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子悅知道大哥是怕自己看了書信之後感懷,不忍離去。不論雲澈寫了什麼,凌子悅都會將它珍藏起來,天高水遠,願他日後壯志得酬。
這一日,雲恆侯整理好衣衫,在心裡重複了上百遍見到承延帝時該如何垂淚涕零稟告自己的次子亡故。
「老爺……老爺……」
「什麼事!」
「太子殿下的人來了!」
「什麼?」愣在那裡,這個時辰雲澈怎麼會派人來?
雲恆侯來到廳中,見到那個宮人正是每日前來詢問凌子悅病況的內侍。
「雲恆侯,在下是受了太子殿下的囑托前來勸誡大人的。」
「奉……太子囑托?」雲恆侯頓了頓,今日這位宦官並不向前幾日那般帶了許多名貴的補品,而是只身前來。
「太子的意思是,既然雲恆侯一直稱病在家中照令郎,不如今日也繼續吧。須知道有些話不能亂說,說出去了就收不回來了。太子的意思是,讓老奴在雲恆候府中陪著大人,大人還是過了今日再進宮面聖吧!」
說的好聽是「陪著」,直白一些就是看住他,不讓他去承延帝面前亂說話。
雲恆侯吸了一口氣,跌坐在座椅上。
難道自己會錯了意思?難道太子其實不打算放過他們。
雲澈下了早課回到自己的寢殿,關上殿門之後,錦娘開口問道:「奴婢聽聞殿下遣了宮人前去雲恆候府,不讓凌大人面聖?這是為何?」
「……為了給子悅一個回來的理由。」雲澈低頭道。
「殿下……奴婢以為殿下已經決定放凌子悅走了!」
「若是她非走不可,我攔她何用?但我也要給自己最後的機會,不是嗎?」
「最後的機會?」錦娘不解。
「如若她今日內還是未曾回來……雲恆候願意怎樣稟告父皇,就如何稟報吧……」雲澈打開書簡,正是凌子悅那日讀過的《詭兵之道》。
未至正午,凌子悅一行就來到了城郊的別院。如意開始打點院中的一切。
一切宛若塵埃落定。
凌子悅解下腰間的布囊,拿出了裡面那片竹簡。
本以為雲澈會寫下許多依依惜別之詞,又或者語含怪罪之意,卻未料到只有短短一行小字,是雲澈親筆刻上,筆力深刻,彷彿要將這竹簡刻穿。
子悅成風
揚塵千里
凌子悅愣住了,瞬時摀住了嘴巴,唯恐眼淚會忍不住掉下來。
雲澈刻了上句,卻偏偏不刻下句。他的用意十分之明顯。
他在問凌子悅,還記得當日與自己許下並肩抗擊戎狄的諾言嗎?所謂戰場又何止沙場?還有那個宮廷,還要朝堂之上,還有那無數黨派的利益紛爭。雲澈一直單純地認為,無論他面對的是怎樣的敵人,無論硝煙四起還是血流成河,凌子悅都會在他的身邊。
是她令他將這樣的信任根深蒂固,而今她卻要連根拔起。
雲澈不由得問她,她是不是真的要毫不留戀地離開他,塵埃不染追求一生的平靜安穩?
「妹妹,你且好好休息,為兄要回去了,好讓父親放心。」凌楚鈺瞥見凌子悅表情的瞬間,便知道她在想什麼了。他快速來到她的身邊,將那竹簡從她手中拿開。
「妹妹!不要去想!你已經出來了難道還想要再回到那牢籠之中去?」
凌子悅抓緊凌楚鈺的袖口道:「大哥!為什麼女子就不可以?」
「不可以什麼?」
「女子就沒有才略,女子就不能為政?女子就不能為君王實現抱負?女子就只能坐上馬車淚眼垂簾和親戎狄?」凌子悅極為認真地說。
「妹妹!你在胡說些什麼呢?」凌楚鈺按住凌子悅的肩膀,試圖將她從一個遙不可及的夢中清醒過來。
「朝堂上那些將軍大夫們,想的都是自己的安寧,國家如何百姓如何,他們的國君有怎樣的抱負,他們都不在乎!只要犧牲區區一個宗室翁女能夠忍辱偷生,他們仍舊尊貴封侯拜相!尊崇以文御武貶低設置內外朝也根本不是因為以文御武適合國家而是因為黨派之爭!那些人是為了保全自己的利益而不是為了治國!」
曾經有個叫華旭子的人寫了個策論,《為君注》,點出了君主理當鞏固皇權,設置內外朝堂。這一套體制並不為雲頂王朝的君主所接受,不僅僅是因為與以文御武的觀點相悖,特別是鎮國公主,她不止逼迫承延帝焚燒華旭子的著作,甚至將他的門生投入大牢。她嘴上說著,設置內外朝簡直就是分裂皇權,鼓勵朝臣分黨結派,心裡害怕的卻是一旦設置內外朝堂,她就再無法控制皇權了!欲與鎮國公主開戰的雲澈是何等的人單勢孤,在這樣的時刻,自己卻一走了之了!
