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聽聞過凌子悅的名字的,雲恆候的庶子功臣之後,當年的太子侍讀,如今的天子近臣。而這樣的凌子悅卻只恣意地笑著,沒有絲毫驕縱,沒有眼高於頂的高傲。
就在此刻,凌子悅的目光望了過來,少年驚恐著低下頭來。
他是一個劍奴,連劍客都算不上。終日只能跟在主人身後,每日所做之事就是陪府中的劍客練劍,做他們的靶子。這樣卑賤的自己,堂而皇之地望著一個貴族還是諫議大夫,是極為失禮的。
誰知道凌子悅卻騎著馬來到他的面前,利落地翻身下馬,朗聲問道:「你呢?叫什麼名字,會騎馬嗎?」
少年驚呆了,甚至不敢抬頭。
凌子悅根本不需要下馬,也不需要來到他的面前。
「他是明朔,我府中的劍奴,自然是會騎馬的。」德翎駙馬走了過來,代替明朔回答,「明朔!你實在太失禮了!凌大人問你話,你低著頭做什麼!」
明明是斥責之言,德翎駙馬的語氣中卻沒有絲毫責怪之意。想來他是十分欣賞這個明朔的。
「沒關係!沒關係!明朔,要不你加入我們吧!」
凌子悅如此清晰地念著他的名字,彷彿這個名字也隨著凌子悅的聲音變得高貴了起來。
「是啊,子悅,你隨便找個人還不如讓明朔去呢!」德翎駙馬喜道。
「誒。」凌子悅卻拍了拍他的肩膀,「這一定要明朔願意才行,我們的對手都是將門之後,本事不小,一個不小心就是會受傷的!」
「那更得明朔去了!他學過武藝,經常與軍中的高手拆招,所以劍法了得!」
「真的嗎?」凌子悅轉過身來,用更加認真地口吻問,「明朔!加入我們吧!」
明朔一聽見凌子悅說對手是將門子弟時心中便已經忐忑起來,凌子悅乃是文人,那些將門子弟必然橫衝直撞,他若受傷了怎麼辦?
「明朔願意!」
「好!」凌子悅一把拍在明朔的肩膀上,「快點!陳方既然比不了了,就讓他把藍衣讓出來!」
凌子悅攬著明朔在他耳邊小聲道:「其實啊,那個陳方是怕了!他上下馬背都是踩著侍從,前擁後簇地怎麼可能扭到腳!」
「凌大人不生氣嗎?他臨陣脫逃?」
「生氣?氣什麼?應該慶幸上陣之前他就跑了,真到了場上他才撂挑子,我不是更麻煩嗎?」凌子悅不以為意地一笑。
以凌子悅為首的士子們肩膀及額頭綁著藍色的緞帶,而他們的對手個個看起來都精於騎射,武藝非凡,他們的額上綁著紅色的緞帶。
這場擊鞠賽是近期帝都城的盛事,除了看客之外,就連帝都城裡所有的莊家都擺出賭局了,投注者不少。
明朔的神情極為認真,原本有些懦弱青澀的臉龐瞬間變得銳利而堅毅起來。他的背脊挺拔,一手握著球桿,另一手拽住韁繩,蓄勢待發,似要衝出千里之外。
凌子悅扯起了唇角,拍了拍他的後背,「明朔,你是不是覺得我們這些士人,沒什麼本事爭不過那些莽夫啊!」
「明朔不覺得。」
「哦?為什麼?」凌子悅看向他。
「方纔見大人騎馬,便知大人騎術精湛。擊鞠雖然講究同隊者配合默契,但是我們的對手各個神色倨傲,他們自恃武藝高強,殊不知擊鞠不是比武,比的是馬上的技術和靈便,更是首尾相顧的配合,對敵人輕怠就是自尋死路。所以小的不覺得大人會輸!」明朔回答的極其認真。
「啊?我未必會輸?」凌子悅摸了摸下巴,「我打賭,洛大人一定是買對手贏。我要是贏了,他可是要輸老鼻子灰了!」
「方纔大人說了,大人不求勝,只求瀟灑快意!」
「好!既然要上戰場了,你就不是什麼『小的』,我凌子悅也不是什麼『大人』!明朔,知道我名字的由來嗎?」
明說微微一愣。
「子悅成風,揚塵千里!」
凌子悅說完便策馬而去。
未料到身後的明朔緊隨而至。
一句「揚塵千里」死死撞在明朔心上,明朔一聲低吼,「駕——」
凌子悅回過頭來,明朔的身影如同振翅的飛鷹,那些精氣神睿的對手不過他的食餌。
隨著令旗落下,擊鞠開始。
如同凌子悅所料,對手果然搶佔了先機,他們帶著球衝向門洞。其他士子們被遙遙甩開,只有凌子悅與明朔追了上去。那些年輕的軍校根本未將他們放在眼中,卻不想凌子悅一桿勾走了對方的球,瞬間幾個校尉便將凌子悅圍住了。
凌子悅放眼望去,同隊者只是遠觀不敢上前,卻見得明朔策馬向對手的球門而去。凌子悅大叫一聲:「明朔——」
瞬間她奮力將球挑起,那球高高飛過所有人的頭頂,落在明朔馬下。
明朔一個橫掃,球直入空門。
整個球場一片安靜,驟然又喧囂了起來。
軍校們散開,前去追那顆球。凌子悅聳起眉頭,嘖嘖兩聲。
那群軍校們果然將明朔團團圍住,其中一個似有怒意,奪球時球棍竟然重重向明朔的手臂砍去。明朔側身閃躲,那球棍還未碰上他的前襟,便被凌子悅攔了下來。
