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恆候府的人並不知道,自從凌子悅離開後,雲澈便沒有一刻停止過對凌子悅的掛念。他甚至下了早課便不自覺走到凌子悅房中,翻開她放在桌上還未讀完的書簡,指尖劃過每一個字,想像凌子悅專注著讀書的模樣。每每只有這個時候,雲澈才能肆無忌憚地看著她。
午憩時,他躺在凌子悅的榻上,他抓起錦被的一角,細細撫摸,還記得每每凌子悅入睡時,總是抓著被角。床頭有些小櫃,雲澈一個一個打開。裡面放的有些是凌子悅的母親送給她的小東西,一個小巧的如意,雲澈猜到凌子悅定是想將它帶給自己的幼弟。而打開最裡面的櫃子,雲澈找到了一些自己贈給凌子悅的小玩意兒。見她如此珍藏,雲澈不由得揚起一抹笑容。可就在將裝這些零碎東西的盒子推回去的時候,雲澈發現了一個白色的瓷瓶。
將瓷瓶取出,裡面是一些粉末,雲澈拿在鼻間嗅了嗅,聞到一股藥味,頓覺奇怪。凌子悅是不會將藥放在這麼隱蔽的地方。這是什麼藥?
雲澈喚了錦娘,將藥瓶送到了太醫那裡。太醫驗查之後說,瓶中的的藥粉屬寒性,服下後會體虛呈風寒症狀,且高熱難下。待到藥效過後,身體自然恢復。此藥不可亂服,對身體有所傷害。
錦娘看著雲澈的表情,五官都在顫動,他別過頭去時,極為痛苦,手指緊緊地捏著藥瓶,猛地摔下來,瓷瓶碎片與藥粉一道飛濺而起,那碎裂的聲響像是熬割斷所有思緒。
「殿下……」
「她就那麼想要離開我嗎?那麼想嗎?」雲澈不是在問錦娘,而是問他自己。
「殿下切莫多想,你瓶中的藥粉還有那麼多,凌子悅未必服用過。若是她真的用了,以她的聰慧定然早早將剩下的藥粉扔棄,又豈會被殿下找到。」
「那又如何!又如何!只要有這瓶藥,就意味著凌子悅她想走!如果這次她沒生病,下一次她也會!然後逼著我將她送出宮去!」
錦娘第一次見到這樣的雲澈,像是一隻野獸,拚命地試圖掙脫自己的宿命。
「那麼凌子悅呢?殿下為何不為她想想?她不可能永遠作為男子留在您的身邊!殿下您還能找到的,找到其他理解殿下您的人,與殿下並肩前行的人!這個人不一定非要是凌子悅!放她走,對她好,對殿下您也好!一個君王,過分留戀過分依賴一個人,會很危險。」錦娘十歲不到就隨著洛皇后入宮,就算她只是後宮中人,但是從後宮到前朝,錦娘如何會看不透呢?
「錦娘,她已經是我的一部分了。我如何將自己割成兩份?」雲澈側著臉,他的表情是不屬於他年紀的倉惶。
「您離那個位置只有一步之遙了。坐在那個位置上的人,就必得懂得割裂自己。就似您的父皇……他真的就不眷戀程貴妃了嗎?那是他第一個中意的女子,就算不是刻骨銘心也是難以忘懷,但是他可以到她至死都不看一眼。南平王是他的長子,承載了他最初的心願與期許。南平王可曾犯了什麼錯?錯在他不似這帝宮之中所有人那般擅長勾心鬥角嗎?你知道,錯在他的父親是一國之君!殿下,割捨凌子悅,是為了保護她!」
「我說了!我不會讓她成為程貴妃!」雲澈用不可理喻的聲調喊道。
「她當然不會成為程貴妃,因為她比程貴妃更早看清了帝洛家的無情,她比程貴妃聰慧,比程貴妃清醒!但是在殿下身邊,她永遠不會擁有自己想要的生活。」
「為什麼?錦娘……人皆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我……只不過想要凌子悅一直留在身邊罷了!為什麼!」
雲澈還太過年輕,他不懂得隱忍所謂君王的無奈。
「那麼殿下……就讓凌子悅自己選吧。不是你割捨了她,而是她割捨了你。」錦娘面對雲澈,第一次沒有絲毫妥協。當雲澈來到這個世上,第一個將他抱起的人不是生母洛皇后,而是錦娘。她看著他嚎啕大哭的模樣,好奇地環顧著這個世界。他的眼睛明澈,可明澈之中又有那麼多普通人沒有的東西。
他是她的孩子,所以錦娘比洛皇后更加迫不及待地想要給他期待的一切。
沒有什麼能讓這個孩子受傷,錦娘知道雲澈生來就是為了披荊斬棘氣吞山河的。
但是現在她清楚了,有個叫凌子悅的孩子……她能讓雲澈極致地快樂,也能令他無可挽回的痛苦。如果是這樣,錦娘寧願他從未領略過什麼是快樂,那樣的話,他不會那般貪婪執著地在著黝黯的帝宮之中嚮往光明。
