個顛倒眾生魅惑人心的主兒。
他不喜歡這種說法,他堂堂皇子,要顛倒眾生魅惑人心做什麼?
他第一次與凌子悅面對面地坐在書案前時,凌子悅只是抬頭看了他一眼便挪不開視線了。他的眉眼起伏恰到好處,鬼斧神鑿令世間女子感歎上天為何如此不公,要將這張容顏放在一個男子身上。
雲澈被凌子悅看得生厭,心道他也和其他人一般只是在意別人外表的膚淺之輩。
「你若是再看,我就把你遣回雲恆侯府去!」
雲澈沒想到的是凌子悅原本不知所措的眼中劃過一絲希望,她不想留在自己這裡,她越是不想,雲澈心中越是不舒服。
「哦,看不出來你還真想回去啊!」那時候的雲澈雖然年幼,但卻極有氣勢,與其他皇子恃寵而驕不同,他眼中流露出的是震懾之威。
凌子悅到吸一口氣來低下頭去,不敢多言。
雲澈冷笑一聲,「喂!我問你,你幹什麼一直看著我?」
「……」凌子悅不知如何回話,來之時九皇子的貼身婢女錦娘就提點過她不要盯著雲澈看,可自己見到雲澈那瞬間卻忘記了。
「說話啊。」雲澈的聲音淡淡的,一股壓力卻籠上了凌子悅的心頭。
「因為別人都說殿下是太陽落入清澈的河水中化成的琉璃……子悅只是想看看琉璃是什麼樣子……」凌子悅說的小心翼翼,害怕再度觸怒了他。
雲澈頓了頓,隨即笑出聲來,指著凌子悅道:「你這個馬屁拍的挺有意思的!今天我就告訴你,我最討厭別人將我當女孩子看!也討厭別人議論我的臉!」
「可是殿下長大了,就會越來越與陛下相似了啊!為什麼不珍惜現下與洛嬪相似的時光呢?洛嬪娘娘若是知道殿下如此不願與她相似,她會難過的吧?」凌子悅一說完,便後悔了。雲澈非得發怒不可。
「你!」雲澈的拳頭剛要砸在桌案上,卻硬生生收住了,凌子悅也不自覺聳起肩膀來,宛如驚弓之鳥。
一直以來,他只道不喜愛過於柔美的五官,卻忘記了洛嬪聽到此言時的心情。他的眉眼他的鼻都承繼自洛嬪,每每有人看見他們站在一起便會說「瞧啊,這一看就是洛嬪的孩子」。母親的臉上總是漾出一抹笑容,而這一些他竟然全部都忽略了。
「好,你說我長大了會與父皇越來越相似,你倒說說,會怎麼相似啊?」雲澈雙手撐在案上,他的背脊拉伸出優雅而富有力度的線條,那張絕世容顏來到凌子悅面前時,她不得不倒抽了一口氣。
「說啊。」雲澈的神色沉冷了下去。
凌子悅的背脊不自覺向後倒,雲澈卻伸出一隻手扣住了她的肩膀。
「咕嘟」一聲口水吞嚥的聲響如此清晰,雲澈的唇角勾起,「你若是沒說謊,怕什麼?」
凌子悅深吸了一口氣,她定下心來,目光緩緩掠過雲澈的眉骨,「再過幾年,殿下的眉尾拉長如劍鋒,鼻骨將會更加挺拔,臉部的起承也會更為深刻,自然會與陛下越來越相似了。」
雲澈的視線不自覺陷入凌子悅的眼中。
她的目光太認真太虔誠,雲澈霎時有種深信不疑的錯覺。
扯起唇角,雲澈的手指用力彈在凌子悅的額頭上,「算你小子轉的快!我勉強原諒你了!」
凌子悅就這樣留在了雲澈的身邊。但是她這樣小心謹慎的模樣根本不得雲澈的意,雲澈也不知自己為何會將她留下,心中總有那麼點不舒服。
結果沒過兩日,雲澈看上了凌子悅腰間的香囊。
「你這香囊的繡花不錯,拿來看看。」雲澈以皇子之尊,習慣了要什麼有什麼,未等凌子悅開口,他便將她腰間的香囊拽走了。
「殿下!那是子悅母親親自為子悅縫製的,請殿下……」
「這花飾素雅,我喜歡,就是我的了。我都不介意用你用過的東西,你還想如何?」雲澈揚起眉來,不容拒絕。
凌子悅的眉心蹙起,咬著的牙關令整張臉都紅透了。
雲澈卻在心中暗自嘲笑,再生氣也是一副謹小慎微的模樣。
「殿下……殿下不顧他人意願擅取他人之物,是為不妥。」凌子悅的聲音隱忍,卻還是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了出來。