明朔趁勢去追那被奪走的球,左右兩邊均被夾攻。
凌子悅看向那年輕校尉,笑道:「這位將軍,擊鞠雖然不比得行軍,但也是有規矩的,帝都城裡這麼多人都在看,可別讓人對你喝倒彩啊!」
「你——」對方怒意更甚,但因理虧說不出話來。
凌子悅莞爾一笑,策馬奔去。
明朔奪得一球,便在夾縫中傳給了凌子悅,即時便有四五人追著凌子悅而去。
德翎駙馬在看台上一陣心驚肉跳。
「子悅的對手不都是軍將嗎?在我雲頂,軍將位於文臣之下,他們難道一點尊卑都不識得嗎!」
「誒!駙馬你這就不懂了。這自古上陣的就看不起做書生的!子悅他年少得志,那些將門子弟看了還不眼紅,非得跟子悅爭出個長短不可!」洛照江對人情世故自然熟稔。
「唉!明朔——你要保護好凌大人!別讓他傷著!」德翎駙馬高喊。
可惜賽場上人聲鼎沸,他的呼喊聲完全被淹沒了。
凌子悅被那群校尉們追著奔跑了大半個球場,沙塵揚起,看台上的都分辨不清球在哪裡了。只見得凌子悅靈巧地時而匍匐與馬背,時而扯進韁繩側身閃躲對手,趁著她將所有對手都引開的檔兒,又是一球從對手的馬肚子下飛了出去,眾人回頭才發覺明朔早就候在那裡,又是一球入門。
看台上再度喧鬧起來,那些年輕校尉們被凌子悅與明朔耍的團團轉自然惱怒。
洛照江用力拍著腦門道:「哎呀!莫不是子悅這會兒真要贏了?」
德翎駙馬看向洛照江驚訝道:「不會吧國舅爺!難道你買子悅輸?」
洛照江卻老神在在地一笑,「駙馬,這打賭嘛,為的是贏錢。我可沒盼著子悅輸,只是從實力上來說,他的對手兵強馬壯又經歷過沙場,子悅是在宮裡長大的,是個有學問的士人,自然是不能跟那些將門子弟拿來比的。這打賭可不能感情用事啊!」
那群校尉們看出來只有凌子悅與明朔才是對手,只要將他們二人的配合阻斷開來,他們便不可能再入球了。
凌子悅被三、四個人阻隔,而明朔也被重重包圍。其他幾個軍士面對那些僵坐在馬上的士子們,如入無人之境,很快就將那兩球追了回來。
「這群軟弱的傢伙!今日我必然奏請陛下,好好懲罰他們!」德翎駙馬怒斥。
凌子悅仰起胳膊高喊道:「大丈夫若不能頂天立地,將來如何立於廟堂之上!如何將你們心中抱負付諸於世!」
此時,一個一直避於一側的年輕人揮起球桿衝了過來,身上有一股子飛蛾撲火的氣勢,倒是直愣愣將那幾個攔住凌子悅的軍士給撞開了,他差點摔下馬去,還好抱住了馬脖子,雖然模樣極為狼狽,卻給凌子悅衝出去的機會。
凌子悅策馬而上,與明朔並肩奔馳。凌子悅的身姿極為靈活,千鈞一髮之際在對手揮桿入門前將那球攔住,明朔即刻趕來掩護。
那士子雖然騎術不精,也緊隨在凌子悅身後,因為笨拙反倒將追來的兩個校尉給攔住了,可謂歪打正著。
凌子悅側身一個揮桿,另一個衝上來的校尉試圖去挑她的球,不料凌子悅的身姿壓的太低,他的球桿打在了凌子悅的肩上。
就在凌子悅墜馬之際,明朔閃馳而過,將凌子悅推上馬背。
凌子悅自己也是心中一驚,可回過神來時自己已經穩坐於馬鞍之上,她的面前是明朔挺拔的背影。
明明這少年看起來還小上自己一歲半歲的,臨危卻不懼,處事沉穩老練,而且極為懂得把握機會。
看來這一場馬球沒有白打。
凌子悅幾個打的暢快淋漓,只是寡不敵眾,最終還是輸了。
最後列隊的時候,凌子悅倒是挺豁達的,同對手一一擊掌之後,回身對明朔及那衣衫早就看不出原來顏色的士子道:「走!喝酒去!」
她的笑容爽快,那些個年輕軍士們又是圍攻又是圍堵的就為了贏他們三個,倒顯得氣量狹窄了。
凌子悅下了馬,來到明朔身邊,向他伸出手來,「明朔!你真厲害!」
明朔愣住了,誠惶誠恐地下了馬,在凌子悅面前單膝跪下,「大人!小的不敢!」
凌子悅的笑容隱沒了。
「明朔,你是一把寶劍,為什麼要刻意掩蓋自己的鋒芒呢?英雄不問出處,我凌子悅敬佩你,與你的出身無關。」
明朔抬起眼來,凌子悅的雙瞳猶如黑曜石般明亮。
「你識字嗎?」凌子悅托住他的胳膊,將他扶起來。
「識得。」明朔低頭回答。
「那都讀過些什麼書呢?」凌子悅與明朔並肩而行,走向德翎駙馬。
「讀的少,《陸氏兵法》沒有讀完……《詭兵之道》讀過少許……」
凌子悅笑道,「竟然都是兵書。你難道不知道在我雲頂,只有士子出身的才會有真正的前途嗎?」
「小人只是喜歡。」明朔仍舊是低著頭回答。
「明朔,不單單只是喜歡而已吧。我想你抬起頭來回答我。」凌子悅忽然停下了腳步。
明朔也頓住了,緩緩抬起頭來。他渴望又不敢去看凌子悅的雙眼,當他對上凌子悅的視線時,才發覺原來自己並不卑微。
「你喜歡讀兵書?為什麼?」