雲澈用力地閉上了眼睛,錦娘默默向後退出了這間寢居。
終於,只剩下雲澈一個人了。
他用力地呼吸,越是呼吸就越是抽痛。
又是一輪晨曦落入窗中,一直昏睡的凌子悅眼簾輕顫的瞬間,沈氏便趕緊將婢女喊了過來,「如意!如意!她醒了!她醒了!」
凌子悅只覺得亮光刺眼,好不容易睜開眼睛,她看見藕色的帳幔,還有母親蒼老許多的容顏。
「母親……」凌子悅伸出手,沈氏緊握住她的手指。
「孩子……孩子你總算醒了……」沈氏聲音發顫,她為了保住兒子的前程而將女兒送入了泥潭,那麼小的孩子在宮中這些年歷經多少世事,作為母親的她是想像不到的。
「你總算醒了。這一次回來……以後就不用再回去了!」母親緊緊抱住凌子悅。
凌子悅閉上眼睛,心中感歎。
她對那個金碧輝煌的牢籠已經心灰意冷,它可以輕易地毀掉一顆單純的心,她知道自己也將很快被吞沒。
而雲澈……總有一天也會長大,他的心會像承延帝那般……即便心中再多的不捨,也能揮劍斬斷毫不留情。
「娘親……娘親……」一個稚童搖搖晃晃跨入門內,來到床前,雙手趴在床上,踮起腳來看著與沈氏緊緊相擁的凌子悅。
「子清!」
凌子悅喜笑顏開,幼弟凌子清此時已經三歲了。每次回到家中,凌子清都是喊自己哥哥,在他小小的心中,凌子悅一直就是哥哥。這也是雲恆侯的意思,凌子清年紀小,很容易被人套話或者說漏出去。
「哥哥!」凌子清張開雙臂就要凌子悅抱他,只是此時的凌子悅連靠坐在床邊都很吃力了。
此時,凌楚鈺端著藥敲了敲房門,「姨娘,我送了藥來。」
「哦,哦,好。」
凌楚鈺入內,捏了捏凌子清的小臉,小聲道:「姨娘,我有一些話想要對子悅說,不知姨娘能不能帶著凌子清去父親那兒?讓子清與父親親近親近?」
「好,不過別讓她太累了。」沈氏領著凌子清走出門去,將門闔上。
凌楚鈺看著凌子悅無奈地一笑,「你這一病,鬧得是人仰馬翻。來吧,把藥喝了。」
凌子悅點了點頭,她的這位大哥從小就對她的心思洞若觀火。
「我知道拿起一向比放下容易。但很多事情無可奈何,不是放不下,而是不肯放下。就像南平王之於你,你之於太子殿下。」
凌子悅抬起頭來,驚愕地看著凌楚鈺,「你怎麼知道……」
「我怎麼知道?」凌楚鈺淡然一笑,「小時候跟著姨娘入宮看你。那時候還是太子的南平王遠遠經過,你就轉過頭去看他,等他離去了看不見了,你才轉過頭來。那點小女子的心事,能夠瞞過誰?南平王一自盡,你便病了。」
凌子悅沒想到凌楚鈺竟會毫不避諱地提起雲映,但轉念一想,凌楚鈺的性格一向如此,他奉行的原則就是長痛不如短痛。
「現在我提起他,這裡還會痛嗎?」凌楚鈺笑著指了指自己心臟的位置。
「會,痛的厲害。但就像大哥你說的那樣,如果我也死了,就真的沒有人能這樣清楚地記住他了。」
「你會這樣想就好。那麼對太子呢?」凌楚鈺又問。
凌子悅微微張了張嘴,卻不知該說什麼了。
「父親的意思是這段時間你都要假裝臥病,前一日太子來看過你,你病的還很嚴重。父親怕他每日都來,這樣他就無法稟報聖上說你病故。父親料想太子恐怕已經知道你想離開他了,若是那樣除非他願意放了你,否則你的不了自由。但在我看來,只要你想離開帝宮,太子他斷然惱怒也不會揭穿你的身份要你的性命。」
提起雲澈,凌子悅心中震動。
他們相伴成長,雲澈心中的張揚與孤傲,她怎會不知。若是她就這麼離去,他不會殺了她,只會恨她一生一世。是她背棄了他。
若她真是個男兒之身該有多好。沒了許多的顧慮,她會做他的臣子,他的戰友,為他赴湯蹈火征戰沙場,將榮耀點綴他的皇座。
可惜,她是個女兒身。
「子君……」凌楚鈺拍了拍凌子悅的手背,從她入宮到現在,凌楚鈺鮮少叫她這個名字,如果他念起這個名字,他對她說的每一句話都是一個長兄對自己最為疼愛的妹妹所說的,「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凌子悅苦笑了起來,因為她與雲澈之間,連相濡以沫都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