「住嘴!你的話已經大逆不道!」凌楚鈺揚起手來就要打在凌子悅的臉上。
凌子悅的表情卻極為倔強,一場篤定地望進凌楚鈺的眼中。
「如果太子想要改變這一切,就要逆流直上!他會孤獨,他會被人背棄,會有無數人期盼著將他從至高位拖下來!他刻下這書簡,是為了求我幫他,不要做冷眼旁觀之人,不要成為第一個背棄他的人。如果那些錚錚男子不敢做的事情,那麼我凌子悅去做!」
「子君!」凌楚鈺狠下心來一巴掌打在凌子悅的臉上,「你醒過來了嗎?」
凌子悅狼狽地低著頭,如意聽見聲響趕了過來。
「……這……這是在做什麼啊?好端端的怎麼……」如意來到凌子悅身邊,正要去看她被打的臉頰,凌子悅卻會開了如意。
「我要回去,大哥。」
「你說什麼——」凌楚鈺第一次怒意沸騰,他對這個妹妹從來憐愛有加,今日還是第一次在她面前怒目而視,「你以為你去了太子身邊就得長久嗎?人是會變的!更不用說太子!他不僅僅是一片赤心的少年,他的心機比你想像的要深不可測!當年他不過一介稚童就在攜芳殿震懾父親,要父親守口如瓶,為的就是將你綁在身邊!他若真心為你好怎麼會不擔心你的身份不在乎你的未來?私心如此,如何值得你付出一切?」
「他是自私的。沒有我,他也一樣能讓他的野心實現。他最大的野心是想與我一起實現它。我要回去,大哥。」凌子悅站起身來。
「他會變的!子君!」凌楚鈺一把拽住她,「終有一日他會被權欲迷住雙眼,他會開始享受至高處傲視一切的滿足。當他不再需要你的時候,你就會大禍臨頭!」
「如果他不再需要我的時候,我會知道……我會自行離開。」
凌子悅轉過身來,跪在凌楚鈺面前,「從此以後,雲恆候府就交託給大哥了!請轉告父親母親,就當做沒有生過凌子君這個女兒吧!」
凌楚鈺手指握的極緊,掌中掐出血來。
「好!好!好!你走!你走!只願你不會令我韓氏滿門盡遭株連!」
「謝過兄長!」
說罷,凌子悅起身,換上一襲男裝,出了別院,上了馬車。
如意正欲跟上,凌楚鈺卻攔住了她。
「讓她自己去吧,這是她自己選擇的路,是福是禍,再難回頭!」
凌子悅一人駕車飛奔而去,午間的帝都街道一片擁堵,不時有來往小販,凌子悅沒怎麼學過駕車,車軸掀翻了幾個農攤,她無暇停車道歉,只是將腰間的碎銀扔出作為賠償。
終於來到了宮門前,她卻剎不住車。禁衛趕來攔住她的馬車,正欲責令,見到凌子悅的臉才知道駕車的竟然是太子的伴讀。
午憩已過,雲澈卻一直端坐與案幾前。桌上的點心早就換過幾輪,凌子悅不在,雲澈顯得愈發陰鬱難以捉摸。
曾經覺得太子性情率直的宮女此時都忐忑不安。因為前幾日,一個宮女為整理太子床榻時不慎落了一根頭髮在太子枕上,從來不拘小節的雲澈竟然將她送去了暴室,無論那宮女如何啼哭求饒,太子都不為所動。
這幾日,太子面對太傅容少均時都如同往常,就連洛皇后與洛照江都沒有察覺出他的心情,他已經越發懂得掩藏自己了。這明明是錦娘所期望的,可看到現在的雲澈,她只覺得可怕。
昨日承延帝問雲澈,覺得放開各郡的關禁令往來百姓商賈能自由同行的國策如何。
事實上,朝堂之上丞相陸無雍就毫不委婉地反駁:「倘若關禁大開,戎狄的密探將更加容易瞭解雲頂國事,而各郡如何治擅,國必有亂!」
此言本發自內心,陸無雍的顧慮也是天下人的顧慮。但是現在,雲澈已經學會了如何迂迴思考,更懂得揣摩承延帝的心思。
「稟父皇,兒臣認為父皇的決斷甚是英明。解除州郡之間的關禁可以令我雲頂百姓互通有無商賈繁茂,屆時國庫也能充盈起來。要說戎狄的密探,就算有關禁他們就混不進來了?只要建立起制度來管理,各州郡是不會到大亂的程度。兒臣倒是很盼望看見我國百姓如江水如海川流不息,這才是真正的繁華鼎盛。」
承延帝聽過之後甚慰,當日還獎賞了洛皇后,誇她教子有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