「我的身份高於你,要你的便要了你的,你又能如何?」雲澈好笑地問,他倒好奇兔子似的凌子悅還能說什麼做什麼。
「陛下乃萬人之上,雲頂王朝的綿巒河川都在陛下掌中,陛下尚不能對天下予取予求,同樣子悅的東西如果不是心甘情願贈與殿下,殿下便是以強權欺凌子悅,有失皇子身份!」
雲澈心中一愣,凌子悅此番話一出,與平日裡的心胸全然不同。但雲澈臉上表情卻無絲毫變化,只是揚起下巴道:「既然你不願意,我也不強求。」
說完,他便起身猛地將手中之物扔出窗外。
只聽見荷花池中一聲響,凌子悅衝到池邊,一副要跳下去卻又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樣。
雲澈抱著胳膊來到她的身後,調笑道:「哦,我明白了,你是旱鴨子,根本不會下水!」
他的話音剛落,卻不想凌子悅轉身時眉飛如劍,眼中的憤怒一發不可收拾。
「雲澈——」話音剛落她便猛地將雲澈撞到,一手壓住他的胸膛,另一拳狠狠砸下來。
雲澈還是第一次見到她露出這般模樣,宛若一隻小獸,咆哮著要將他撕裂。
他呆住了,直到她的拳頭砸在他的顴骨上,疼痛令他清醒過來。
他一把扣住凌子悅的手腕,她的另一拳又砸下來,還好雲澈的臉側的快,不然就被砸的連洛嬪都認不出他了。
凌子悅的雙腕被雲澈扣死。
「你好大的膽子!竟敢以下犯上!」雲澈的目光如同刀刃,切開凌子悅的視線。但凌子悅卻沒有絲毫猶疑。
雲澈還是第一次這樣由下至上地看著一個人,凌子悅的眼睛裡有一種東西,他的目光一旦進入她的眼中,就似在無盡世界中穿梭奔湧,沒有盡頭。
凌子悅還在掙扎,雲澈卻猛地翻身,一陣天翻地覆,凌子悅便被壓在了地上。
「子悅!子悅!你的香囊在這裡呢!」雲澈在凌子悅的面前攤開手,那只香囊墜落下來,在凌子悅的眼前輕搖。
凌子悅先是驚訝,隨後又看向雲澈。
「為什麼……為什麼要騙我?」她怔在那裡,良久才開口問。憤怒之意消退,浮起心中的是疑惑。
雲澈鬆開手,一個翻身坐到她的身旁,傾下身來笑道:「因為我想看見真正的你。你越是掩飾自己,我就越看不順眼。男子漢大丈夫的血氣,不在於逞一時之用,而在於明辨是非堅持原則。我終於看到你的原則了,不過後果也很慘重。」
「是凌子悅的過失!請殿下責罰!」凌子悅起身,正欲行禮雲澈便托住了她的胳膊,將她拉到了自己身側。
「你沒有過失。你最大的過失就是在我面前謹言甚微。你是我雲澈的伴讀,在以後的日子就是我最信任的人,我不想你將自己的心藏起來。不論你父親雲恆侯在入宮之前是如何教你的,我雲澈只要你記住,你是我的人。你原本是什麼樣子,在我面前就必須是那個樣子。」
凌子悅笑了,「那殿下不要後悔。」
「我後悔什麼?」
凌子悅站起身來,擰了擰自己的拳頭,「如果殿下做的不對,說的不對,就不要怪子悅直話直說。」
「直話直說是好事啊。」
「如果殿下不聽勸,子悅可是會用拳頭的。」凌子悅側過臉來,狡黠地一笑。
雲澈的目光隨著凌子悅的唇線顫動,「就你的拳頭,算了吧!」
隨著兩人愈發親近,雲澈會將心中所有的想法告知凌子悅,一個人的夢是單薄而多變的,兩個人的夢卻以難以遏制的力量覆蓋了一切。
雲澈經常做著這樣的夢,他與凌子悅讓那些進犯北疆二十四郡的戎狄人落荒而逃。每每從夢中醒來,雲澈就盼望第二日早早到來,而作為自己伴讀的凌子悅必然在門外等候。
但此刻,他的心中只有憤怒。因為他被愚弄了。
這個口口聲聲支持他夢想的少年永遠不可能陪他叱詫沙場,因為她是一個女孩。
她的眉眼細膩,不似太子雲映的伴讀那般劍眉英目;她的鼻樑高挺鼻頭卻小巧,小時候雲澈總覺得她的鼻子分外可愛於是時常捏著她的鼻頭耍弄;還有那比一般少年白淨的肌膚……雲澈越發覺得凌子悅真的是個女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